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前曲終人散,府上陷回一片沉寂,芙蓉燈空自垂掛,長長的回廊落了一片冷清。平彤在暖閣濃熏繡被,承鈺正在卸釵環時,外頭的丫鬟報說世孫回來了。


    「不是說後日才能回嗎?」意外是意外,不過更多的是驚喜,她頂著卸了一半的頭飾就跑出正房,還沒到月洞門,就見一個少年郎風塵仆仆地大步走了過來。


    陸玉武的銀白色戰袍還沒換下,白玉束冠的頭發也淩亂著,走動間腰上配著的寶劍來回晃動,氣宇軒昂,硬朗凜冽,還帶著戰場沐血歸來的餘威,不過在看到承鈺的那一刻,全都收斂了起來,眉眼變得格外柔和。


    他心心念念的小人兒,此時就站在一簇玲瓏剔透的繡球花燈下,櫻唇啟笑,靜靜地看著自己。


    安南戰事結束後,他在軍隊出發之前先行一步,一路馬不停蹄,終歸是在元宵這日趕回了金陵。但他還是遲了,不是一日兩日,而是三年!遲在三年前宣府的那個上元節,他望著茫茫夜色最終沒能跨過大夏的半壁河山來見她。遲了就是遲了,再逞強也不能把歲月抹去,她的三年已經有另一個人填滿了。


    「玉武哥哥!」夜來霜重,承鈺隻穿了件青織金的褙子,繡花緞子鞋薄軟,青石地板的冷硬直鑽腳心,她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激動的,渾身顫栗。這個人,從前世開始,每每在她最彷徨失意時,無聲無息地出現嗬護她。現在他又在眼前,她對前路忽然不再擔慮,有一種潤物無聲的踏實感春水一般滲進心裏。


    「生辰快樂承鈺。」陸玉武流星一般走到她麵前,低頭對視間,兩雙桃花眼都蒙了層水霧,眼眸轉動間,淚光漣漣。


    承鈺粲然一笑,淚滿而溢,睫毛上泛了層水光,陸玉武看她一張臉蛋白皙裏透著淡淡的青色,像山下蘭芽,更像易碎的青瓷。


    他不由蹙緊了眉,走時還粉裝玉琢的姑娘,回來怎麽變成得這樣憔悴?他想抱抱她,但兩人沒有名分,倒有男女忌諱,輕輕抬了些的手臂還是放了回去。


    「三舅舅沒了,外祖母也生了場重病。」承鈺說道,倒沒注意他微妙的變化。隻想著安南戰亂,姨母說前陣子連信也通不了,恐怕他還不知道府上發生的事。


    「三舅舅沒了?」陸玉武訝然,臉上現出悲傷神色,承鈺看他果然是不知道的,搖搖頭道:「局勢變了,你先進去看看外祖母吧。」


    他跟著她進了正房,看見臥榻上躺著一個滿鬢如霜的老婦,一時還沒認出來。直到嵌在層層褶皺裏的那雙杏眼淚汪汪地望著他,叫了聲「武兒」,他才確定眼前人就是外祖母。


    昔日貴氣精神的公爵夫人,如今隻是個裹著綢緞的瘦弱老嫗。他在戰場上把生死都看淡了,歸來時卻被外祖母的千絲銀發刺痛了眼。


    「我的武兒回來了。」老太太想摸摸外孫的臉,卻動彈不得,隻能睜眼把他望著,生怕挪了眼人就沒了,「外祖母想摸摸你呀,手抬不起來了。我的武兒在外辛苦,可曾負傷了?」


    刀尖舔血的日子,怎麽可能沒落些疤,但落了也不能和老人說,徒勞擔心罷了。陸玉武拿起老太太的手在臉上摩挲兩下,笑著道:「現在外祖母摸得到了。」


    老太太笑了兩聲,輕嗔道:「這是有幾日沒好好洗臉了,胡子怪硌人的。」


    「路上趕得急,幾宿沒歇,若遇著河才洗把臉,害外祖母髒了手,是武兒的不是。」陸玉武笑著放開老太太的手,讓丫鬟端盆子熱水來給老太太擦手,又問,「外祖母何故變成這樣了?」


    承鈺這才把幾月來發生的事說了,但孫懷蔚背信棄義被她略去不提。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心裏還不自覺地想去維護他。怎麽辦呢?那畢竟是她救回來的人,朝夕相對了三年的人,再怎麽恨,心底也不忍他被人唾罵。


    這邊的人唏噓不已,那邊的梅園卻在煮酒夜談。曾經的十六皇子如今也能穿太子服製的常服,把持朝政,名正言順地替皇帝監國,而第一功臣無疑是孫懷蔚,他如何能不好好籠絡住。酒宴散後他就讓孫大人找個安靜的地方,二人坐下慢慢商談。


    越接近權力的製高點就越被它所吸引,從前他覺得封太子就是畢生所願了,如今卻更加渴望坐上那把龍椅。現在霸著的那個人,昏聵無能,色令智昏,自己憑什麽還要為他賣命,俯首稱臣。明明那個製高點唾手可得,卻被他的一條殘命擋了去路。他不想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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