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雲在白雲庵待了半個月後,終於回到楊家。


    楊家雖是富戶,但女眷們還是得幫忙做家事,分擔一些田糧事務。品雲雖是幼女,但挑在肩上的事卻比兩個姐姐還多,上灶煮飯、洗衣端盤、做針線活兒,一樣不少。難得的是她還能抽出時間讀佛經,或在夜深人靜時在寬廣的後花園內彈琴吹簫。她的獨來獨往,漸漸和楊家其他的人有著越來越深的隔閡與距離。


    這樣的日子一成不變,品雲在白雲庵遇見蒙麵黑衣人的事,從來就沒有向人提及,隻不過每當夜深人靜時,她都會反複回想著他們的對話還有他那雙深邃黑亮的眼睛,那無底的黑潭裏仿佛看透了人世的醜惡,是一種品雲完全陌生的眼神。她不斷思量、不斷回想,就是斷不了那絲絲牽絆的想念,連自己也理不清。


    又過了一個寒暑,楊品雲就快滿十七了。


    這一日黃昏,品雲照舊在後園裏練習穀天時留給她的洞簫,一曲《相思弦》總算讓她吹得有模有樣了。這些日子以來,品雲一直將洞簫係在她的裙帶上,不曾離身。


    “你還吹什麽吹啊?土匪都打到咱們楊家屯來了!”品雲的大姐品蘭,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後院向品雲大喊大叫。


    “什麽?土匪?”品雲還沒回神,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


    “快走!爹爹要咱們到糧倉裏的夾牆躲起來,屯裏的男人都集中在半山坡後,準備和土匪們硬拚了!”品蘭抓著品雲的袖子半跑半走,嘴裏還不停地說著。


    “硬拚?爹爹要和土匪們硬拚?”品雲不敢相信,養尊處優的爹竟然要和土匪打起來了。


    “是啊!現下連逃都來不及了,總不能叫楊家屯的人全都束手待斃。”


    “可是我娘的琴還沒拿——”品雲最舍不得的還是她娘留下的一把古琴。


    “來不及了!再不走,土匪見著你,絕不會放過你的。”品蘭平日雖嫉妒小妹的絕色外貌,但如今情況危急,畢竟還是自己的手足,不希望有什麽閃失。


    “快!跟好,娘和品芝都在糧倉等我們了!”


    兩人一到了糧倉,楊家的長工立刻打開夾牆,讓楊夫人和三個閨女躲了進去,之後在夾牆外腳堆上許多糧草、工具,隨後長工們就急急忙忙離開糧倉。


    日落後,楊家屯被一股山雨欲來的沉重氣氛所籠罩,楊夫人和三個閨女躲在夾牆的隙縫裏,肩挨著肩、頭靠著頭,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糧倉外淒厲的喊叫,像是黑夜的惡鬼們全出了閘門,極其恐怖。品雲緊緊閉著雙眼,仿佛可以看見橫眉豎目的土匪,揮著大刀見人就砍,染血的腦袋飛揚在這淒厲的暗夜裏。


    這一批從北方南移的土匪們都知道,楊家屯在南方一帶是最上好的肥羊。


    楊家屯的人,連著好幾代都過著太平日子,因此全都是些沒見過市麵的土蛤蟆,拿起柴刀、木棍就想和土匪們硬拚,怎知看見了土匪們騎著高大的快馬、揚著明晃晃的長刀衝進了楊家屯,楊家屯個個尿濕了褲子,忘了要抵擋,人人隻想逃命,紛紛轉身狂奔,四下逃竄。


    楊照玄撐著肥嘟嘟的肚子,跑沒幾步,就讓迎麵而來的土匪頭子削下了半截膀子,倒臥在血泊中掛了。


    關長魔這一夥土匪,都是豺狼性子,不但見人就砍、見貨就搶,臨走前還會放火燒屋,痛痛快快地把村子洗劫一空。


    此時幾個土匪嘍囉來到了楊家的糧倉,見四下都是幹草堆,興致一來,轉身大聲吼叫:“找不到楊家的娘兒,咱們就把這糧倉燒了!老五,拿火把來!”


    “燒糧倉!痛快!”土匪們吆喝著。


    楊夫人和三個女兒從縫隙中見到了倉外亮晃晃的火焰,像飛舞的火蛇,圍繞著糧倉起舞。


    品雲嚇得全身發抖,四肢冷顫得沒有一點知覺,隻知道她過不了十七歲,就要葬身在火海裏了。


    突然,楊夫人重重推了她一把,品雲踉蹌地跌出了夾牆,楊夫人急忙又將夾牆關上,披頭散發像得了失心瘋似的,對著另一邊大聲吼叫著:“這兒有個閨女,大爺!求求你們放過這兒,千萬別燒啊!”


    “大娘!”品雲眼裏抖著晶瑩的淚水,原來大娘是想用她來換夾牆中的兩個姐姐。


    “來人啊!這裏搜搜看,看有沒有楊家的姑娘。”土匪們此時注意到了位置較隱密的穀倉。


    “這是個穀倉,能藏什麽人?哈——我話說得太早了。老六,你們快來瞧瞧!有個標致的閨女呢!”“是啊!我這閨女就獻給你們老大,求求你們別燒糧倉!別燒糧倉!”楊夫人推著品雲向前,懇求地說道。


    “大屋都燒了,你幹嗎保個糧倉?難不成這裏藏著什麽金銀財寶?”其中一名土匪開口說道。


    “大爺……大爺……這糧倉隻有五穀雜糧,您要放火燒了,咱們會活活餓死,求求您放咱們一條生路吧!”楊夫人磕頭如搗蒜。


    “你可真狠心,用自己的閨女換五穀雜糧?”土匪斜睨著眼,心有疑惑,但放眼望去,糧倉全堆滿了一袋袋穀物,也不見有什麽寶貝。


    “她隻是個丫頭,買來的丫頭!”楊夫人急忙解釋。


    品雲聽見,萬念俱灰,連反駁的餘力都沒有。


    “你們家的丫頭穿得還真體麵啊!”土匪看看品雲的衣著說道。


    “好了!臭娘們,別想我會把這些穀物留下!來人啊!找輛馬車將這些東西全都搬走,老的咱們就地先用了吧!嫩的綁回去給老大!”帶頭的人指揮說道。


    “這嫩的還真是鮮!為什麽咱們不先嚐嚐呢?”


    “老大有交代,楊家的閨女全都要毫發無傷地綁回去,聽說是清幫的柳幫主要的人。廢話少說,快綁上車!”


    “哈哈哈!沒你的分!老的就湊合著玩玩吧!”嘍囉們說道。


    品雲被一個虎背熊腰的土匪硬生生地從草堆中拎起,雙手雙腳用麻繩綁住,丟進了馬車裏。


    她沒有掙紮,隻是臉色益加慘白……她回頭看見幾個土匪像禽獸般地撲向大娘,淒厲的叫聲直達天際,錐心的痛苦像火焰般焚燒著她的五髒六腑。品雲心中沒有怨恨,隻要姐姐們沒事,起碼她和大娘的犧牲是值得的。


    她斜趴在馬車裏,聽到大娘嘶啞的叫聲慢慢地變小,淚水不禁泉湧而出……土匪們淫亂的笑聲像毒蛇猛獸般地蝕毒她的腦門,揮之不去,她想要尖聲大叫,卻發不出一點聲響。


    如果他們碰我,我寧願死,寧願死了……她在心裏瘋狂地念著。


    突然,“轟”的一聲,最後離開的土匪竟然還是丟下了火把,將糧倉引燃,倏地將黑夜熊熊地、熾烈地燃燒起來。


    大娘、品蘭、品芝、爹爹……


    一夜之間人物全非,是夢吧?是夢!一定是一場噩夢!明天太陽東升後,一切還是如常。品雲躺在顛簸的馬車上,手腕都被麻繩磨出血了,心裏還是不斷地告訴自己,這一定是一場可怕的夢魘,就要醒來了!就要醒來了!


    關長魔這一夥土匪聚眾近一百人,打家劫舍,奸淫擄掠,時而出沒在地方村鎮裏。這次他們一舉洗劫楊家屯後,就往屯外二十多裏的深山密林裏馳去。


    這山林地勢隱蔽,往林中隻有一條小徑,四周地形險峻,山頭一個接連一個,是土匪們藏身的好地方。


    土匪一行人回到巢穴已經近午了。幾個嘍囉忙著卸下馬車上的東西,他們將所有搶來的財物和品雲抬到了一個靠懸崖的山洞裏,洞口有人日夜看守。洞口的另一端就是萬丈懸崖,他們認為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土匪們回去後就開始喝酒慶功,一直到了日落還是有人酒醉未醒,隻剩下兩個嘍囉守營,圍在一堆隻剩灰燼的火堆旁。


    “放著這麽標致的小娘兒們給咱們看管,又不能碰,這算是哪門子的差事?!”一個嘍囉幾壺酒下肚後,嘴裏就嘮叨個不停。


    “是二爺交代下來的,他啊,對女人沒有興致,但看女人的眼光倒還滿不賴的。”


    “什麽沒有興致,難道你不知道二爺有怪癖?”


    “什麽怪癖?”


    “他啊……隻愛兔兒爺啊!”小嘍囉壓低嗓子說道。


    “難怪!咱們搶來的娘兒們,他沾都不沾,全孝敬給老大了。你瞧,這個小姑娘細皮嫩肉的,老大如果用完,我二柱頭一定要嚐嚐……”


    “你啊,慢慢等吧!不如自己下山找個娘兒過過癮,也勝過在這裏等老大吐骨頭渣給你舔。”


    “可是這個不同,你看這張小臉上的這顆小痣,活脫脫是個小美人兒……”好色的二柱頭仔仔細細地端詳倒臥在石洞邊、滿臉淚痕、衣衫不整的楊品雲,不由得色心大起。


    二柱頭伸出一隻手,想碰碰楊品雲蒼白的臉頰。


    “不要碰我!”見到眼前有個橫眉豎眼的土匪,再加上一陣腥臭的酒味撲麵而來,品雲嚇得直往角落裏縮。


    “唉喲!還是隻母老虎呢!碰一下又不會死人,我就是要碰,你能拿我怎麽樣?”黃牙的土匪不禁發火,一伸手就捏了品雲胸口一把。


    品雲驚聲尖叫,愈掙紮,手上的麻繩捆得愈緊,斑斑的血跡染紅了整片衣袖。


    “二柱頭,你就別撩撥她了。二爺交代的,這姑娘可還沒有開苞,還是楊照玄的閨女,是要留給老大的,你可別打歪主意啊!”


    “呸!老大又不愁沒女人,幹嗎不能讓咱們也分杯羹?”


    “聽說是清幫柳幫主要的人,老大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你在楊家屯還沒玩夠?現下綁好你的褲頭帶,下回一定有咱們分的!”


    清幫是什麽?柳幫主是誰?種種疑問在腦裏一閃即過,品雲聽著這些汙穢的對話,知道自己如同刀俎上的魚肉,隨時要任人宰割。


    黑夜又籠罩下來了,好像在宣判她的死刑。兩個嘍囉隨時等待有人來傳話,好獻上品雲這隻羔羊。


    品雲的眼淚已經哭幹,喉嚨熱燙燙的,連一聲哽咽都發不出來。她躺在尖石地上,周身沒有一處不痛。她累了,可是令人戰栗的恐懼就好像地獄來的鬼火,蔓延她全身。她不敢閉目,硬睜著一雙大眼看著洞口外的月光隱隱照射進來,洞裏是一片漆黑。


    約莫二更時分,土匪們吃吃喝喝了個通宵,都不支地睡著了,留守的也自以為山林險惡,絕不至於有人來到,失了防守之心,各自睡著了。


    莽莽群山裏,隻聽見幾聲鳥鳴和蕭蕭的風響,突然間她聽見了一些碎石的輕響,就在跟前。楊品雲想要看清來人,急於要撐起自己的身體,沒想到卻被一隻孔武有力的大手密密實實地捂住了嘴。


    “噓……別出聲!我是來救你的。”


    一雙深邃恍如夜鷹的眼,在黑暗中像星子般閃爍。品雲不禁一怔,這眼眸如此熟悉,是否在許久許久以前,她曾在某處見過……


    “小尼姑——”


    “啊!傅……”是他,全天下就隻有一個人這麽叫過她!品雲輕吐了一口氣,因為再也無法硬撐起自己,終於倒在黑衣人懷中。


    在夢中,品雲看見品蘭和品芝滿身是火地在她眼前嘶吼、掙紮。她全身被縛,動彈不得,隻有眼睜睜見她們在火裏燒啊燒的,皮膚冒出濃烈的焦味……


    品雲嚇出一身冷汗,猛然睜眼,就見到床前坐著一位老嬤嬤,手裏端著肉湯,正搖著她的肩說道:“孩子,不要怕,你沒有事了!來……喝了這雞湯。”


    品雲聞到了肉味,突然一陣作嘔,吐了幾口酸水,在床被上沾了一大片汙穢的水漬。


    老嬤嬤也不生氣,端開了湯,慢慢走到桌前放下。


    “別擔心,我去拿幹淨的被子就來。”說完她上前,抱起汙穢的被子,輕輕緩緩地走著,一手撫著桌沿,一手在身前尋尋探探。不尋常的緩慢,讓品雲回神,不解地瞧著。


    “她看不見。”門口響起了一道低沉的聲音。


    “你……”品雲看見高挑蒙麵的傅顏走進了房裏。


    “老嬤嬤,這兒我來,您去忙吧!”傅顏碰觸著老嬤嬤的肩膀,引她走到門外。


    “來,喝口茶。”傅顏端起了一隻瓷杯,裏頭飄浮著嫩綠的茶葉,香氣撲鼻。


    “我爹呢?我大娘和姐姐她們……”品雲想要接過瓷杯,突然看見手腕上還纏有透著血跡的白布,頓時驚惶失措地顫抖起來。她隻想回家,可是……她還有家嗎?


    傅顏替她端穩杯子,想要安撫這受驚的人兒,可才一靠近,品雲就驚聲大叫:“不要靠近我!不要碰我!”


    “楊姑娘,你不記得我了?一年半前,在楊家屯近郊的白雲庵,你救過我。”傅顏不再走近,輕聲說道。


    “我不認識你,你蒙著麵怕人見著,你一定是壞人!”


    “不見得蒙著麵的人都是壞人,我這麽做是有原因的。你還在驚嚇中,等你身體好點,往後的事咱們再作打算。”傅顏心裏有所打量。


    “我要回楊家屯,我要回家。”品雲央求道。


    “楊家屯已經……”看著楊品雲,他不禁遲疑了。不知道若說出來,她是否能承受得了?


    “不要說了,我不要聽!”品雲大喊,不顧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絲綢褂子,翻身下了床榻就要往門外衝,怎知她的腿卻不聽使喚地癱軟下來。


    傅顏一個箭步將她扶在懷裏。


    一幕幕慘不忍睹的畫麵又回到了品雲的腦海裏,不禁肝腸寸斷地痛哭起來。


    “沒事了!別哭!”傅顏堅實的臂膀任她哭濕了一片。


    “為什麽?為什麽?”品雲一聲聲地低泣。


    “人生本無常,想開點。”他一生中從沒安慰過人,這會兒真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


    “我要回去!我要去找我爹。”品雲又開始掙紮起身。


    “你爹死了,楊家隻剩一片廢墟,你已經沒有家可回了。”


    “不!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她癱軟坐在地上,喃喃念著。


    “我在十裏坡無意間聽到了幾段江湖上的黑話,說他們要打劫楊家屯,我記得你是楊家的閨女,於是急著趕去找你,誰知道趕到楊家屯,就已經是一片火海了。”


    “你救了我?”


    “嗯!我跟蹤他們,從山崖邊爬上洞穴,將你帶下山來。”他輕描淡寫地說。


    說完,傅顏怔怔地瞧著她,見她哭紅了雙眼,淚珠還滴溜溜地在眼眶裏打轉,不禁心生憐惜。什麽時候才能在這淒苦的臉上,尋回那白衣庵裏言笑晏晏的小尼姑?他竟有一股衝動,想用任何事物來換回她的一笑。


    一年半來,他總會在夜深人靜時回想著那個笑靨如花、流晶似波的女尼。她未進佛門,一肩烏亮的黑瀑用一圈灰錦緞攏在頸後,更襯托出她的花顏雪臉,而她的笑聲,亦有如鶯語燕呢……


    天啊……他在想什麽?


    “來,我扶你起來。”


    “不要碰我!”


    品雲心有餘悸,揮開了他的手,突然見到他手掌上有道幹了的血痕,醜陋的傷口劃過掌心,另一隻手也是。


    “你的手?”她站起身來,看著他的手疑問道。


    “喔!我都忘了,不礙事。”傅顏縮回了手。


    “你是為了救我才弄傷的,是不是?”品雲收起了淚眼,怔怔瞧著他。


    “不是!與你無關。你去躺下吧!我叫嬤嬤拿床被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否認,他在心中嘲笑自己,他習慣了隱藏行跡,曾幾何時,竟然也習慣了隱藏心情?


    他的口氣透著些許的陌生、些許的怒意,或許是為了她,心底就是一陣不快。他一陣風似的離開房間。他氣自己,竟然為了她費了這麽大的工夫、竟然為了她心痛、竟然……


    他還有很多未竟之事,怎麽能為這兒女私情耗費時間?更何況他還有計劃要完成,一個必須不擇手段的計劃,他絕不能被感情左右。


    品雲見他來去如風,轉瞬間又消失在眼前了。空蕩蕩的屋裏隻有她一個人,她勉強靜下心來,漸漸回想起一年多前她在白雲庵救他的情況,她認得他那深邃的雙眸,但除此之外,她什麽都不知道。他是誰?她能信任他嗎?該留?該走?品雲心裏反複思量,繼而想到家人的慘死,不禁再次倒臥在床榻上痛哭失聲。


    傅顏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三天來,雖然品雲的外傷都已經治愈,可是好不了的是心口上的傷。


    每一夜,她都睜著眼睛到天亮。


    “小姑娘,我想你已經好多了,不如到外頭走走,心裏會暢快些。來,先吃些東西。”老嬤嬤替品雲端來了幾個素菜包子,但凝神靜聽,知道她還是躲在房內,一步都不曾踏出。


    偌大的四合院裏,隻有她和老嬤嬤兩人。院內的屋牆呈褐黑色,古老而暗沉,四周是漫無人跡的竹林,儼然有些山野荒廟的風味。老嬤嬤雖然眼盲,但她熟知四周地形,除了身影緩慢之外,與常人並無兩樣,還時時細心地替品雲打點一切。


    “我不餓。”品雲蜷縮在床榻上,聲音輕軟無力。


    “怎麽會不餓?你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常人怎能受得了?別看我是個瞎老婆子,做幾樣粗茶淡飯的還難不倒我呢!”


    品雲聽老嬤嬤提到了瞎眼,忍不住問道:“老嬤嬤,您的眼睛是怎麽弄瞎的?是有人弄瞎您的嗎?”


    “這……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老太婆年紀大,記不住了。”老嬤嬤說得勉強,連品雲都覺得有蹊蹺。


    “是不是他?”品雲又問。


    “來來來,我帶來一樣東西,你看了一定會高興。”老嬤嬤並不回答品雲的話,轉身岔開話題,“你瞧瞧,這一定是你的!三天前我幫你換下了衣服,今天才拿到溪邊洗,我摸到了這支洞簫,還緊緊地綁在你的裙帶上。我不小心弄濕了點,不知道還能不能吹?”說完,她從腰間拿出了一支漆黑的洞簫。


    “啊……是天時哥的。”品雲見到了這洞簫如見到了親人一樣,接過簫,緊緊地將它抱在懷中,泫然欲泣,這已是她僅存的一樣東西了。


    “天時哥是誰啊?小姑娘,是不是你的情哥哥啊?”老嬤嬤知道,這歡愉的聲音一定蘊藏了相當的感情。她眼睛雖瞎,但她的心可聽得明白。


    品雲沒有回答。其實穀天時的相貌在她的記憶裏已經漸漸模糊了,現在惟一能讓她回憶起以往在楊家屯快樂日子的,就隻有這支簫了。


    她悄悄地將洞簫藏在枕頭下,轉身望向窗外。老嬤嬤說的對,她是該到外頭走走,走出這房子、走出這令她窒息的陰影。


    終於,三天來品雲第一次踏出了院外,這才知道自己原來置身於一片一望無際的青翠竹林裏。清風徐徐吹來,竹枝搖動,像一汪波動的海洋,攖蕕納響,牽引著她的身軀。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幾番曲折,竟來到一處波光瀲豔的湖泊前。青竹的倒影映照在水麵上,虛虛實實、隱隱約約,一陣涼風吹來,湖麵的漣漪一波接一波地調混著天上的雲朵。


    一朵雲彩在湖麵上飄過,品雲跟上前,怕它們又要消失無蹤,卻毫不自覺自己已漸漸走入湖水裏,水麵抵到了她的眼簾。品雲閉著氣悠悠幻幻地想著,雲兒或許是在水底吧!


    她整個人潛進湖裏,白綢衫子和她的長發漂浮在水麵上,突然,“撲通”一聲,有人躍下湖,打破了湖麵的平靜。


    傅顏跳進湖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連拉帶抱地拖著品雲離開湖心,將全身濕淋淋的她丟在湖岸邊。


    “小尼姑,你為什麽要尋死?虧你還讀過佛書,自殺的人不都是要下阿鼻地獄嗎?你這是哪門子的尼姑?我好不容易把你救了回來,一命還一命,現在你的命是我的!沒有我的允許,你還沒有權利死——”濕透的黑布巾覆在傅顏有棱有角的五官上,幾乎可以看得見他火冒三丈的神情。


    “傅顏,是你,我……尋死?”品雲恍恍惚惚的,先前並沒有死意,但此刻乍聽到“死”這個字——是啊!她怎麽沒有想到這個可以一了百了的辦法?對現在的她而言,死,似乎是最好的解脫,如果她死了,正好可以和親人重聚……


    “走!回屋裏把衣服換了。”傅顏抓著她的衣袖說道。


    “不!我是想死,你為什麽不成全我?”


    “你還年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死——是懦夫的行為。楊姑娘,你絕不是個懦夫!”


    “我不是懦夫,隻是我……我……”


    “你怎麽樣?你才剛從地獄裏逃回來,現在又等不及要往裏跳?!世上有多少人家破人亡,難不成都得死嗎?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你……你到底還有什麽想不開的?”傅顏氣得火冒三丈,忍不住數落。


    他實在不敢想象如果他來晚了一步,後果會是如何。若她真的香消玉殞,他真能承受得了嗎?剛剛見到品雲浮在湖麵上,他的心跳好像快停止了一樣,什麽大風大浪他沒見過,可他偏偏就是不能忍受她會尋死的事實。


    “我……我已經不是清白的人了,死對我而言,或許真是個解脫。”品雲輕聲地說出心裏最深的痛楚。她注視著遙遠的青山綠水,心中毫無留戀,發梢的水珠滴在她的臉頰上,仿佛是她的淚。


    “天啊!小尼姑,你到底懂多少?那天我背你回來,雖然你的外衫破損不堪,可是你的……你的褻衣還是完好無損的,老嬤嬤也為你淨過身,你又為何……”難道還有什麽他預想不到的情景,會讓她以為自己不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


    “他們……他們碰我、摸我……”品雲說不下去了。要不是傅顏蒙著麵,她根本沒有勇氣說出口。


    “如果你是為了這個活不下去,那我有方法可以替你證明你是清白的。”


    “什麽方法?”品雲睜著純淨無瑕的雙眼看著他。


    “你真的想知道?”在蒙麵的黑巾後麵,傅顏微揚的嘴角露出一絲邪魅的笑意。


    “嗯。”品雲嚴謹慎重地點點頭。


    傅顏心中竊笑,她真是個不懂人事的姑娘!看來他得犧牲一下。


    “你得閉上眼睛。”


    品雲依言,扇下了長長的眼睫。


    傅顏解下一直綁在臉上的麵罩,露出了他隱藏許久的真貌。


    他的鼻梁高聳,一雙深邃的眼眸鑲上了兩道劍眉,在陽光下更是燦爛生輝。


    品雲絕對不會想到他竟然有一副令人屏息的俊容,絕不是她口中所稱呼的老伯或大叔。


    他冷不防地將嘴覆上了她驚愕冰冷的櫻唇,她原本濕冷的感覺頓時消失無蹤,一陣迷亂顛覆了她的理智。她竟然忘了推拒、忘了叫喊、忘了還心有餘悸的記憶,天旋地轉的感覺讓她分不清此刻自己是在天上,還是人間……


    傅顏粗暴地將她拉近,一手攬著她纖細的柳腰,一手沿著她背後優美的線條來回撫弄。


    “他們有這樣對你嗎?”傅顏在她耳邊低語,品雲根本看不見他的臉。在她還未來得及反抗前,他倏然放開手,迅速地將麵罩蒙上,挑著眉問道。


    “沒有,可是你……你……你怎麽可以?”楊品雲的神情開始有些茫然,繼而憤怒。


    “沒有就好了。可是這下你的清白已經被我奪去了,我救了你一命,你獻身給我,咱們兩不相欠了。”傅顏想要用激將法來挑釁她尋死的決心。


    品雲氣極,深吸了一口氣,揮手就要打傅顏——


    “嘿!別忘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這是哪門子回報的方法?”傅顏緊緊攫住她的手腕,讓品雲動彈不得。


    “你……你和那些土匪沒有兩樣,都是這樣的強取豪奪,我……我即刻就走,你說的,咱們兩不相欠!”楊品雲掙脫了他的手,站起來轉身要走。


    起碼她不再說死了。傅顏心底想著。


    “這竹林寬廣,你要去哪裏?”傅顏勾起嘴角,氣定神閑地問道。


    “去閻羅地府!去沒有你的地方!”品雲頭也不回地說。


    傅顏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直視著她凝著淚光的容顏,鄭重地說道:“小尼姑,你絕對不可以再尋死,你現下隻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是回土匪窩,第二……第二是成為我的人,聽我的話。”


    “那你就殺了我吧!你說的兩條路我都不想走!”品雲大吼。他怎麽可以如此對她?虧她還滿心相信他!


    她一說完,死命地甩脫他的手,朝竹林狂奔而去。她一心隻想擺脫他,她怕他,更怕自己!此時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情,想不到在沒有吻她之前,她的心就已淪陷了。


    她的心好痛,眼下她已沒有後路,但前方偏偏是萬丈深淵,跳下去,會跌落在哪裏?會粉身碎骨,還是會屍骨無存?她無法預料……


    “天啊!誰來告訴我該怎麽辦?”品雲一路狂奔,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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