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每夜前來的腳步聲都是又輕又柔,似乎害怕將他吵醒。他閉著眼,聽見悄聲掀帳的聲音,跟著有人慢慢走近,帶進一陣含了藥草味的淡淡香氣。


    那香氣他總覺得熟悉,卻也總想不起在哪兒聞過。


    感覺到他的手被輕輕移出被褥外,跟著她冰涼、帶了薄繭的指尖小心翼翼的觸在他腕上,一切就和前幾日一般。


    接著她會將他的手收回被裏,替他掖好被角,然後輕巧的退出去……


    正這麽想著,他忽然聽見她輕輕歎了一聲,握住了他的手,低低的說道:“都是我害的……可你為什麽要……”話未完,她又用指腹輕輕摩挲他的掌心好一陣子,才替他把手放好,站了起來。


    她沒再說話,卻也沒有立刻離開,他神奇的竟能感到她此刻似是帶著一點酸苦的哀傷,又好似在慎重考慮著什麽,柏雲奚突然很想睜開眼,瞧瞧她此刻的表情,這個念頭方轉動,便忽覺她的香氣變得濃重,似是就在他的近處。


    接著他便感到她細細淺淺的呼息輕輕噴在他臉上,讓他微覺有些搔瘁,還不明白她要做什麽,唇瓣便被某種冰涼的、柔軟的物事輕觸了一下,又迅即退開。


    她對他?做了什麽?


    他直覺的想到某件男女之間的親密舉動,但……可能嗎?她又為何要對他?


    一切都是那麽安靜,之後她再也沒有任何聲息,沒有任何動靜,隻就是待在離他這麽近的地方,那香味一直鑽進他鼻間,讓他感到有絲難耐。


    又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侍衛交班的交談聲,她忽然驚跳起來,跟著便急匆匆離開了,連腳步聲都顯得重了些,顯見十分心慌。


    一直到再也聽不見有關於她的任何聲音,柏雲奚這才張開雙眼,坐起身,然後,眉頭緊緊蹙起。他無法確定方才那一瞬究竟隻是他的幻夢,還是真有其事。


    纖華公主很好。他心中本該隻能裝下一人,可這幾日,卻已是對那位小公主投入太多關注了,甚至有時會忘了西南邊那個虛無縹緲的聲音。


    柏雲奚對這情形感到十足困擾。不該是這樣的,他不應該如此輕易動搖,也許隻是因為公主和那女子給他的感覺實在太過相像而產生的錯覺。


    還是快些回到西關,和那姑娘早日成親吧。


    如此一想,他便仿佛吃了顆定心丸,重又躺平,然後沉沉睡去。


    因著出了這麽件不大不小的意外,固山原巡狩最後便草草結束了。回到宮內,明悅芙望著那高高宮牆,忽然真切的想念起師父和輕依來。


    當時在西南多好,無憂無慮,她心中的身影也還隻是個遙遠的念想,半分擾亂不了她,可誰知回宮不過這麽些日子,卻已發生了這麽多事。


    尤其是,竟還認識了他。


    又輕歎了口氣,手中的醫書自她坐下便始終停在同一頁,那是皇兄特為她搜來的古籍醫方,可她卻半分也看不下去。


    菱兒站在一旁,擔心的盯著主子。那回摔馬,公主雖沒受傷,可也受了不小驚嚇,回到宮內這幾日,更是半分精神都沒有,實在教人擔心。


    她正考慮著要不要請禦醫再來替公主看看,就當是診個平安脈也好,便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吵嚷聲。


    “外頭在吵些什麽?菱兒,咱們看看去吧。”明悅芙也聽見了,她站起身來,邊發話,腳步己邊往外移動。


    一群公主們正聚在廊上,見到明悅芙過來,神情各異。


    “發生什麽事了?做什麽都這樣看著我?”她被眾人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開口相問。


    “你還不知道嗎?”洛華最先沉不住氣,大聲說道:“柏將軍又要到西關去了。


    明悅芙一驚,正想問得詳細些,寶華已經細聲細氣的跟著開口:“據說是因為……因為他沒保護好纖華妹妹,自請不放……”說著似是有些哀怨的瞅了她一眼。


    “皇兄勸說不住,竟就允了。雖說封了個護國將軍,又賜了他寶劍……可柏將軍還帶著傷哪…….”洛華嘟著嘴,很是義憤填膺的樣子。


    明悅芙知道,她們都有些遷怒她的意思。當時皇上命他教她弓術,已讓這幾個姐妹羨慕嫉妒了好一陣子,她還花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她們相信柏將軍不會被她給搶走,可眼下她卻顧不上安撫她們。


    她心裏滿是她們方才說的那個消息。


    他要到西關去,她是早就知道的,可卻沒想到會那麽快。他手上的傷,不是還要好一陣子才會好嗎!他就如此迫不及待,想到西關去會見佳人嗎?一瞬間,她多想衝到他麵前,追究他走得這般急的原因,雙腳卻似生了根般一動不動,最後,隻是逕自失魂落魄的回了房。


    與她無關、與她無關,那夜,她在鼓起勇氣偷吻他之前,就已經暗自發了誓,讓一切就在當時了結……


    想起那夜的吻,她怔怔然抬起手,撫在自己的唇,臉頰有些微的發燙。


    【第五章】


    三年後。


    夜半之時,又兼春寒未褪,窗外雨聲浙瀝,形成一股規律的聲線。在這夜裏使人隻覺朦朧昏沉,正是最好眠之時,但她卻無來由的驚醒,黑暗中猛地張開眼,抬手一抹,額上竟已泌了細密冷汗。


    一殿宮室悄然無聲,她這內間漆黑一片,隻有外殿微弱的燈影透了進來,她靜靜的躺著,試圖緩和仍因驚醒而急遽的心跳。


    怎麽會……沒來由的這般心慌?就好像……有什麽事要發生似的……


    才這樣想著,門便被輕輕推開,菱兒提著一盞小燈,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才掩上門轉過身,便見到明悅芙已然坐起,驚了一跳,手裏的燈因她這般動靜左右晃動起來,她趕緊穩住燈,輕聲道:“公主怎的就醒了,睡得不好嗎?”


    “沒事兒,也不知怎的就醒了……是發生什麽事了嗎?”明悅芙搖搖頭,對自己忽爾驚醒的事一語帶過,反問回去。


    菱兒知她歇下後便不喜有人在左近伺候,因此若是無事,不會隨便進來,更別說還提著盞明晃晃的燈。


    “呀!奴婢竟差點兒忘了正經事。”菱兒給她這一問,像是想起什麽似的,把燈隨手擱在了桌上,便去拉開衣櫥,拿出一套衣服和披風,嘴裏一邊道:“皇上那兒來了人,方才扣的宮門,說是請公主趕緊去一趟,也別驚動了旁人。”


    明悅芙聽是皇兄喚她去,心中湧起疑惑。這大半夜的,何事那麽緊急,不能等到天亮再說?可她仍是立刻掀了被下床,由菱兒幫著,快手快腳的穿上衣服,又簡單梳了個發式。


    “來人可有說是什麽事?”


    菱兒細細的為她係上披風的帶子,一邊搖搖頭。“沒有。隻是說請公主緊著點兒,步輦已候在偏殿門口。”待明悅芙打理妥當,菱兒想想,又往她手裏塞了個小平爐,才又提起燈,一路引著她走了出去。果然暗夜裏已有一乘步輦和兩名內侍在那兒靜靜候著,見到明悅芙出來,恭敬的向她行了禮,然後將她扶上去坐好。


    一切都是如此安靜無聲,讓她一時間還以為自己仍在作夢,可那冷意卻實實在在的襲來,刮疼了她的嫩頰。


    縱是已開春,這深夜寒風仍是刺骨冰涼,她不自覺把披風裹緊了些,把那手爐抱在胸前,這才覺得身子已不再那麽僵硬得繃緊,稍稍放鬆了下來。


    步輦快速而穩當的行進,不多時,便從皇上所居的齊光殿邊上的一角側門彎了進去。


    兩個時辰後,皇城的西門裏駛出一輛輕簡小車,在雨後初晨微露的天光裏,急急向西南方向行去。


    西境方水關,主帥府內,難得傳出飲宴談樂之聲。


    “少陽,你我分別三年,難得重見,切勿客氣,今日需得滿飲此三壇……”柏雲奚坐在上首,神色飛揚,端起手中酒碗,眉目清朗,笑意磊落,那高揚的唇角顯示了此刻他的心情極好。


    一旁陪坐的幕僚將士們亦是高聲談笑,大夥兒心知今日將軍故人——在京任禁衛左將軍的溫少陽來訪。兩人自小便玩在一處,又都沒有兄弟,因此情感甚是親厚;和如此摯友見麵,柏雲奚心情自是歡快異常,眾人也就紛紛沒了顧忌。


    自柏雲奚接管這西關以來,雖是看著性子溫朗,親和有加,可該做的該罰的卻是一點也不落下,再沒有人敢因為看著他好說話便肆意胡來。今日難得頂頭上司心情甚佳,眾人便欲趁機好好放鬆一回,言談舉止間較之平日便少了幾分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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