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霍家的人終於回到了北京的老家。


    北京城在一片戰亂後,慢慢恢複了秩序。


    悅悅看著這時常在夢裏縈想的城市,籠罩在一層黃塵波動的霧氣中,霍毅說這四處飛揚的走沙是北京的特色。一路上時而可見不同裝束的漢人和滿洲人,各式各樣的車行駛在寬廣的街道上,悅悅一直小心壓抑自己驚異的眼光。


    霍家有霍楚、碧柔夫婦留守,還有十幾個奴仆,因此沒有遭到任何劫掠,隻有大門外的紅磚牆上,還可以看到幾個彈痕,令人怵目驚心。霍家大宅的紅牆一直延展了一百多尺,悅悅跟著霍毅來到上著明亮朱漆的大門口。


    下人們早就準備好等著老爺回來,守門人一見到騾車駛近,就急忙進去通報。


    大夥兒一到,跨進大門門檻,就赫然見到大廳前高掛著兩盞白色的大燈籠,上麵寫著一個黑色、碩大的“霍”字。


    霍夫人還沒來得及跨進大廳門檻,就已經昏厥了。


    大夥兒一陣慌亂地將霍夫人送回房內。


    悅悅看見姥姥臉色發白、腳步不穩,也趕緊攙扶著姥姥進了房。


    霍毅還是不敢相信,怔怔地走到大廳的靈前,堂上掛滿了白色的布幔,寫著“英年早逝”,一直看到了堂後蓋著白布的棺材,他才慢慢地省悟事實。


    霍毅的大哥,霍楚死了。


    霍老爺跪在靈前高聲地痛哭流涕,剛回來的男女仆傭們全都上前鞠躬跪拜。


    霍毅掀開白布幔走到靈堂後麵,看到了一個身穿白衣素縞、身形窈窕、曲線優美的女子,跪守在棺木旁。


    碧柔的美還是將霍毅震懾住了,曾經讓他銷魂瘋狂的美色依然不變,然而不同的是,霍毅的心已經不再如年少時候般為她癡狂、迷戀。他冷靜地走上前,對碧柔輕喚一聲。“碧柔,大哥他什麽時候去世的?”


    碧柔定定地看著霍毅。多年不見了,他俊逸的臉上如今多了份沉穩和風霜,身形也比從前更高大魁偉。她看不出他心裏的想法、辨不清他臉上的愁容,是全為了霍楚,還是有些許為她?


    “昨天,他等不到你們回來,就咽氣了。”碧柔明亮的大眼睛惹人憐惜,漱漱滴落淚水。


    “大哥……大哥他是什麽病?”霍毅忍著哽在喉間的悲痛。


    “大夫們也說不出來,就是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什麽藥都試了、什麽大夫都看了——”碧柔用著京片子哽咽地說道。


    “碧柔,你要節哀。”霍毅看她哭得像個淚人兒,忍不住上前想要安慰她。


    想不到碧柔幾年來的滿腹委屈,看到了霍毅就全都崩潰了。


    她緊緊攀住霍毅的肩頭,抽抽噎噎不住啼哭。


    “你……你終於回來了,霍楚臨死前,還不忘叫著你的名字,他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就是等不到你,你——你為什麽不早回來?為什麽?為什麽?”碧柔痛心地捶打霍毅的胸膛,霍毅動也不動地任她發泄。


    霍毅想到他們三人,曾經是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如今往事不再,人事全非,不免愧疚。


    “大哥他說什麽?”霍毅低啞地問道。


    “他……他說、他說是他害你離鄉背井、不願回家,他說……看不到你的新媳婦,來不及說聲恭喜——”碧柔又哭得說不出話來。


    碧柔想到了霍楚臨終前對她說的幾句話——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西風誤。


    當年她選擇了大哥,卻讓他誤了她一生的青春。


    如今這春風霍毅回來了,卻再也不是她的了。


    “霍毅——”碧柔依著他的肩,哭聲令人肝腸寸斷,霍毅忍不住舉起手,輕拍她的背脊,讓出自己的闊胸,任她哭濕了衣衫。


    當霍楚的靈堂開祭,所有北京城的親朋好友全來行禮。


    在告別式裏,霍毅一直都站在碧柔身邊替她答謝賓客。


    供桌上的一對大白臘燭,映著站立在旁的小寡婦碧柔,除了驚人的美貌外,更顯得蒼白和無助。


    在這樣的場合裏,悅悅才有機會細細審視碧柔。看她頂著粗麻白布的帽子,身穿白裏麻布的喪服,哭得紅腫的眼還是不掩她豔麗的外貌。


    姥姥說的沒錯,碧柔真是少見的美人胚子。也隻有這樣的絕色,才會獲得霍毅的青睞和愛戀。悅悅心裏五味雜陳,有說不出的酸楚。


    快到了正午,許多賓客慢慢離開,霍毅的父母悲傷過度,許多事務都交由霍毅來處理,儼然家中的一家之主。


    悅悅負責和廚房的下人們準備客人的便餐,還替霍夫人料理了許多事宜和雜務。


    這一場喪禮,像是將霍毅和悅悅兩人隔開了千重山、萬重水。幾天的忙亂下來,他們說不到幾句貼心的話,霍毅並沒有將悲痛表現在臉上,隻是讓自己不停地忙碌來遺忘喪兄之痛。


    悅悅時常端詳著霍毅和碧柔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模樣,覺得他們真是一對璧人。悅悅甩了甩頭,想要拋開這種想法,她知道心中越如此想,就越是折磨自己。


    “悅悅,客人幾乎都離開了,你帶碧柔回房間休息吧!”霍毅站在碧柔的身邊,轉身對悅悅說道。“好!”悅悅順從地上前,牽起了碧柔冰冷的手,帶著她回到了她和霍楚的房間。


    來到了房內,悅悅看見了一張雕花的檀木大床,床柱上還刻著花鳥的木紋,點著幾個不同的彩漆。淡鵝黃的帳子、金色的帳勾,床頂板上還有著富麗堂皇的檀木櫃子。


    碧柔一直就是在這樣富貴的家庭裏長大,一舉手一投足,就是有一種嬌慵的富態。她回到了房裏,放開了悅悅攙扶的手,就將麻衣麻帽往地上一丟,整個人投進了這精致的大床上,抽抽噎噎地又嚎啕大哭起來。


    悅悅在旁看得不知所措,心想碧柔剛剛在靈堂上一直強忍著不哭,現在她終於忍不住崩潰了。“碧柔,你要節哀啊——”悅悅腦子裏不斷想要找適當的話來安慰她。


    “不——不可能了!不可能了!我這輩子不可能——”碧柔的臉埋在繡花枕頭上,嗚嗚咽咽聽不出個所以然。


    悅悅上前坐在床榻上,輕撫著碧柔的背脊。


    “碧柔,已經是正午了,你要我替你端碗麵來嗎?你好久沒有吃東西了,肚子一定是餓了。”悅悅好心地問道。


    “不要!你走開!我不要你在這裏,悅悅,悅悅,我看見你,一點都不悅——”碧柔轉身將悅悅拍在背上的手用力地甩開,她終於爆發出對悅悅的敵意。


    悅悅頗為訝異,這幾天看到的碧柔,一直都是溫溫婉婉惹人愛憐的,想不到也有如此潑辣的一麵。


    她不想留下,轉身想走。


    “不!悅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留下來,留下來和我做伴,我不想要一個人在這房子裏,空空蕩蕩的,好嚇人——”碧柔急忙回身,抓住了悅悅的手哀求。


    “你不要怕,這屋裏有這麽多人,你需要什麽,隨口一叫,就會有人來的。”悅悅隻好又坐了下來。


    “你知道嗎?就是人越多,才會更覺得孤單,我知道,你們過完年就要走了,宅子裏還是有這麽多人,卻沒有一個可以和我說體己話的,他們隻在暗地裏看我、猜我,看我是不是守得住,猜我是不是熬得過。我真希望所有的人都從我的眼前消失,就隻剩——”碧柔將話打住。


    “你該珍惜的,這樣的環境衣食無缺,有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我們從河間府回來的路上,就看到了好多逃難的百姓,他們——”


    碧柔將悅悅的話打斷:“我知道,你的口氣和姥姥一模一樣,我聽說你也是留洋回來的,可是看你的衣著打扮,一點兒都不像。”


    “嗯,是嗎?有人就這麽說過。你餓了嗎?我去端麵來。”悅悅被碧柔說得心虛,想要轉移話題。“悅悅,告訴我!告訴我國外的情景,我想知道你們都去過些什麽地方?看過什麽樣的人?”碧柔毫不理會悅悅的反應,更不管自己是個喪夫之婦,抹掉了淚水,想要知道霍毅離開家後的一切。


    沒有人知道碧柔心裏有多後悔當初的選擇,自從和霍楚成婚後,他身體就一直不適,長久病榻上的折磨,對碧柔來說,早就磨光了所有情意,霍楚的死,說不定對他們都是個解脫。


    當年碧柔決定下嫁霍楚時,霍毅還求她一起離開中國。她沒有答應,因為當初考慮過,霍楚是家中的長子,將來霍家偌大的家業全都要由霍楚繼承。而霍毅像個浪子,老是行蹤飄忽不定,她沒有把握可以和他一起吃苦流浪。


    想不到碧柔當初的盤算,全都要化成泡影,她不但沒有子嗣可以繼承家產,現在連回來的霍毅都已經成親了,如今她兩頭落空,怎不讓她心痛欲絕。


    “碧柔,這些事情我以後再慢慢告訴你,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好好休息,我等會兒再來。”


    悅悅急迫地逃離碧柔的房間。她不知道她還能隱瞞多久,但是這個謊言一天不揭開,她在霍家的日子就一天都不能心安。


    好幾次悅悅想要對霍毅說,可是她沒有勇氣,更不知道要如何說出口,她和霍毅都已經越陷越深了。


    碧柔自從喪禮後回到房間,就一直不肯出來,也不想吃東西。所有來安慰的人,她全都轟了出去,霍家上下都以為碧柔是傷心過度、失了控製。


    霍毅聞聲,看著父母和姥姥的眼神,他們不求,但他知道碧柔隻聽他的,他不得不來碧柔房裏。“聽說你什麽都不吃,你這樣子,霍楚知道,不會安心的。”霍毅說道。


    碧柔躺在床上,聞聲抬起頭來,用著一副含怨的眼神,瞅著霍毅猛看。


    “霍楚不會知道的,他死了,永遠都不會回來,我要一輩子孤零零地關在這霍家的大宅裏。沒有人理會,沒有人——”她掩著嘴嗚咽,水汪汪的眼睛裏,又含著淚水。


    “碧柔,不要說傻話。你有姥姥、有爹娘,你是霍家的媳婦、霍家的一分子,怎麽會沒有人理會?”


    “有什麽用?有什麽用?”碧柔猛烈地搖頭,成串成串的淚珠又滾了下來。


    霍毅仿佛又看到了往日的情景,碧柔時常如此,隻要有一點點的委屈,總是會來到他的麵前找他訴苦。他不會安慰人,到最後總是緊緊地抱著碧柔,沉迷在她的軟玉溫香裏。


    碧柔也想起了從前,隻要埋進霍毅的懷裏,有什麽天大的委屈,都會消失於無形。想當初,她是多想要永遠貼在這樣壯碩安全的懷裏,她怎麽就這樣放棄了?


    然而現在他們沒有擁抱彼此,因為他們不再像從前一樣了。尤其霍毅回到霍家以來,一直對碧柔保持著距離,多了一份對兄嫂的尊重。


    “來!擦擦你的眼淚。”霍毅從口袋裏掏出了手帕,不幫她擦拭,直接遞給了碧柔。


    碧柔接過了帕子,擰在手心裏就是不擦。她要霍毅看著她梨花帶淚的容顏,全是為了他而哭泣的;然而霍毅坐回鋪了大紅緞子的紅木椅子,雖然隻有兩步之遙,卻像是隔了大江大河。


    “你不同了!”碧柔盯著霍毅,幽幽地說道。


    “人是會變的。”


    “我不愛這種改變。”


    一陣沉默。


    “你……你不愛她的。”碧柔說。


    霍毅還是沉默。


    碧柔自以為這是承認了,一股氣生了上來:“你故意的!你存心帶個新娘子回來氣我,你知道是我對不起你,你要報複我,看著我喪夫,看著我痛苦,是不是?”


    霍毅還是不想說話,他覺得沒有對碧柔解釋的必要,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他今天還會坐在這裏,完全是為了霍楚。


    “你愛她嗎?”碧柔不死心,她要親耳聽見了才會作罷。


    “嗯!我娶她了,不是嗎?你愛我大哥嗎?”霍毅好像要提醒她似的回問。


    “我愛霍楚,我更愛你——當初你們兩人,我都是由心裏頭愛得發疼的。他們逼我要選,我不得不選,其實在心底,我多希望永遠過著從前我們三人一起玩耍的日子。霍毅,人為什麽要長大?為什麽一定要麵對這麽多的選擇?為什麽要承受這麽多的痛苦?”當初碧柔愛霍楚的成熟穩重,戀霍毅的狂妄熱情;霍楚給她的是一個穩定的未來,而霍毅卻總是如此飄忽不定,對碧柔而言,她不過選了女人都會嫁的男人。


    碧柔的任性到今天霍毅才看清楚。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曾經如何地傷害過他,他是多麽痛恨她這樣搖擺不定的折磨。


    她的美貌、她的一顰一笑,再也不會動搖他了,不知怎地,霍毅的腦海裏,出現的隻有悅悅,她的專情、她的笑語、她的多言、她的高見,刻苦、冒險、大膽的悅悅,已占據了他的心。


    “碧柔,不要再說這些,都過去了。”霍毅麵無表情地說。


    “不!沒有過去!那種感覺一輩子都不會過去的。霍毅,我記得你求我不要嫁霍楚,你要我在成親的那一天,到碼頭和你會合,一起到英國去。我太膽小,我害怕改變,所以我失約了。你還怪我嗎?”


    “我忘了!”霍毅簡單地回了碧柔,心裏不禁想起悅悅最愛笑他說這一句話,還深刻地點出他的個性,到現在他還在訝異著悅悅的慧黠。


    “不!你沒有忘!你沒有!不要這樣對我說,我不要聽!我不要聽!”碧柔現在的心情,好像一觸即發的炸藥一樣。


    她踏下床,一個箭步上前,像打沙包似的猛力拉扯和擊打霍毅,披頭散發的像個失心瘋的女人。


    “碧柔!你冷靜點!”霍毅終於忍受不住,抓住了碧柔的手。


    霍毅霎時放開了碧柔的手,碧柔退後一步,回過了神,訝異自己失控的行為,她頹然坐回床榻,倒在枕頭上抱頭痛哭。


    “碧柔……”霍毅終不忍心。


    “沒有用了!沒有用了!”碧柔將頭埋在枕頭裏無助地嗚咽。


    霍毅將手探在半空中,又漠然放下。


    須臾,碧柔聽到門輕輕靠上的聲音,她知道霍毅離開了房間。心裏知道霍毅真的變了,與她共處一室的時間連多一刻都不願意。


    突然間,地上一樣東西吸引了碧柔的目光。


    是一張揉得發縐的薄紙,黑字紅印泥透在上頭,一定是和霍毅拉扯時掉落出來的。


    碧柔無意識地拾了起來,想要將縐折處攤平,再還給霍毅。


    可是上麵的幾個字引發了碧柔的好奇心,不禁仔細地攤開看。


    “這是——這是個賣身契。”碧柔將紙拿正了。


    “小女林悅悅賣於鳳冠樓,銀人兩訖,永不反悔。立約人,林德元——鳳冠樓。天啊——悅悅是霍毅從青樓裏買來的——妓女。”


    碧柔緊掩著嘴,讓自己不要呼出聲來。


    霍然間,碧柔瞪大含著淚水的雙眼,唇邊終於露出了一年多來的第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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