謝暄沒說話,他也不知道他爸媽對他好不好,其實那些玩具吃食大部分都是他爸爸的朋友買給他的,在他還不懂利益的時候,他已經充分享受到那些人情關係帶來的好處了,敏感地察覺到成人世界的錯綜複雜,但並不覺得難以接受。兩個人玩了一會兒,便躺在地上,一邊吃巧克力一邊說話。周南生問他:“你外公怎麽叫你三兒,這是你的名字?”謝暄說:“不是,我叫謝暄。”他翻個身,趴在地上,用手指在木頭地板上認認真真地寫下自己的名,“三兒是我在家裏的排行。”周南生驚訝地睜大眼睛,“你還有哥哥姐姐啊?”謝暄點點頭,“我有一個姐姐,在念大學。還有一個堂哥——”謝暄頓了頓,覺得沒辦法跟周南生解釋清楚——謝家是個大家族,他這一輩名從日,但女孩兒不入家譜,他上頭有一個大哥謝昉,在六歲的時候夭折了,還有二叔家的一個堂哥謝暉,因此他排行第三。但在外婆家這邊,男孩兒女孩兒都按著年齡大小算,他沒了的大哥謝昉是老大,姐姐謝亞是老二,他自然還是老三。好在小孩子也沒興趣糾纏於這些,隻是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又高興起來,“那我叫你三兒!”也不征求謝暄的同意,就兀自叫起來,覺得這個名字非常有意思。謝暄張了張嘴,想跟他說三兒這個名一般都是長輩叫的,但看周南生那興奮勁兒,不知怎麽的,又將話咽了回去。周南生挨著他的腦袋,伸著食指也在地上比劃,“我叫周南生,很好記的,咱們村叫南村,所以我就叫南生。這是我媽告訴我的。周塘的大部分人都姓周,像今天跟我們一起玩的那個小黑個兒,叫周進,你別看他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其實賊得很——下次我帶你去釣龍蝦,你沒釣過龍蝦吧?”謝暄搖搖頭。周南生一副就知道這樣的神情,神氣地說:“其實龍蝦很好釣的,先去抓隻田雞,把它摔死了,把皮剝掉,吊在線上,找根竹棒綁上就可以了,龍蝦其實都特傻,我知道一個地方,那邊兒的龍蝦特別多,我沒告訴任何人,下次我們去,一個下午就能釣一大桶,可以拿到菜市場去賣,得了錢我請你吃紫雪糕——”謝暄不稀罕他口中的紫雪糕,但是對他講述的經曆甚是向往。小孩子的友誼總是來得迅疾簡單,等到日頭西斜,他們已經約好一起去釣龍蝦、打彈珠、捉螢火蟲、打仗、烤番薯……那個晚上,謝暄躺在大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周南生描述中的世界——他的背上長出雙翅,飛過碧綠長勢旺盛的玉米地,順著打水溝渠道竄進被太陽烤熱了的河水中,摸一把螺螄,放進西瓜皮裏,河水輕蕩,光著腳飛奔在燙人的石子路上,去池塘抓一把菱角吃,采了滿滿一瓶的金魚草……周南生果然帶著謝暄去他的秘密寶地釣龍蝦,趁著大人睡午覺的時候,兩個人偷偷溜出來,提著一個用來裝龍蝦的水桶,釣竿是現場做的,誘餌也是周南生在路邊田裏抓的,熟練地剝皮處理。兩個孩子頂著烈日,走了很長的路,來到一個種茭白的狹長水塘,龍蝦確實多,肉眼可見,兩個人貓著腰挨著水塘進去,找了一個最適宜的地方拋下誘餌,沒多久,就有傻傻的龍蝦上鉤,沒過多久,便釣上小半桶,如果釣上大個的紅毛鉗,兩個人都會歡呼好一會兒,然後心裏默默加把勁兒,期許下一隻紅毛鉗龍蝦會咬自己的餌。第一次謝暄沒經驗,新奇地用手去抓,結果被那兩隻厲害的大鉗子夾住了手指,疼得連連抽氣,甩都甩不掉,差點沒掉眼淚,幸虧周南生對此頗有經驗,才解救下他。太陽毒辣,曬得兩個人的頭頂臉頰都發燙,實在熱得狠了,便躲進一邊低矮的絲瓜棚,碧綠豐肥的絲瓜垂下來,黃色的花開在瓜蒂,非常喜人。兩個人貓著腰在綠蔭底下穿梭,出了絲瓜棚,有一小片桃林,碩大的水蜜桃掛滿枝頭,青裏透紅,飽滿撩人。林邊有一個茅草搭的棚子,棚裏有一張簡陋的床,床上睡著一個男人,卷著褲腿,枕著胳膊,臉上蓋著草帽,是農作休息的農民。周南生竄出去,挑了兩個最大的桃子扯下來揣在兜裏,然後趁著沒人發現,拉著謝暄飛快地跑遠了,“犯罪”的新鮮和刺激讓謝暄的心噗噗亂跳,體味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冒險和快樂。一直跑到水塘邊,兩個人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來。周南生拿出那兩個桃子,暗暗比較了一下,將小的那一個給了謝暄。兩個人用蹲著身彎著腰,將桃子在水裏淅瀝呼嚕地洗幹淨,便一屁股坐在被曬得發燙的做水塘過路踏板用的青石板上,兩條腿浸到水裏,咬一口硬得咯牙的桃子,覺得心滿意足。桃子雖還沒完全成熟,但很甜。周南生一邊踢著水,一邊吃得嘎嘣嘎嘣響,還不忘給謝暄講他有一次釣龍蝦釣上一條水蛇的神奇經曆,聽得謝暄嘖嘖稱奇。太陽西斜,他們才意猶未盡地回去,水桶裏已經裝了滿滿三分之二的龍蝦,肚子裏也各自裝了三個青青的水蜜桃,鼓得像個皮球。到村口,周南生指指水桶,“我們一人一半。”謝暄搖搖頭,“我不要。”周南生奇怪,“為什麽?”他不明白,對他們鄉下的孩子來說,這些龍蝦即使不去菜市賣,也可以給飯桌加菜,但對謝暄來說,釣龍蝦隻是一項新奇好玩的遊戲。何況,他總被告誡不可以去水邊玩,他怕外婆罵。“你真不要?龍蝦很好吃的。”謝暄還是搖頭。“好吧。”周南生並不強求,何況,這麽一桶龍蝦全歸他,他實在是大占便宜。剛吃好晚飯,周南生就來找謝暄了,依舊沒有走正門,站在謝暄的房間樓下,仰著脖子喊,“三兒,三兒,謝暄——”謝暄剛洗完澡,將頭伸出窗外,看見周南生朝他拚命揮手,噔噔噔噔跑下樓,一口氣跑到他麵前,“你怎麽來了?”周南生不說話,一伸手,將一樣東西塞到謝暄手裏——是包裹成桔子形狀的桔子糖,剝開透明的糖紙,橘黃色的軟糖外麵灑滿了細細的白砂糖,這種零嘴在鄉下孩子間很流行,但並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吃上的,還是屬於比較“高檔”的零食。謝暄小心翼翼地拈了一瓣放進嘴裏,很香甜,他覺得比他吃過的那些國外有著漂亮包裝的零食都要好吃,忍不住眯了眼睛,安靜地笑起來。一直盯著他看的周南生這才咧開嘴笑了,帶著點兒得意,“好吃吧,這是我叔叔買給我的。”謝暄將橘子糖遞到他麵前,示意他一起吃。周南生這才抓了一瓣丟到嘴裏,邊吃邊說:“周進他們在那邊抓人,你去不去?”謝暄有點兒為難,“我要練琴——”因為下午溜出去玩,老太太讓他將練琴的時間補上。周南生露出新奇的表情,“你還會彈琴啊——”謝暄點點頭,略略有點靦腆,“嗯,鋼琴。”周南生便在心裏麵偷偷吐舌頭,心生佩服——他想起班上一個會拉手風琴的女生,在六一文藝匯演時那副神氣驕傲勁兒。但等到他真正看到謝暄坐在鋼琴凳上彈琴的模樣,便知道那跟那個拉手風琴的女孩子是完全不一樣的。在他還不識什麽叫優雅沉靜的時候,便已在心裏麵深深地印下那一道風景——那個彈琴的少年,有著世界上最優美的側臉,最從容的姿態——夜色溫柔,溫柔不過他的眉眼,月光皎潔,皎潔不過他的麵色。他剔透雙眸折射出的清澈純粹,像命運欽定的愛情。作者有話要說:故事比較慢熱。這幾章寫他們小時候的事,長在南方小鎮的二三事,都是我自己童年經曆過的,記憶深刻。覺得能有這樣一個童年,真的是一種幸運。另,要注明的一點是,我寫的主角,絕對是攻。第3章 矛盾謝暄的生活豐富多彩起來,夏日午後,蟬聲喧囂,便跟周南生以及其他村裏的孩子嬉戲玩耍,不知困倦。原本略略蒼白的皮膚沒幾日便曬得黑了些,膝蓋上小腿上有被硬葉片邊緣劃傷的細小血痕,一直要逗留到日頭西斜,天氣清涼下來,一同玩耍的小夥伴被一個一個喊回家吃飯,才帶著渾身濕熱的汗水回去。有時候,老太太會在院子裏灑上井水,將晚飯擺到院子裏吃。吃飯的時候,總有人搖著葵扇趿著拖鞋來串門,看看你家晚飯菜色,然後坐在一邊還略略發燙的青石凳上,與外公談論天氣、地裏的收成、村裏的新鮮事。外公習慣飯前喝點白酒,桌上總有各種時鮮的下酒菜——炒螺螄、海瓜子、冬瓜炒蝦皮、梅幹菜扣肉、切成兩半的鹹鴨蛋,一塊醃冬瓜或者一碗莧菜梗,都是極下飯的。外公有時心血來潮,會讓謝暄陪他喝酒,高度數的白酒總是辣得他眼淚汪汪,然後惹來老爺子愉悅的笑。謝暄的酒量就是從那時候練出來的。一頓晚飯總要吃上兩個小時,一邊乘涼一邊聊天,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才酒足飯飽地離開飯桌,躺倒藤編的懶椅上,一邊搖扇子驅蚊納涼,遙憶當年,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跟謝暄講他當年打仗的故事,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民間傳說。老爺子耐心有限,沒講一會兒,就趕著謝暄去玩兒了。那個時代農村物質匱乏,幾乎家家都不寬裕,但日子依舊過得味道十足,特別豐潤。鄰裏之間關係密切,一家做了什麽好吃的,或者剛從地裏收來什麽新鮮果蔬,必要分給鄰裏一些的。人與人,人與季節自然的關係親密無間。那時候鄉下的交通依靠主要是船,水路四通八達。新娘出嫁前運嫁妝,便是用船一船一船地撐到夫家,這在村裏是大事,人們總是奔走相告,小孩子也湊熱鬧,站在岸邊對著那些家具器物指指點點,一派歡喜。那時候的人總是情意充沛。周進家就有一條船,他們家是典型的農戶,船用來運從地裏收上來的農作物,也運到其他鎮上去賣。夏天的船最大的用處便用來裝西瓜——他有一次和周南生跟著周進及他父母去地裏摘西瓜,便坐著那條不大的水泥船——周進父親在船尾搖櫓,周進和周南生兩個人並肩站在船頭往河裏尿尿,看誰尿得遠。周進家的西瓜地長勢茂盛,渾圓碩大的西瓜躺在碧綠葉片間,憨態可掬,大的可與冬瓜媲美。周進父母在前麵彎著腰用剪刀剪下成熟的西瓜的藤蔓,幾個孩子便跟在後頭將西瓜抱回岸邊,等著待會兒一起裝船。幾趟來回便已經大汗淋漓,每個人的臉上都紅撲撲的,燙得能煮熟雞蛋。大人的脖子上掛著一條濕毛巾,時不時用來擦去臉上的汗水用以降溫,孩子們就隻能將衣服撩起來胡亂地擦臉。累了渴了,便停下來,周大叔會找個成熟得開裂的西瓜,輕輕一掰,就清脆地裂成幾瓣,露出鮮紅的瓤,甜美誘人。三個孩子捧著大塊的西瓜,幾乎整張臉都要埋進西瓜瓤內,稀裏呼嚕地大吃一通,瓜瓤都被太陽曬得是溫的,汁水、瓜籽糊了一臉,衣襟上也都是粉紅的西瓜漬,互相嘲笑一通。所謂幫忙,也就是開頭那麽半個小時,再後來,便撒丫子瘋跑玩耍了。熱了,便跳下河戲水,那時,謝暄還未學會遊泳,周大叔將櫓扔到河裏,讓他趴在上麵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