歎了口氣,夏爾褪下沾滿穢物的衣衫,終於明白何謂自找麻煩。


    他打著赤膊,取來幹淨的濕毛巾,替吐得一塌胡塗的菲菲擦拭幹淨。


    與她結識以來,他總是惡意嘲笑她的天真,以為自己能夠徹底毀掉她這份與現實格格不入的純真,可是,在親眼看見這份純真遭受痛苦的打擊時,他茫然了,遺失了原本的初衷。


    他不願見到這份純真消失,不願見到她因為充滿利益衝突的物質世界而退縮、受傷,不願見她放棄自己的夢。


    於是,一份渴望清晰的誕生──他,渴望守護這份純真。


    有一句話,即使是麵對意識模糊的她,也無法坦率的問出口,隻能藏在內心至深處,苦澀地詢問。


    菲菲,讓我守護你好嗎?


    【第七章】


    屋齡可追溯至六○年代的尖塔小屋,矗立在塞弗爾巴比倫區較為清幽的街巷上。


    舊式的鐵熨鬥,在u型燙台上冒出熱煙,小巧的雙手重複著相同的動作,將燈心絨布料燙出漂亮的衣褶。


    「菲菲,別忙了,我老婆烤了蛋糕,要你去嚐嚐。」矮胖的布利蕭先生抱著一綑綑布匹,邊說邊遲緩的走進儲藏室。


    見狀,菲菲豎起熨鬥,小跑步跟上去,勤快且熟稔地幫著布利蕭先生疊好備用的布匹。


    附著在布料上的微塵漫天飄散,她拚命忍住想打噴嚏的衝動,別扭可愛的表情看笑了執帕抹汗的布利蕭先生。


    「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麽藝術學院的學生會願意來我這間過時又保守的西服訂製鋪當起學徒,而且還樂在其中?」


    「因為這樣很踏實呀,我喜歡這種與世無爭的感覺。」埋首清點布匹的菲菲回以憨然的笑靨,確認無誤後才將清單遞給他。


    布利蕭先生接過清單,納悶地抓抓光禿的後腦,轉身走出儲藏室。「你待在我這裏,最後也隻能成為一個衣匠,衣匠可是與設計師完全不同的職業與身分,你應該明白吧?」


    「尋夢是需要冒險的,每個曆程都是一種磨練,我不怕。」


    「那學校你也不去了?」


    據他所知,這個夏爾介紹來店裏當學徒的東方女孩不知發生了什麽糾紛,暫時被勒令在家反省,仔細算算,都已過了兩個多月,她依然天天窩在他這間快被時代淘汰的舊式訂製鋪,未曾聽她提起關於何時要回學校上課的事。


    重拾熨衣工作的菲菲沉思片刻,忽然側首回眸,微笑答道:「不去了,我已經提出休學申請。」


    布利蕭先生一臉詫異,「你、你辦休學了?那夏爾他知道嗎?」


    雖然不知道他們兩人究竟是什麽關係,但叛逆小子介紹朋友來店裏當學徒,還是破天荒頭一遭,夏爾從不曾為他人開過尊口,卻為了這個不知來曆的東方女孩破例。


    一聽見挑動敏感神經的熟悉名字,滑動在布料上的高溫熨鬥驀然停滯。須臾,一陣焦味傳來,菲菲恍然回神,趕緊拿開熨鬥,檢查布料是否受損。


    布利蕭納悶地道:「看你的表情,夏爾肯定還不知道羅。」


    菲菲尷尬的傻笑,一顆心開始發悶,原先平靜的思緒亦紊亂糾結。


    這段日子,她這個軟弱鬼當真躲在夏爾的公寓裏,逃避困境,逃離那些令她難受的醜陋現實。


    那天醒來後,夏爾隻是將公寓的鑰匙扔給她,去留由她自己決定,不幹涉也不過問,除了疾言厲色的警告她休想擅自離開巴黎外。


    看透她的心慌與茫然,夏爾甚至引薦她來到布利蕭先生這間曆史悠久的西服訂製鋪。


    「在古板守舊的店裏工作,真是太適合你這隻呆頭呆腦的笨鬆鼠。」當時夏爾嘲弄的這麽說。


    其實,她能模糊感受得到,夏爾擔心她就此一蹶不振,看穿她一再萌生退意的懦弱,於是拐彎抹角的推著她,跨越心理障礙,逼著她邁出腳步遠離陰霾。


    但是……


    兩個星期前的某個夜晚,發生了一樁「突發事件」,在那之後,夏爾開始行蹤成謎,截至昨晚,始終不曾再返回他的公寓。


    菲菲的記憶依然深刻,突發事件是這麽開始的──


    那日下午,接到布利蕭先生告知不必工作的電話,於是她便窩在逐漸熟悉的小公寓裏,霸占原本該是屬於夏爾畫室的書房,埋首於她的設計世界,重新拾起筆勾勒時尚的線條。


    她畫得異常專心,全然深陷其中,倦了便隨意伏案休息,忘了時間流逝,直到一隻溫涼的大掌輕輕搖醒了她。


    菲菲一睜開惺忪的雙眼,望見高傲的俊美臉龐,笑逐顏開。


    「夏爾?今天這麽早回來?」


    好難得,通常他都是她已熟睡的時候才回來,她偶爾嚐試替他等門,結果常是隔天在沙發上醒來,渾身酸痛,幾次之後,她也漸漸放棄了,畢竟夏爾是不屑讓人掌握行蹤的。


    「布利蕭老頭帶著他太太上餐館慶生。」不知已佇立多久的陰沉身影冷冷地陳述。


    「所以他們也邀請了你?」噢,布利蕭先生真是偏心。


    「當然不是。」


    夏爾的臉色像風幹的裸麥麵包,又黑又硬,令人難以下咽……目視才對。


    這摸不著頭緒的回答把她弄胡塗了。「那你為什麽突然告訴我這件事?」是玩什麽猜謎遊戲嗎?


    夏爾撇開怒目,壓抑著滿臉古怪的別扭。


    菲菲正臆測著他的怒意到底從何而來,眼角餘光忽然看見他拎在手中的一隻提袋。


    提袋上印著她十分眼熟的圖案……咦,那不正是她最喜歡的麵包店嗎?難道夏爾他……


    「這個。」菲菲怯怯地指著提袋,囁嚅著輕聲問:「這個是給我的?」


    「不是。」繃得又硬又臭的俊美臉龐直接將她的雀躍冷處理。


    「怎麽不是?」她幹脆湊近,拉開袋口親眼確認,果然在袋內看見她慣買的鮮蔬三明治以及裸麥麵包。


    這種味道清淡的食物,夏爾一向摒除在他的覓食清單之外,莫非……


    小臉快栽進提袋內的菲菲忽然仰首,看向神色僵冷的夏爾,不假思索的脫口問道:「你到過店裏找我?」


    每每工作結束之後,熱情好客的布利蕭太太喜歡留她一塊兒用餐,久了,夏爾似乎也知道晚餐時間的小公寓肯定空洞寂寥,但是他從不曾刻意趕赴誰的約會,即使是那些成熟而占有極高社會地位的「女性友人」亦然。


    一對上那雙無辜的大眼,夏爾的嘴裏永遠藏不了話。「是布利蕭撥電話給皮耶,要他轉告我,有一隻遭人遺棄的笨鬆鼠已經快餓死。」


    偏偏皮耶故意將話擱了三個多鍾頭,才轉告一整天埋首作畫的他,然後他該死的竟然對皮耶那群老家夥發了一頓脾氣,但老家夥們非但沒有被他突如其來的失控情緒觸怒,反而大開香檳慶賀他終於從墮落地獄爬回人間。


    老家夥們會有這種反應並不奇怪,因為沒有人見過他真正動怒,他象是一縷華麗而空心的遊魂,流浪在紙醉金迷的物質世界,象是對什麽都不感興趣,毫不在乎。


    讓糜爛的物質生活徹底麻痹了這麽久,他生平頭一次的怒意是因她而起,第二次的自責惱怒,同樣是透過她間接而起。


    「你生氣了?皮耶隻是愛開玩笑而已,你不要對他生氣。」菲菲溫聲安撫,暗暗將手探進提袋裏摸索著。


    生氣?是,他是在生氣沒有錯,更確切的說法是憤怒!


    這股久久壓抑不下的怒意並非因皮耶而起,而是當他像一個饑餓過度奔進麵包店的瘋子,靠著印象火速搜括架上的麵包與三明治,再像颶風般奔向門扉緊鎖的訂製鋪──綜觀這毫無理智可言的憤怒,全是因為他腦海裏滿是她餓得發暈的模樣!


    遍尋不著這隻笨鬆鼠的蹤影,他才驀然想起,從未對誰敞開大門的私密公寓,已成了她獨占的收容所……


    夏爾打住思緒,瞥見她小心翼翼的摸索動作,索性提高袋子,化身為送來聖誕禮物的慈祥老公公,這模樣愚蠢得令他想一槍斃了自己,偏偏麵對她的時候,剛強的意誌總會作出脫序的判斷。


    菲菲張口咬下鮮蔬三明治,嘴角輕柔的上揚,津津有味地吃著,不時偷覷著臉色古怪的陰沉俊臉。


    「……你不餓嗎?」她的腮幫子塞得鼓鼓的,怯怯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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