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在後來很長一段日子裏,在夜半都反覆做著同一個夢境。


    夢裏麵,是春亦尋一邊往外走,一邊朝她揮了揮手,漫不經心的姿態,“我隻是去吹吹風。”她這樣頭也不回的跟九九說了,而正與悅悅打鬧在一起的九九竟然也由著她孤身一人的踏出門去。


    她就這樣消失了。在夢境裏,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九九哭得抽抽噎噎,一點也沒有停下來的哭著,幾乎要斷氣。


    在菊雨蝶作主邀約,勾來了古二少爺與秋舞吟,又讓古二少爺順帶騙來了春亦尋與九九主仆,在那一個天光明媚,風裏還帶著薄寒的午後,踏出包廂門的春亦尋,再沒有回來過。


    九九在一刻鍾過後,困惑又憤怒的拉開門,準備出去逮回自家主子。


    但整個紅花酒肆翻遍了,都沒有她家主子蹤跡。


    九九皺著眉,轉身下令跟隨菊雨蝶而來的護衛,去設法聯絡葉起城。


    也許主子突發奇想的跑出去玩了,還把葉大哥也給哄走了,卻把她一個人丟下來!越想越有這個萬惡可能性的九九,嘟著嘴生起悶氣來。


    她在心裏翻騰著,等春亦尋回來時,她要怎麽給她訓話,要叫春亦尋好好的反省,並且立誓以後都不可以丟下她一個人。


    菊雨蝶派出去的護衛在一個時辰後,匆匆忙忙回來了。


    但應該要出現的春亦尋沒有跟在後頭,臉色凝重的護衛們遞上一顆破碎的黑珠,九九認得那是暗衛身上必有的金紋黑珠。


    金釵與隨侍雛兒身上也有,是珍珠的,上麵的金線繪著各自的圖紋;而暗衛身上的是黑玉,除了所屬金釵的圖紋之外、還有暗衛本身的代表圖紋。


    用途是留下記號,以及求救。


    捏碎珠子,便有濃鬱的香氣衝天,展臂距離內的器物都會沾上這味道,持續一個月不散。而閣裏養著能辨識其香味的飛鳥,即使千裏之外,都能準確的找出染有香氣的人。


    包廂裏的兩名金釵,看見那枚黑珠,臉色齊變。


    破碎的黑珠上,還能模糊拚湊出細細的刺槐花苞,與展開的芭蕉葉。


    那是葉起城的求救黑珠。


    “不在酒肆內,這是從城外取回的。”一身汗濕的護衛低聲稟告,手心裏停著收斂翅膀的幼小白鳥,“他們也許出城了。”


    “回閣!”菊雨蝶麵色慘白,卻透著一股緊繃的鐵灰,她的容貌原本豔麗無匹,這麽一變色,竟隱隱帶著征伐的銳利殺氣。


    秋舞吟默默跟隨,連古二少爺都沒有多言一句。


    三千閣自此進入外弛內張的備戰狀態。


    春亦尋睜開眼睛。


    地牢裏舉目昏暗,隻有邊角的一盞燈火搖搖晃晃,濕冷的空氣將她包圍,她摸摸寒毛直豎的手臂,抿了一下唇。


    在她身後,是閉著眼睛,意識昏沉的葉起城。


    她與他在出了紅花酒肆之後,春亦尋心煩意亂,胡亂的走著,才繞到暗巷裏去,正想鑽過窄道,跨進另一條大道,一前一後,她與葉起城就被堵住了。緊接著她失去意識,耳邊隻依稀聽見葉起城嘶啞的吼聲。


    沒想到一向鎮定的芭蕉葉子,竟然也會這麽鬼哭狼號的,真是看不出來啊。她那時心裏隻訕訕的這麽想。


    之後醒來,就在這地牢裏了。


    小小燭火,照耀不了多少地方,她與葉起城靠著一柱,抱膝坐在寬大平台上,周圍卻是不知深淺的一泓水,遠處模模糊糊的可見一道階梯朝上延伸,水麵上還拴著一隻舟子。


    一日三餐,都準時送來清粥小菜,由一雙童男童女搖著舟子來到平台邊,將吃食遞上,然後又默不作聲的搖著舟子走了。


    春亦尋試著跟他們搭話,那一雙童男童女睜著大眼睛瞧她,然後一起仰了仰脖子。


    脖上有猙獰疤痕,像是生生切斷嗓子。


    春亦尋一眼望去,看懂了,怔怔發呆的同時背脊發涼,不敢再朝他們多問什麽,匆匆道謝,便哄著他們搖舟子回去。


    待在地牢裏,也不知道過了幾日,扳著指頭數自己吃了幾餐,倒也略能數出日子來;她一邊喝著稀粥,一邊撐起身後靠著柱子的葉起城,在他幹裂開來的唇上沾了點湯水,又拿過另一碗稀粥,一口一口貼著嘴的喂了。


    葉起城從她醒來之時,就一直昏昏沉沉的。


    春亦尋數過,那對童男童女每隔六頓飯,就會送來一顆藥丸,然後親手塞進葉起城嘴裏去。


    剛開始春亦尋還會企圖動點手腳,例如討來了自己喂食,卻偷偷塞在葉起城舌根下,想要瞞過那對童男童女,但那兩小孩兒卻精靈得很,一搭脈門便知道葉起城有沒有吞下藥丸,逼得春亦尋抓狂的向小孩兒討來保證,確定那藥丸不是害人性命的,才忍氣吞聲的讓葉起城吃了。


    吞了兩顆,她越想越不放心,在小孩兒又送來藥丸之後,她溫言軟語的哄著騙著,非要將那藥丸切半,自己和葉起城分著吃。


    葉起城會武,若他清醒,兩人絕不會困在這地牢裏動彈不得,但葉起城始終昏沉,身體虛軟,就算是被廢了武功,也不應該會睡這樣久,那麽,就是藥丸的問題了。


    小孩兒滿麵為難。


    他們對看一眼,又瞧著春亦尋不達目的就死也不肯讓他們接近,兩手抱著葉起城腰身還轉過臉來委屈瞪人,想了想,那童女倒也果斷,小指甲一掐,就將藥丸剖了,看著春亦尋吞進肚裏,又讓童男去喂給葉起城。


    春亦尋舔了舔唇,覺得那藥丸一入口就化了,還帶著草根的甜,吃起來和宮家鋪售出的糖球頗有類似。


    她問兩小孩兒:“你家主子抓了我們來,是為尋仇?”


    小孩兒迷惑對看。


    “會殺我們嗎?”


    小孩兒搖頭。


    “那,是要贖金嗎?”


    小孩兒搖頭。


    春亦尋想了想,“你家主子,是衝著三千閣來的嗎?”


    小孩兒搖搖頭,想一想,又點點頭。


    春亦尋倚著昏迷不醒的葉起城,在小孩兒搖頭的時候鬆了口氣,但緊跟著看見小孩兒點頭,便從心底發了涼。


    之後送來的藥丸,春亦尋都一樣要求掐半,懷抱著“這是糖球這是糖球吃了不死人”的自我哄騙心思吞了。那藥丸吃進去之後,既不會肚子疼,也不會有哪裏酸哪裏痛,就是整個人都昏沉下來,一直想睡。


    那小孩兒回去後,大概是報告了也讓原本不必吃藥的春亦尋吞了半顆藥丸,於是從那之後,一日三餐,送來的時候,若春亦尋在睡,就會被小孩兒弄醒,童男會仔細的盯著春亦尋確實吃過粥了,童女就忙前忙後的準備懷爐與毯子,務求讓被擄來的春亦尋能夠舒舒適適。


    春亦尋就這樣時睡時醒的過了六頓餐,平台上散著厚毯,懷裏揣著爐,她半是昏迷半是睡著的醒過來時,還覺得冷。


    地牢裏放滿了水,偶爾還聽得見撲通的一響,春亦尋帶著好奇與畏懼的想過,這水裏是養著什麽魚類嗎?也不知道吃不吃人……


    在她身後倚著柱子,兩手讓她搭疊在腰上的葉起城,忽然動了下。


    春亦尋怔了一下,轉頭去看。


    那人緊閉了這麽久的眼睛,半合半張的打開來,平常滿是冷淡的瞳孔裏,現在像是蒙上了幹冷的晨霧,迷迷糊糊的。


    他眼裏的焦距晃蕩著,花了一點時間才和春亦尋直勾勾盯著他瞧的視線對上。半晌時間,他眼裏那種幹冷晨霧散去了,卻換成春亦尋眼底聚起大雨。


    她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像是多日以來的提心吊膽終於可以稍稍放鬆,而葉起城抿著唇,像是歎氣了,他很快掌握到自己的姿勢,並且在略微的僵硬後,意識到懷裏緊偎自己的女體。


    然後他皺起眉。


    “你身上怎麽這麽冷?”葉起城說,並動了動還有些凝滯的手臂,將一旁毯子撿起,包住春亦尋。


    她沒答他話,卻低聲問:“你有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她又跟他說了藥丸的事,還大略提了這些天以來他昏迷不醒,又告訴他有一對小孩兒伺候,以及這地牢的古怪。


    葉起城一邊聽她說,一邊想運起內力來暖暖她手腳,卻發覺身體內空空蕩蕩的,他愣了一下。


    “……沒有了。”


    “嗯?什麽沒有了?”她很迷惑。


    “內力。”葉起城說,“那藥丸,也許是化功的,所以沒讓你吃。”他語氣冷淡的說完,像是這麽多年來與己常伴的力量,竟然消失得無聲無息,卻一點也不重要。


    他靜了靜,又道:“你不必再跟我分那半丸藥,對你不好。”


    “為什麽不好?我又沒修習過內功,那藥對我沒有用吧?但我還可以幫你分一半,多好啊。”她說得愉快,甚至有點得意,那臉上淚痕還沒有幹。


    葉起城心裏疼了起來,在毯子下摩挲她冰涼的手,“你沒有內力,那藥還是對你不好……你原本不會這麽怕冷的,明明還有懷爐,身體卻這麽冷。”


    就著燭火,他看著她蒼白臉色,連唇都帶著櫻白,他皺著眉,感覺那還帶著水濕的淚痕幾乎要在她頰上凍出霜來,他忍受不了這個,抬起手,小心翼翼的擦著她的臉,那掌心寬大,抹去淚痕,又捂著她臉麵,像是想藉著體熱,把她臉上的血色捂熱回來。


    她的臉這麽小,他一隻手蓋上去就幾乎要埋住她。


    春亦尋在他懷裏偏了偏頭,柔軟而冰涼的唇在他掌心裏滑過。


    葉起城覺得被那唇肉碰過的地方,像沾上了火星子,帶著熱燙與一點辣,那種騷動甚至蔓延開來,一路竄上手腳末梢。


    他抖了一下手,想把手掌抽回來,卻被春亦尋伸手抓著,墊在了頰邊,像是當成個溫暖的枕頭。


    “……芭蕉葉子,我怕。”閉上眼睛,她輕聲說,“我問過那對小孩兒了,我們恐怕是成了質子了,要對付三千閣呢。”


    “那對小孩兒會武嗎?”


    “你想逃出去?”


    “總要試試。一直被關在這裏,也不是辦法。況且,按這待遇看來,主使者似乎隻是想引三千閣出麵,卻無意傷人。”


    春亦尋輕聲笑了,“仗著人家不欲傷人,就要奪舟子逃跑?”


    葉起城不理會她拙劣的玩笑,隻是淡淡道:“下次送藥是兩頓飯之後吧?我先觀察一次,待到第二次他們送飯來,你便把藥丸以唾液裹了,伺機吐進水裏去,我製住那兩小孩兒,你就趁機上舟子。”


    “聽起來很順利。”


    “會很順利。”


    他一手讓春亦尋抓在頰邊做枕子,一手還搭在她腹上,春亦尋渾身都是冷的,唯有他掌下的那塊血肉帶著溫度,她又一手蓋在他手背,若有若無的摩挲著。


    那大概隻像是一種無意識的習慣,但這樣的撫摸方式,卻讓意識到懷中女體的葉起城漸漸繃起身體,幾次想要抽回手來。


    春亦尋笑了。她偏過臉,將葉起城借給她當枕子的大掌再拉過來一點,換了貼上另一邊臉頰,她微撐起身子,順著葉起城脖頸臉麵,湊到他耳邊,一口咬著他耳垂。


    葉起城僵了。他欲退,身後卻是大柱,而身前是春亦尋柔軟冰涼的女體,他又舍不得推開她,一時之間進退不得。


    春亦尋得寸進尺,居然將身子貼得他更近一點,還極不安分的騷動著。然後,她一邊咬著他耳垂,一邊將氣息吹進他耳裏去。


    “哎,你硬了呢,芭蕉葉子。”


    葉起城大窘。


    後來,那兩小孩兒送來了稀粥小菜。


    春亦尋大概是因為葉起城終於清醒,因此心裏有了憑恃的關係,她雖然半合著眼,聲音低柔而含糊,但那神態看上去就是懶洋洋的,像是背後倚了頭雄獅,於是便再無所畏懼的貓兒。


    童男遲鈍,沒有注意到春亦尋的精神狀態有所倚恃,但童女卻非常敏銳,她不住的打量春亦尋,望著她唇角微微的翹起,像是心情非常的好——


    這個女人,原本都是奄奄一息的模樣,卻忽然之間像是吃了什麽補品,即使佯裝得軟弱欲睡,也無法遮掩在眼角眉梢的神氣。


    但她身後的男人,明明還昏迷不醒的。


    童女盯著那男人看了很久,卻沒找出什麽破綻來,男人應該是沒有醒的……那為什麽,這個女人突然之間精神大振?


    他們送來吃食,就會把前一餐的食具收走,並且仔細的點數有無缺漏,以免被擄來的人質拿來當作武器。


    童女才疑惑的打量春亦尋,一邊童男就拉扯起她的袖子,一邊收拾著春亦尋遞來時,卻不慎打破的餐具。


    “哎,對不起,我的手沒有力氣。”春亦尋軟軟的道歉。


    童女一邊拚湊著,一邊想,這個碗應該還有一塊碎片。碎片呢?


    她望向春亦尋。


    “會不會是掉到水裏了?”她漫不經心的問,一邊伸手撫了撫童女臉頰,微笑道:“我身邊也有個年紀很小的侍女,非常可愛唷……哎,我好想她啊。”


    童女心裏一頓。


    太不尋常了……


    突如其來的好精神,又忽然思念起身邊侍婢,還有失手打破的碗,以及找不到落到哪裏去的碎片……


    無論哪一樣,都顯示了異於平常的狀態。


    她不會想要自盡吧?童女心驚膽戰。


    一旁童男看她被撫摸了,臉上不由得露出羨慕之色,他們這樣的下人,平常哪有被溫柔撫摸的機會,又是這麽年幼的孩子,更是忍不住被溫柔對待的憧憬。


    春亦尋注意到了,於是指尖在幫童女順好滑落的碎發之後,又轉了個圈,搔了搔童男下顎,親密的姿態像是與幼貓玩耍一樣。


    童女留心到春亦尋臉上快速掠過的一點恍惚。


    她心裏柔軟的顫抖在那一瞬間,變成了尖銳的警戒。


    童女突然出手,扣住春亦尋腕節,另一手伸進她袖底,不多時便掏出一塊尖銳的碎片。那是方才讓春亦尋打破的碗的一部分。


    讓她擒住了的女人,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童女覺得心疼。這個女人對他們這樣任人打罵的下人依然很溫柔,她不想要她尋死,而他們身後的主人,也不可能允許她尋死。


    垂下眼來怔怔望著被拿走的碎片,女人滴滴答答的掉著眼淚。


    童女怯怯的伸出手去,把她淚水抹掉,一旁童男扁著嘴,看了好半晌,也跟著哭了起來,童女嚇到了,不知所措著,然後也嗚嗚咽咽的哭出來。


    這麽一大二小的,便抱成一團哭了一陣,最後還是童女先收了眼淚,硬拉著童男的手,又把春亦尋臉上淚痕擦幹淨了,才搖著舟子走了。


    地牢裏安靜了一陣子,隻聞水聲悠晃。


    “……九九要是知道,你對她以外的孩子動手動腳,大吃豆腐……”葉起城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你說,她會不會氣得以後再不理你了?嗯?小春花。”


    那一對小孩兒早就走了,還一邊擦著口水懷念那柔嫩手感的春亦尋,聽見芭蕉葉子這充滿威脅的一聲問話,便打心底的抖了一下。


    “哪是呢,我也隻是想造成他們的錯覺,好鬆一鬆他們的警戒,方便我們晚一點的逃跑嘛……”春亦尋分外軟弱的辯解。


    “又摸又抱,還偷親了好幾口……”葉起城嗓子裏慢悠悠的,一點也沒有被哄騙過去的打算。


    他像是立定主意要向閣裏那個年紀雖幼,卻是三人之間最有威嚴的小小獨裁者,報告春亦尋這藉機拈花惹草,還死不承認的風流作為。


    春亦尋惱羞成怒,氣得要把葉起城推進水裏去。


    他剛開始還一臉鎮定,仗著自己塊頭大,春亦尋推不動,於是裝得若無其事,但很快的春亦尋一把掐在他腰上,葉起城雷打不動的身軀極大幅度的震了一下,隨即開始扭動著要逃。


    雖然是極丟麵子的事,但他是怕癢的。


    占得上風的春亦尋很快就把人壓在身下,一邊上下其手的抓撓,這平台雖然說小不小,但也無法容忍兩個成年人在上頭亂滾,葉起城既要護著春亦尋不摔進水裏去,又要躲避她不知輕重的十根爪子,而另一件尷尬的事,卻是他下身起了反應……


    葉起城堅定的認為,他寧願自己摔進水裏去,也絕不讓春亦尋再有調侃他一次的機會!


    由於原因眾多,深刻的落於下風處的葉起城,不多時就從咬牙切齒變成氣喘籲籲,那威武的臉龐漲得通紅,簡直是狼狽非常。


    “別鬧。”


    好不容易他一手抓牢了春亦尋雙腕,另一手按住她後腰,將爬到他身上來的女人死死的壓製了,深覺自己實在是死裏逃生的葉起城,喘出一口氣。


    但沒想到,他原以為沒有反抗餘地的春亦尋,卻在失去她邪惡的十根爪子之後,對著他敏感的耳朵伸出了更邪惡的舌頭。


    “唔!”他沉悶的哼了一聲。


    來不及扭頭躲開,就被她舌尖卷進嘴裏,不時咬咬舔舔他的耳垂。她的氣息吹進耳孔裏,她用下巴摩挲他頰側,乃至脖頸。


    枉費葉起城人高馬大,卻竟然被一個隻及他肩高的小女人如此調戲,他甚至無法反抗,更無法果斷的將她扔水裏去一了百了。


    “春……”他咬牙,卻吐不出一句完整字詞。


    “芭蕉葉子,你都對我起反應了,又為什麽不肯接受我的吻呢?”這仿佛某種風流大少的台詞,卻出自被製住雙腕的女人口中。


    葉起城艱難的喘了口氣,“……你,不喜歡我……”


    “我沒有不喜歡。”她嘟嘴。


    “……不夠喜歡……”


    “怎樣才叫作足夠喜歡?”她追問。


    葉起城張了張嘴,又悶悶閉上。


    “芭蕉葉子?”她疑惑。


    “你……隻是因為失戀了,心裏沒有底,又、又剛好有人在旁照拂,才會誤以為是喜歡……再過幾個月,等你冷靜下來,就不會再想……親我……”


    這麽幾句話,他卻說得斷斷續續,半是因為春亦尋的騷擾,半是因為心裏痛楚,難以出口。


    他好不容易認清了自己心意,甚至在同一時刻迎來了心上人的主動回應,但是他卻清醒的,並且疼痛的拒絕了。


    身為旁觀者,他知道春亦尋在羅公子身上傾注多少心力,更知道春亦尋在受到傷害之後,幾乎難以痊愈的劇痛。他在那時對她很溫柔,非常溫柔,他近乎直覺的明白,也許終其一生,他隻有在這個時候,才能夠這樣接近春亦尋。


    在她因為慘烈的情傷,而疼痛得毫無防備的時候,他成為她的盾,成為她的劍,成為她抹在心上的傷藥。


    他甘願。


    他很清楚的認知到,等到她的傷好了,恢複精神了,她就會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這也許是十天半個月,也許是一年半載,但總有一天會的。


    他不希望到了那時候,春亦尋會因為曾經摻雜著迷惑與求助的親吻,而感到後悔,他不想她後悔,他承受不起。


    “芭蕉葉子……”


    春亦尋有些啞然。她望著身下閉上眼睛的男人,他甚至不敢看她。


    她竟然沒有辦法讓一個喜歡她的男人,對她有所信心。


    春亦尋覺得自己很失敗,但更多的,是她在這樣的胡鬧之中逼出的真心話,意識到這個一直讓著她、護著她的男人,已經受了傷。


    他竟然是畏懼她的。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疼痛。


    她低聲說:“……對不起,我居然沒有辦法讓你信任我。”


    葉起城感受到她話語裏的失落與自責,他想睜開眼睛,卻在下一刻被吻在眼上,柔軟而冰涼的唇在他緊閉而顫抖的眼皮上遊移,一下一下的,很溫柔的吻。


    “你是不是覺得,我喜歡了羅公子這麽久,卻在一場高燒之後,忽然又說喜歡你,想要和你接觸,是一種想要轉移傷痛的逃避做法?”


    她輕聲細語的問,感覺身下抱著她的葉起城微微一震。


    她沒有要他回答。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她蹭了蹭他鼻尖,“我啊,也許並不是喜歡羅公子……我隻是,想要有一個‘喜歡的對象’,然後,剛好羅公子出現了,他符合了我一直以來的想像,所以我以為我喜歡他——是的,是‘我以為’。你不懂我在說什麽對不對?……嗯,這樣說吧,我呢,因為姐妹們各自找到了心上人,卻隻有我遲遲沒有動靜,所以慌了……又羨慕著,也就想要找一個喜歡的人來喜歡,但是,我並沒有真正去了解那個喜歡的人,我甚至沒有將自己真實的展露出來。”


    葉起城的呼吸有些亂。他幾乎是倉卒的喘了口氣。


    “……你是說,你之前的,是一個喜歡的想像……你沒有,對那個人,投以真心?”


    “不完全。應該說,我的確是喜歡的,隻是我喜歡上的,是我自己假想出來的一個形象,我沒有打算真實的了解那個人,也沒有打算讓那個人來了解我。羅公子對我施暴的那晚……與其說,我被他的粗暴嚇壞,不如說,我是被自己的愚蠢所擊潰。”


    她用牙齒咬著他一縷碎發,然後又偏過頭去,繼續舔咬他耳垂。


    葉起城背後便是冰冷平台,但他身前卻熱得難受。


    他咬牙,“……你也沒有,喜歡我……”


    “不對,我喜歡你。”她笑了起來,“就像你沒有意識到自己喜歡我一樣,我也沒有意識到,原來我一直喜歡你。我在你不理我的時候找你麻煩,讓你注意我,也在我冷落你的時候,接受你冷不防的挑釁。我們其實一直在試著引起對方注意,卻因為我頑固的自以為有一個戀慕的人,才會一直沒有發現這件事。”


    “你想說,你現在發現了?”


    “我清醒了。”她說,“我知道我喜歡你,也知道你喜歡我,我還知道,我讓你心裏受傷了,我必須為我的自以為是,以及莽撞示愛,來付出等候的代價。”


    “……莽撞示愛……”他的聲音幾乎是含在嘴裏的咕噥。


    “在你被打完屁股,還要一邊擔心我的情況下,突然抓著你,就急匆匆的說破你的心思,又急匆匆的想要討得你的親吻,卻始終沒有告訴你,其實我也是喜歡你的……這如果不是莽撞,那什麽是莽撞呢?”


    她自我嫌棄的歎口氣。


    事實上她的做法若換成是個男人,就算得到一個色中餓鬼,或者見異思遷的下乘評價,也是無法為自己辯駁。


    他的臉卻慢騰騰的紅了,“……示愛……”


    “嗯?你說什麽?”那比含在嘴裏咕噥來得更為模糊的兩個字,即使春亦尋就緊貼在他身上,也難以聽清楚。


    她追問,他卻閉緊嘴,任她怎麽折騰他已經通紅的耳朵,也不肯開口。


    她卻忽然笑了,“我等你好了。”


    葉起城閉著眼睛,閉著嘴,看上去充滿防備的態度,那眉眼唇緣的線條卻柔和了下來,非常放鬆的。然後,他揚了揚眉。


    春亦尋得到他的反應,正高興得不得了,趕緊開口解釋,“你等了我這麽久,又擔心受怕的,那我現在反過來等你,也是理所當然的嘛。我呢,會一直纏著你,跟你示愛,讓你知道我是真的喜歡你……然後呢,等你相信我了,就告訴我,我們就可以在一起。”


    她在他眼皮上舔了一口,說:“到那時候,我們再來接吻。這樣好嗎?”


    這樣的甜言蜜語,真是教人難以招架。


    葉起城想要維持他的麵無表情,卻不知道,他的唇角已經微揚,他輕輕起伏的胸膛裏回蕩著笑。


    他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愉悅表情,將春亦尋迷得暈頭轉向。


    “……吃相要好看,用餐要細嚼慢咽,要忍耐,忍耐……我要忍耐!現在不是撲倒的好時機……但我已經撲倒了……不行!我要忍耐,要等待,堂堂一個金釵怎麽可以變成禽獸……”她不住碎念。


    心裏轟隆隆的衝動讓她一層又一層的掩埋下去,那不斷刨坑挖土將欲望扔進去填坑的瘋狂,在心裏麵將人這樣又那樣的妄想也隻能在心裏麵執行。


    她要忍耐!要等待!


    強摘的瓜是不會甜美的!


    她絕對不可以在這時候把人扒皮拆骨的吞了!


    春亦尋紅了眼,她在做著辛苦的心理抗爭,但她不知道她的抗爭化成了聲音,猶如著魔了一般的不停喃念。


    她也不知道,在她身下聽著她喃喃自語的葉起城,究竟是如何的哭笑不得,又咬牙切齒,更是背脊發涼的抽著冷氣。


    突然,她冷不防的驚喜道:“哎,芭蕉葉子,你又硬了呢!”


    葉起城困窘得當下便想一頭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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