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跟蹤在烏雲的背後來了。


    永瓏騎著馬循著竹林中間的泥濘小徑,一步一步地靠近了綠竹屋,淅瀝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他半眯著眼看向前方,遠遠地見到屋內透出暈黃的燈光。


    品雲一個人獨坐在燈後的椅凳上。永瓏遠遠地看著她——她有如經過水劫的一朵清蓮,練就了一身傲然不屈的風骨。


    她也看見了他,可是她卻叫不出聲,也說不出話來。


    永瓏嗅出了不尋常,明明知道有可能是個陷阱,卻還是一步一步地向品雲走來。品雲定坐如一尊觀音,眉不畫而橫翠,唇不點而含丹,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永瓏踏夜而來,跨過門檻,一身黑衣,玉立長身,挺拔得像夜神的使者,氣勢凜然地站在品雲的眼前。他們彼此凝視著,兩人的心情如波濤起伏。


    “品雲——”永瓏用他濕冷的大手,溫柔地撥開她額前的一束發絲。


    她竟然在他的眼神中看見了情意,她不禁迷惑了……


    永瓏見她全無動靜,知她是被人點了全身的穴道,動彈不得。他瞬間出手解開了她周身的穴道。


    “你……你不該來的,這四周都是清兵,這是個陷阱啊——”品雲趕忙對永瓏說。


    永瓏一愣,他是太大意了,可是品雲就在眼前,他無路可退啊!


    “我要帶你走,我想告訴你在追月山莊來不及告訴你的話。”他警覺到了,搖曳的竹聲、晃動的人影,四周不知道有多少人埋伏,所以他此時不說,就怕沒有機會再說了。


    “在我的心裏,我愛的是傅顏,而他已經死了,你是滿手血腥的永瓏貝勒——”


    “不!在你眼前的隻是個男人,品雲,我愛你,我不想失去你。”


    他說的是真的嗎?有一瞬間她幾乎要心軟地投進他的懷抱。如果這一句話是當初品雲第一次對他表白心意時,他能回應她的話,那麽她就算為他死了也甘心。可是現在,她能說什麽呢?


    “你不該為我冒險,你會因為我而喪命的,我隻是個漢家女,我不值得你為我——”品雲說話越來越急,因為團團包圍而來的清兵像伺機而動的猛獸,正緩緩地接近獵物。


    永瓏回頭側耳傾聽,一股騰騰的殺氣在他的周身泛了開來,品雲看得心驚肉跳,霎時麵色慘白。


    “不!不要殺人!不要殺人!我不走,我不要走——”品雲看他殺氣騰騰,似乎不管來的人有多少,他也要一個一個地殺,人命真比螻蟻還要不值嗎?而他以一抵眾,他們逃出的機會根本就十分渺茫。


    “品雲!”


    “他們這一次是有備而來,要利用我來抓你的,你太低估情勢了,咱們逃不了的,你快走——”品雲悲泣地說著。


    “是情勢太低估我了,我自有辦法,跟我走——”永瓏低吼著。


    “不!我……我恨你!我不想和你走,我怎麽知道是不是你又在利用我?”


    “不會了,永遠也不會了!”他真摯的眼神讓品雲迷失了原本堅定的決心,品雲知道,他從來沒有對她作過任何的承諾,這是第一次。


    “我也答應你,不再殺人。”這是他的第二個承諾。永瓏伸出手,等待她。


    她沒有選擇,她恨極了他,但如果不是愛他愛得如此刻骨銘心,她又怎麽會恨他恨得如此肝腸寸斷?


    如果她再不作決定,他們就要命喪於此。她站起身,自飄飄的衣袂中探出了一隻小手,她沒有遲疑的餘地,永瓏緊握住她的手,決心不再放開。


    竹屋外忽地一聲大喝:“‘黑狼’就在裏麵,賞金一千兩,死活不論!”語畢,歡呼吆喝聲四起。


    永瓏右手探向前襟裏的暗鏢,左手拉著品雲就往門外衝出。


    傳聞中的“黑狼”隻有在黑夜裏出沒,他一身暗黑和夜霧融為一體,隻有雙目像狼眼般炯炯發亮。他射出暗鏢,登時前來的幾個清兵紛紛中鏢受傷倒地,待他用完了暗器後,右手的長劍一出。


    永瓏一邊揮動著長劍,一邊護著品雲要衝出人牆。


    他對清兵作戰的計劃了若指掌,這一波攻勢不成,弓箭手就會安排在兩邊蓄勢待發,而他知道個中之道,想要反敗為勝,惟一的方法就是擒賊先擒王。


    永瓏瞥見了一個衣著閃動的目標,一身華服的鄭親王就躲在一株大樹幹後。他旋即攬住品雲的腰身,縱身一躍,長劍靈動地揮舞,精妙的功夫竟嚇退了幾個上前的護衛,使他順利欺近鄭親王的身前,明晃晃的劍尖倏地迎麵刺向鄭親王,可是一閃神,他想起自己答應品雲不殺人,所以劍尖隻點到鄭親王的喉口就突地止住。


    “不要殺我!饒命啊——”鄭親王沒有想到這“黑狼”的武功如此厲害,竟然連幾十個精挑細選的禦前侍衛都拿他沒轍,瞬間就讓“黑狼”衝出重圍。看著離自己不到半寸的劍尖,幾乎就要貫穿他的腦袋,他除了嚇出一身冷汗外,褲底竟然濕了一片。


    永瓏將品雲推向身後,又將鄭親王的左手反剪在背,長劍就架在他的脖子上。所有的清兵全都定住不動,深怕稍有不慎,損傷了鄭親王一根寒毛,他們全都吃不完兜著走。


    “叫他們放下長弓武器,全都退開十步以上,否則我就先在你的喉上砍個碗大的疤口。”永瓏壓低嗓音,在鄭親王的耳後說道。


    “是是是——你們這群飯桶,全都放下武器,退開!退開!”鄭親王聲音顫抖地說道。


    永瓏見所有的人全都退了十步之遙,此時雨勢越來越大,他吹出一記長哨,不遠處的黑馬立即靈動快速地奔到永瓏身前。


    三人走進了茂密漆黑的竹林內,直到鄭親王的人馬看不清他們為止,永瓏點了鄭親王穴道,放開了他,讓他立定在原地動彈不得,隨後將品雲抱上了馬背,連人帶馬退了幾步。


    “品雲!我是來救你的!我要帶你走!”忽然,穀天時從竹林中竄了出來。


    “啊——是天時哥——”品雲訝道。


    穀天時的劍還配在腰上,兩手皆無兵刃,因為穀天時曾在總兵府時助過他一臂之力,所以永瓏對他失了防備。他全神貫注在注意兩旁茂密的竹林,因為他知道林中還暗藏著弓箭手。


    幾枝暗箭射出,永瓏咻咻地用劍格了開來。


    “品雲!和我走,‘黑狼’是朝廷要犯,你跟了他會有殺身之禍的——”穀天時還不放棄地苦苦哀求相勸。


    “天時哥——”品雲不知要如何啟齒。


    “品雲,讓我保護你!讓我保護你——”雨勢淅瀝,穀天時喊得大聲,“黑狼”聽得一清二楚。


    品雲不知道穀天時為什麽會知道他們在這裏,她原本單純的心早已開始學會懷疑人性了。


    “黑狼”對著穀天時大喊:“穀天時,如果你真有心,我就再相信你一次,你先上馬帶品雲往北離開,我隨後和你們會合。”“黑狼”知道他必須先收拾躲藏在竹林內的弓箭手,他們要的是自己,隻要品雲安全了,他一個人就好逃開。


    “傅顏……”品雲看著永瓏。


    “品雲,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嗎?你和穀天時到那裏等我。”“黑狼”揮動長劍又擋開了幾支暗箭,保護穀天時和品雲兩人上馬之後,毫不猶豫地在馬腿上用力一拍,馬兒吃痛,向前疾奔而去。


    品雲和永瓏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就是白雲庵的後山。繞過了亂葬崗的小徑後,就有一片溪水澗澗的清幽山林。當年品雲就是沿著那個長滿青苔的石徑走進深山,而遇見了受傷的“黑狼”。


    天色漸漸破曉,品雲和穀天時就在這溪澗邊等待“黑狼”。


    他們初次見麵的情景又重演了。


    隻是這一次永瓏受傷的地方不同。他讓了快馬給品雲和穀天時後,在箭如雨下的攻勢中,身中一支羽箭,提氣逃出了重圍。


    品雲見到永瓏負傷來到了約定的地方,一顆沉重的心才豁然放下。他筋疲力竭地跪在溪旁,一手握著劍柄,一手掬起清水,暢飲了幾口後才又恢複了精神。


    “你受傷了!”品雲在永瓏彎身時才察覺到他背上有支斷了一半的羽箭,濕透的黑衣細看之下,才知道都是被血水染濕的。


    “不深,不礙事的。”永瓏站起身來,反手就想要將箭尖拔出。


    “等等!你……先不要把箭拔出,我帶你到白雲庵找師太替你敷傷。”


    “品雲——我——”永瓏道。


    “什麽都不要說了,救你的傷要緊。”品雲對他還是不假辭色。


    “喔!我倒忘了,你是個救苦救難的小尼姑呢!你知道我傷得還不止那裏——”永瓏說著這弦外之音時,兩人都不約而同想到了當年的情景,他當時的傷是在他們都難以啟齒的地方。想到此,兩人都忍不住同時露出一股溫暖的微笑。


    所有的深仇大恨,竟在這短短的一刹那間消失無蹤。隻是須臾後,品雲還是又板起了臉孔。唉!她後悔了,都怪她天性使然,她真不該笑,她不該讓他再有機會攪亂她無波的心湖的。


    穀天時捕捉到他們兩人一刹那間的笑意,他看在眼底,恨在心底。當穀天時看到“黑狼”出現的那一刹那,他不知有多失望。他先前還盼望著“黑狼”就在綠竹林被擒,永遠都不會出現在他們的麵前,到時候穀天時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帶走品雲。怎知這“黑狼”就是如此神通廣大!


    “慢著!雲妹妹,咱們最好不要回白雲庵,鄭親王的手下說不定還會找上來,我要趕緊帶你離開這裏,‘黑狼’受了傷,目標顯眼,會拖累咱們,我看……我們最好和他就此分道揚鑣。”穀天時拉著品雲的衣袖想要強行將她帶走。


    “天時哥,你放開我!”品雲看著穀天時緊抓著她的衣袖,聲調嚴厲地說道。


    “雲妹妹!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一錯再錯,我愛你的心不比任何人少,你為什麽就是不能看清楚?”穀天時說道。


    “我看得很清楚,我也對你說得很清楚,我這輩子什麽人都不跟,我隻跟菩薩。所以不是你,也不是他,我已經下了決心要長留白雲庵——”品雲看著他們兩人,堅決地說道。


    “我不相信,雲妹妹,既生瑜何生亮,如果沒有‘黑狼’,你就會跟我走的,對不對?”穀天時毫不放棄。


    永瓏心底有數,他不說一句話,轉身就往白雲庵的方向而去,他有自信品雲會跟隨著他,他一向有這樣的把握,不管是在綠竹林、在總兵府、在農家裏——她無論如何都會跟隨著他,而他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求她的原諒。


    “天時哥,你走吧!你讓我跟著你,才是拖累你——”品雲說完,轉身緊跟著永瓏。


    品雲走得急,一不小心腳步踩滑,永瓏聽見聲響轉身,在她還沒有跌倒前,不顧自身的傷將她整個人攔腰抱起。品雲沒有閃避,任他靠近,靜聽他粗重的呼吸聲。


    “你還好嗎?”永瓏兩眼直視著她,關心地詢問道,這深邃的眼讓她淹沒在他深情的海洋裏。


    “我很好!不用你多操心!”品雲看了看永瓏,神情故作冷漠。她還想要恨他,恨他一輩子,恨他這個殺千刀的利用者。


    永瓏失了神地想要瞧出品雲心底真正的想法。


    “不——”穀天時看到這情景,絕望地長嘯一聲。


    他飛身上前偷襲“黑狼”,待“黑狼”警覺到時為時已晚,穀天時揮動手中的長劍,一劍刺進“黑狼”的後腰,穿腹而過。


    當長劍抽出,殷紅的血稠稠地濺灑在青石岩上,這樣唐突的色彩,紅豔豔地躍入眼簾,在一片綠茸茸的林中更顯得怵目驚心。


    “你——穀天時……”永瓏捂住傷口痛苦地彎下腰來,這一次是他看錯了人。永瓏其實還可以留下最後一口氣回敬穀天時一劍,甚至殺了他,可是他終究頹然地放下手中的長劍倒在地上,他不願意在品雲麵前殺人,他答應過她的。


    品雲看到情勢乍變,嚇得幾乎要癱軟在地。她久久還不敢相信,穀天時竟然會使用這種卑鄙的手段暗殺“黑狼”,她惡狠狠地瞪著穀天時,不停地對穀天時驚吼道:“你……你……你殺了他,你殺了他——”


    “不錯!我早就想殺他了,鄭親王知道這‘黑狼’奸險狡詐,武功高強,所以要我先得到你們的信任,再找機會殺了他立功。”鄭親王的計謀真的得逞了,穀天時立了大功,可是不知為何他心裏一點也不痛快,甚至於籠罩著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


    “品雲,把他的麵罩解下,我要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穀天時上前要察看“黑狼”。


    “不——”品雲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穀天時推開品雲,用長劍將“黑狼”的麵罩挑開。


    “啊!”穀天時看到“黑狼”的真麵目,大驚失色地倒退了幾步。


    “不錯!他是永瓏貝勒,他雖然是滿人,可是處處維護漢人。而你——你是漢人,卻自甘墮落,為了名利而和滿人狼狽為奸。穀天時,鄭親王隻是想利用你殺了‘黑狼’得到我,他還曾經想強占我未遂,他是個人麵獸心的混賬禽獸,你卻比他還要可惡……你……你被鄭親王利用還不自知,自己是個漢人,竟然甘心任滿人擺布,好壞不分,是非不明!你走!不要讓我再看見你!走!從此我和你的情誼有如此簫——”品雲解下腰間的洞簫,狠狠地打向小徑的青石上,簫身立即碎裂,片片殘屑飛散。


    溫柔純真的品雲竟然恨他?!穀天時仿佛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他看到了四散的竹屑,才恍然大悟。他錯了!錯得離譜,品雲的這番話有如當頭棒喝,他為了得到品雲,早已經讓利欲熏心而蒙蔽了良知。“黑狼”不該死!他不該背棄聶大人,他更不該一時衝動地殺了“黑狼”。


    “你撐著,你撐著,不要死,我不準你死!”品雲按著永瓏血流如注的傷口,想要撐起他,卻還被他壯碩的身體拖下,跌坐在地。


    “雲妹妹……我——”穀天時退後幾步,一時間手足無措。


    “你走開!”品雲對穀天時喊道。


    “原諒我……品雲……”永瓏傷勢嚴重,連說話都氣若遊絲。


    “什麽?你說什麽?”品雲扯掉裙擺內的白袍,按住了兩端血流不止的傷口。穀天時見狀從懷中掏出了藥瓶,品雲一言不發地搶了過來,像倒水似的灑在永瓏的傷口上。


    “品雲,原諒我利用了你,你還恨我嗎?”永瓏深邃的眼神慢慢地失去光彩,他怔怔地望著品雲。這一眼,再大的血海深仇也要在這懺悔的眼底沉沒。


    “不!我不恨你了,隻要你不死,我就再也不會恨你了!我愛你,我一直是愛你的——”品雲在他耳邊低泣。


    永瓏微微一笑,說道:“死——如果隻有死能解仇恨,那麽我真不後悔走這一遭。品雲,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不怕死,就怕活得不快活。活著,若帶著你的恨,我寧願死;死了,能有你的愛,我在地獄裏也不寂寞——”永瓏吐了一口鮮血,一朵一朵地染在品雲的胸前,像三月的落花繽紛。


    “不!你不會死,我求過菩薩了,我在白雲庵裏天天求菩薩保佑你,我愛你的心從來沒有減過,我根本沒有辦法恨你,你利用我、你殺我,我都甘心情願,我就是不願你死!”


    “品雲,我隻想要在你的身旁,隻有你——隻有你才能洗滌我一身的罪孽——”永瓏覺得好累,他長年為權、為利在外奔波,現在終於要結束了——他為什麽不早放棄一切呢?他早該趁他還有機會的時候和品雲遠走高飛,從此海角天涯共效於飛。


    “如果你死了,那麽帶我一起吧!我願此時生雙翼,隨君飛到天盡頭。如果人間無你,西天也找不到你,那麽我就隨你走——”品雲強忍著淚說道。


    “這麽說——你是原諒我了——”


    品雲用衣袖拭了拭他嘴邊的血,溫柔含笑地對他點了點頭。


    永瓏伸出了手,覆在品雲的臉頰上,微微地揚起嘴角。可是,不多時,他又鬱鬱地頹然放開手,緩緩地覆上眼簾。


    “傅顏!傅顏!”品雲見永瓏陷入了昏迷,不知他是死是活,隻能顫抖哭泣,不停地呼喚他。


    “雲妹妹,咱們得快走,我——我在沿路早做了記號,鄭親王他們很快就會來了。”穀天時現在才領悟,鄭親王是絕不會將品雲許給他的,他做了錯事,他將親手解決。


    “你——你竟敢——”品雲麵如土色,萬念俱灰。


    “我……我會這麽做全因為你,我如果早知道鄭親王不會將你許我,我就不會這麽做的!雲妹妹!原諒我!原諒我!”穀天時手足無措地懇求著。


    “算了,不要再說了!我要你替我扶傅顏回白雲庵,快啊——”品雲大喝一聲,才將穀天時打醒,兩人合力抬起受了重傷的“黑狼”,往白雲庵的方向而去。


    品雲指使穀天時背負永瓏回到了白雲庵。


    師太聞風趕來,將“黑狼”的一身夜行衣卸下,隨手擺在櫃上,和品雲兩人全力搶救永瓏。


    永瓏失血過多,慘白的俊顏隻剩微弱的呼吸,每一次困難的吸氣就像在品雲的心坎處釘上了長釘,每一個困難的吐氣又像被人用錘頭敲了出來,傷在他身、痛在她心。


    “好了!品雲,咱們該做的都做了,現在隻有盡人事,聽天命了。”閑遠師太抹一抹額頭上的汗水,長歎了一口氣。


    “師太,你——您看他會好嗎?”品雲問道,但求一個心安的回答就好。


    “噯!你心裏要有準備,看開了、覺悟了,是生是死,都不是這麽重要了。”聞遠師太說道。


    “不!師太,我就是看不開、覺不悟。先前來白雲庵時,我還是一心求死求解脫。可是現在眼睜睜看到了心裏怨恨的人,已經一腳探進了黃泉,我卻又反悔了。我愛他……我要和他長相廝守,沒有他,我也活不成了——”


    “癡孩子,你真像你娘,讓癡情左右了一生。要知道所有的橫逆苦厄都隻是偶來的暴風雨雪,你要堅強地去抵擋才是,怎可以說那些頹喪絕望的話?此人縱有千萬般不是,以你的愛去化解仇恨啊,要知人生苦短啊……”


    “用愛化解仇恨……”聞遠師太的話就像雨後初照的暖陽,瞬間品雲對永瓏的恨意消弭於無形。原來她自己早就不知不覺做到了。


    “咦!我放在櫃上的衣服呢?”師太邊說邊四下張望。


    “什麽衣服?”品雲問道。


    “傅顏的黑衣和麵罩啊——”


    “穀天時?是他——”穀天時將永瓏背回來後,品雲就不曾有一刻將心思和眼光放在穀天時的身上。現在穀天時不見人影,永瓏的夜行衣又不見了,而鄭親王的人更始終沒有找來白雲庵,這種種的跡象,讓品雲輾轉不安的心又雪上加霜了。


    永瓏在白雲庵昏迷高燒了好幾天,品雲的心隨著他的傷勢起起落落,她不顧早已經跪得麻木的雙腿還有虛脫的身體,執意守護在他的身旁,不停地念佛誦經。


    夜夜過得漫長。


    當天色微明,窗外的霧色漸淡,幽靜的白雲庵被遠處而來的馬蹄聲劃破了寂靜。


    “品雲!品雲!庵外有人來了,是要來見你的。”門外有位小尼姑傳報。


    品雲扶著床沿勉力地起身,還沒來得及開門,就見聶大人一身輕裝地來到了屋內。


    “聶大人?”


    “品雲,我聞風即刻就趕來了,永瓏的傷勢如何?”聶大人上前察看。


    “聶大人,你怎麽會知道永瓏貝勒在此,難道你——”品雲害怕他和鄭親王會有勾結,忍不住疑道。


    “品雲,是穀天時報的訊,否則我怎會知道永瓏貝勒受傷?他還好嗎?”


    “傷勢已經穩定了,隻是他還是昏迷不醒,我好擔心……”品雲才收的淚水,又像斷了線的珠串,滴滴地滾落。


    “你放心,永瓏貝勒是吉人自有天相,他這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聶大人,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品雲問。


    “品雲,你們在白雲庵這段時間裏發生了很多事,讓我一一來告訴你吧!”


    原來穀天時離開白雲庵後,假扮成“黑狼”,引開了鄭親王的追擊,等到脫身後,即托人送訊給聶大人。


    至於鄭親王自從在綠竹林中被“黑狼”一劍抵在喉尖後,人說惡人無膽,這一驚嚇,他趕回京城就醫,從此一蹶不振。


    而當初永瓏貝勒在石牢裏圈禁了一個月後,原本和皇上約定好了要一起回京。誰知永瓏貝勒又來一次不告而別,皇上大怒,揚言要圈禁永瓏貝勒十年。聶大人聞訊,急忙心生一計,說是永瓏貝勒臨時得到“黑狼”的消息,才會不顧一切地離開追月山莊。


    事到如今,清幫滅了,“黑狼”有人頂替了,沒有人會知道永瓏就是“黑狼”。他將功過相抵,皇上畢竟是永瓏的父親,人說虎毒不食子,等永瓏的傷好了,縱使會有圈禁之災,還是可以保有他的皇戚爵位。


    “品雲,還有一件事情,我來白雲庵……一定要親口告訴你。”聶大人靠上前,兩眼直盯著品雲,瞧得她一身不自在。


    “什麽事?”品雲看著聶大人一副難以啟口、坐立難安的模樣,心裏覺得奇怪。


    聶大人來來回回地在房中踱步,終於鼓起勇氣對品雲說道:“品雲,我知道誰是你親身的爹——”


    他終於對品雲說出埋藏了十八年的事實。品雲靜靜地聆聽,父女相認,頓時百感交集,回首來時路,不勝籲噓。


    聶大人並告知品雲,柳玉成已經在總兵府的牢房裏仰藥自盡,以免受淩遲之苦。


    更重要的是,聶大人一五一十地說出永瓏貝勒的身世,包括他為何處心積慮地要剿滅清幫。人世險惡,冤冤相報,如果沒有永瓏貝勒剿滅清幫,滅除一場反清的征戰,不知還要有多少漢人子弟,會在沙場上手足相殘、兵刃相對。


    品雲聽完長歎一聲,這世事似是而非,誰能論斷對與錯?她此時無怨無悔,無恨無求,隻願永瓏不死,再給她一個溫暖跳動的心,她此生就足矣了。


    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這一天日落後,雨勢稍稍歇息,朵朵的烏雲緩緩散了開來。品雲跪在永瓏的床榻前,兩手合十,不時地閉眼默禱,又不時地起身察看永瓏的傷口。


    當品雲雙目緊閉時,床榻上的永瓏,一雙劍眉竟然微微地蹙攏起來。


    他掀掀沉甸甸的眼簾,蒙蒙朧朧中看見了跪在身邊的品雲,她雖然蒼白消瘦,但還是一樣不減清麗脫俗。半掩的窗外露出一彎弦月,暈暈淡淡地從她的身後斜照著她,圈起了一圈蒙蒙、柔柔、泛出黃光的輕絲,她儼然像是一尊金身打造的觀音。


    永瓏微微側頭傾聽她誦經的聲音。他不諳佛理,不信鬼神,可是他卻在此找到了他的信仰,還有一個他從沒有過的祥和無憂的心境。


    品雲就是他的菩薩。


    他想到此,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品雲睜眼錯失了他醒來的一刻,當她傾身替他擦拭額前的汗珠時,雙手貼著他刺人的胡碴,感覺到他高燒漸退,才長籲了一口氣。


    品雲又雙手合十,感激上天諸神,一定是她的求禱應驗,所以永瓏的傷勢不再惡化。


    “嘿!小尼姑,你在念什麽?”


    品雲睜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這低沉熟悉的嗓音是出自永瓏的口中。


    “你……你……你好了!你好了!”品雲驚呼一聲。


    “我說過,我這個人是西天無門、地獄不收的。”永瓏嘲謔地說,說得小聲,但句句清晰。


    “你……你還是原來的性子,一點都沒有改。”品雲想忍住笑意,但就是身不由己。


    “不!品雲,我不是原來的永瓏貝勒!也不是‘黑狼’傅顏,我是一個新生的人,一個平平凡凡的凡夫俗子,隻想和自己心愛的女人相守一生一世的男人。”


    “可是……聶大人,不——我爹,他說皇上還在等你回京。”


    永瓏探過頭,緊握住品雲的手,柔聲地對她說:“品雲,我不會回去了。我的出身沒有選擇,可是我卻可以選擇如何過活。隻要你願意,咱們天涯海角、朝朝暮暮,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傅顏,你說的可是真的?你不是哄我的?”品雲歡道。


    “嗯——”


    “君能洗盡世間念,何處樓台無月明。我一直就認定了隻要有你的地方,就有明月高山,瓊樓玉宇。我這輩子就是跟定你了。”品雲大喜過望,想不到回魂的永瓏貝勒看富貴如浮雲,早已洗盡了世間塵念。


    “唉!我想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想到會有個小尼姑糾纏著我,連要死也不善罷甘休。”


    “別胡說!不要再說死了。還有——更別叫我小尼姑,師太說,我雖有慧根,卻沒有佛緣,我求了她許久,就是不願讓我入佛門。”


    “師太是個明眼人,她知道如果收你做尼姑,說不定庵裏還要多一個和尚來攪和。”


    品雲釋然地笑得開懷,霎時滿室生香,那個原本愛笑的姑娘又拾回了本性,看得永瓏怔怔地出了神。


    “你知道嗎?我這貝勒爺還不及從前的你自由自在、逍遙快活。我半生汲汲營營,看盡富貴榮華,如今才明白,原來——原來我半生都是為你而來。”


    “你——”品雲晶瑩的淚水沾濕了靠在她臉頰上的手心。


    “走吧!等我傷好,咱們就離開。”永瓏說道。


    “嗯……”品雲點頭。


    “品雲,再告訴我一次,什麽是佛?”永瓏其實並不信佛,更不信神鬼,這一點品雲得花一輩子的時間來說服他。而現在,他不過想聽聽品雲說經的聲音。


    “佛——就是諸惡莫做,眾善奉行,自淨其意——”


    待品雲還想說下去時,就見傅顏沉甸甸地覆上眼簾,平穩的呼吸聲傳來,就好像天上的樂聲,一吐一呐,一音一律。


    而品雲的聲音,在永瓏聽來,就像一首平靜祥和的弦音,世上再也沒有任何樂器能奏出此樂,能令他忘卻世間所有煩憂。


    想不到這佛經還是上好的催眠音,品雲見傅顏沉沉睡去,自己也伏趴在床沿,和傅顏共遊天際,尋周公去也。


    門外的聶大人看到,這一幕情景,心中隻有感歎,無奈英雄是多情,雖然永瓏貝勒身懷絕技,聰明絕頂,而且還有大好前程,但最終還是難過美人關。


    罷了!罷了!這一次他又要絞盡腦汁地向皇上交代,如果永瓏貝勒被貶為庶人,更是正中永瓏的下懷。唉!永瓏深知伴君如伴虎,拿得起更放得下。而他呢?官場如戰場,看來他還是學學他們小倆口,放棄一切,也來個行到水深處,坐看雲起時吧!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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