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老太爺低頭慢條斯理地整理有折痕的衣袖,不緊不慢地說:“肖焚這孩子,我也算是看著長大的,野心是有的,才幹是有的,傲氣也是有的,想要他服,不是那麽容易的——不過,人無傲骨不能立於斯世,難於成大事業,這樣的人,才會有用!”謝暄的眼睛微微張大,驚訝地望著謝老太爺。謝老太爺卻像什麽事也沒有,叮囑他一句晚上看書不要看得太晚,便拄著陰沉木拐杖慢慢地離開了小書房。第21章 前奏謝暄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謝老太爺最後說的那些話的用意,模模糊糊地能夠抓到核心,卻不願深入去思考——月光皎潔,清輝泄地,但他卻想念周塘的月夜——那時候的謝暄沒有多大野心,所向往的不過是一種晴耕雨讀的簡單生活,若能彈一輩子鋼琴,也已滿足。第二日,謝老太爺著人給他送來一本米芾的《蜀素帖》和一套正宗的善璉湖筆,大小四支,純真的軟羊毫,比起剛剛用慣了的狼毫,極其不順手,但謝暄知道,學書法要用純羊毫筆的。寫毛筆字不能靠毫力,要學會用指、腕、肘的力量,讓筆力輕重停勻,收放自得。謝暄便將原來那些書帖和毛筆收起來,專心致誌從頭開始練。他性子沉靜,對此沒有一點抱怨。謝暄練完字,擱下毛筆,窗外紅霞滿天,已經傍晚。他沿著悠悠長長的走廊走,從樓下傳來圓融的舞曲,宛若舊夢。他走到樓梯口,謝明玉正陪歐陽老太太跳舞。歐陽老太太今年六十出頭,但保養得宜,並不顯老,穿一條紫羅蘭的法蘭絨裙子,脖子上一條珍珠項鏈,顆顆飽滿渾圓,熠熠生輝。她的舞步依舊優雅動人,並不因為年紀而顯得生澀——這位出生於香港的資本家小姐,年輕時便是社交界的寵兒,於商業上也頗有見地魄力,嫁給謝老太爺後,對丈夫的幫助極大。據說,曾經的香港淺水灣的謝宅裏幾乎夜夜笙歌,通宵達旦,她的party,是時尚風向標,能收到她的邀請,是莫大的榮幸。她是熱鬧慣了的人,天生該活在鎂光燈下。而謝明玉呢,小小的少年,穿一件勃艮第酒紅色的拉鏈毛衣,黑色窄腿九分褲,係鞋帶短靴,再加一條濃鬱英格蘭風的圍巾,純真、赤裸卻忽而深邃、邪惡的眼神,挺直的鼻梁和下巴微微凹陷的弧度,張弛有度地演繹出了“王爾德式美少年”的至高境界,他從容地前進或後退,帶領舞伴遊走浮華光影,釋放致命吸引力,令人一讚三歎。一老一少跳得悠然自得,極其賞心悅目。謝暄下樓時,他們剛好跳完一支,到底是上了年紀,歐陽老太太有些累,坐到沙發上,接過女傭遞過來的奶茶喝了一口,但臉上笑盈盈的,顯得很開心,“奶奶是老啦,那會兒我們還在香港的時候,跳一個晚上也不覺得累呢,第二日睡到中午,照樣起來跟朋友逛九龍,那時精力是真好啊!”謝明玉坐在歐陽老太太的沙發扶手上,摟著她的肩膀笑道:“什麽老呀,您那叫味道,您去我們學校看一看,那些小女生年紀是夠輕了,喳喳呼呼一點氣度也沒有,哪裏有您半分風範啊——”歐陽老太太被逗笑,故作嗔怪地拍著他的手說:“人小鬼大,真見到水嫩小姑娘,看你敢不敢把這話在她麵前講——”謝明玉嘻嘻一笑,抬頭看見謝暄,眉一挑,驀地笑開來,似乎毫無芥蒂,叫,“三哥——”謝暄應了一聲,目光轉向歐陽老太太,恭恭敬敬地問了好。歐陽老太太依舊笑著,隻是那笑不再如麵對謝明玉時的慈藹,變得有些疏離,透著點兒說不出的莫測,“我聽說前幾天你們哥倆有些不愉快,為著肖焚陪明玉打網球的事——其實要我說也沒什麽,謝暄你剛來可能不知道,肖焚和明玉一向要好,拿他當弟弟看的,他就是個混世魔王,又霸道又任性,脾氣一上來,是誰的話也不聽的,你是哥哥,別跟他一般見識——”謝明玉搖著歐陽老太太的肩,故作不滿,“奶奶你怎麽能揭我的底,我哪裏霸道任性了?”謝暄站在一邊,臉上掛著溫馴的微笑,“沒什麽,我不在意的。”歐陽老太太笑得雍容,撫著手裏的寶石戒指,像高高在上的慈禧老太。謝明玉笑嘻嘻地站起來,親親熱熱地勾住謝暄的脖子,“哎,三哥,我們今晚有個聚會,你也一起來吧,天天待家裏有什麽意思,爺爺也說你要多出去走走——”謝暄比謝明玉高,被他勾著脖子,被迫佝僂著背,反射性地就要拒絕。謝明玉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就這麽說定了啊,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去換衣服,待會兒來你房裏叫你——”說完,已經一陣風似的跑上了樓。等謝明玉自來熟地走進謝暄的房間,看見站在窗邊的謝暄,眉一挑,“三哥,你怎麽還沒有換衣服?”還不等謝暄回答,又接著說,“算了,不換就不換,這樣也挺好——”謝暄微微擰起眉,打斷他,“我不想去。”謝明玉錯愕,然後好看的眉毛深深地擰起來,有點像小孩子撒氣,“為什麽?”謝暄忽然想到像謝明玉這樣被寵壞了的,他的邀請別人應該感到受寵若驚才是天理,是受不得別人的拒絕的,因此不知如何解釋。謝明玉的眸子烏沉沉的,望著謝暄又是生氣又似乎帶著點兒委屈,然後,眼神閃爍了一下,別扭地問道:“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謝暄不解。謝明玉扭過頭,眉頭糾結,語氣略衝,“我承認我那時候是故意的,誰讓你成天板著一張臉,愛理不理的樣子,可後來老頭子不也罵過我了嗎?要不要這樣小氣啊——”謝暄愣了一下,忽而明白他是在說肖焚的事。謝明玉因為自小便頂著“天才”的光環,聰明早慧,說話行事自有一番格調,經常讓人忽略他的年齡,如今鼓著臉一副不滿又委屈求全的樣子,倒顯出孩子氣來,謝暄忽然記起,他比自己還小兩歲呢,心便先軟了三分——“我沒有在生氣——真的。”謝明玉看他一眼,明顯不信,但過了一會兒,又似乎自己想通了,笑起來,拽著謝暄往外走,“既然沒生氣,那就走吧,時間快到了——”謝暄不明白謝明玉為什麽一定要將自己拉到他的聚會裏去,但因著那三分的心軟,便有了半推半就的遷就——車行駛於小蓮山山道上,從窗口望出去,漆黑的群山中點綴零星的燈火,是小蓮山其他的住戶,萬籟俱寂。謝暄望著玻璃窗上自己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以及旁邊的謝明玉,他的一手撐在車門上,漫不經心地啃著指甲,一手拿著最新款的手機正不停地發短信——從上車起,他就保持著這個姿勢,嘴角掛著一抹笑,有點興奮,有點小壞——但即使像謝暄這樣不以貌取人的人,也不得不承認——謝明玉是他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孩子,沒有之一,尤其是這會兒他像是在打什麽壞主意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壞水兒汩汩往外冒,嘴角往上揚,又驕傲又危險。謝暄扭過頭,微微擰了擰眉,小聲說:“不要把手指放到嘴裏去啃,不衛生。”謝明玉愣了一下,抬頭看他,表情有些奇怪,然後乖乖一笑,放下了手指,同時也將手機收進了褲兜,身子前傾,對正開車的司機老錢道,“錢叔,我聽說你要當爺爺了是不是?”司機老錢聞言笑開了眉眼,“是呀,小少爺聽誰說的?”謝明玉不答反問:“錢叔,你叫錢進來,你兒子叫錢包(寶),那這個孫子你準備起錢什麽呀?肯定得起個財源廣進的,否則對不起你們老錢家的傳統對吧?”對於謝明玉的打趣,老錢笑嗬嗬的絲毫不在意,“還沒想好哇,要不小少爺您給出出主意?”謝明玉興致挺高,“要我說幹脆就叫錢櫃咯——你知道北京那地界兒現在時興一家叫‘錢櫃’的ktv,紅火得不得了,日進鬥金哦,配得上你們老錢家吧?”謝暄看著謝明玉嘻嘻哈哈地與老錢扯皮——謝明玉在謝家真真算得上如魚得水,上至老太爺老太太,下至廚娘花匠,個個對他寵愛有加,這種才能謝暄自問學不來。車至市區一家叫“葵花?鯉?1949”的高級俱樂部,謝明玉和謝暄下車,約定好來接的時間,老錢便將車開走了。入目的是霓虹閃爍,路上的紅男綠女個個都有一張迷醉的麵具似的臉孔,一輛紅色的跑車在他們身邊飛速掠過,車上的音響和男女歡叫聲撒了一路,空氣中彌漫著膩人香味和男女身上荷爾蒙的味道,所有的一切,像個迷夢,海市蜃樓一般。謝暄有些微微的不適應,謝明玉已經向裏麵走去了。檢查過會員卡,門口打扮成卓別林經典形象的侍應生就往他們手心敲了個章。走過設計成未來世界的時光通道,便是俱樂部的內核——正在這時,謝明玉的電話響了。謝明玉拿出手機,一邊接一邊對謝暄說:“三哥,你先進去,我接個電話,一會兒就過來。”說著,已走向外麵,轉過通道便不見了人影。全然陌生的環境讓謝暄有些局促不安,隻是他不擅長流露情緒,臉上依舊一副淡淡的表情,穿過形形色色的人群,走到吧台邊,他沒有發現,他一出現在門口,東北角的一幫與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已彼此交換了目光,露出不懷好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