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冠頭少年搶先回答說,“因為他和他嬸嬸通奸,被他叔叔趕出家門了。” “我的叔叔是個好人,但這兒卻總不開竅。”目光不曾離開手中的書本,少年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角,“既然我已經可以自力更生,我想我有必要‘直截了當’地提醒他,他的妻子是個蕩婦,不值得他為她起早貪黑,命也不顧。” 淡棕色的額發隨風拂抹於額前,隨手摘了根草莖咬進嘴裏,輕輕咀嚼著。他懷裏的那隻小貓朝著他的臉探頭探腦,隨後伸出舌頭,一下下舔起了他的嘴唇。而少年不時埋下了臉,似也滿含深情地回吻著它。 “怪胎!”從未自男友這裏得來這般溫情注視,朋克少女再次撚著酸地罵出一聲,“你他媽就是個怪胎!” “難道你不知道嗎,這小子是個充滿人文教養與‘救世主情結’的哲人。除了自戀以外,他可以向任何有生命或沒有生命的物體投以愛情,當然也包括了這隻貓。” 雞冠頭的話讓女孩很不高興,趁少年不備,忽而又伸手用力扯了一下貓耳朵。誇張的長指甲像刀子般嵌進那柔嫩的皮肉裏。 受傷了的貓咪一聲慘叫,就躥出了少年的懷抱。躥出幾米遠,沿著花架躍上了一棟房子的窗台。 “你個瘋女人!”襯衣少年立刻從地上爬起身來,朝女友投去不滿的眼神。追著貓咪的腳步走至那棟房子下,他朝躲在窗台上的小家夥伸出了手,熱切地呼喚它回來。 但沒有用。那隻耳朵幾乎被絞掉的小貓被嚇壞了,隻瑟瑟縮縮地立在花架上,再也不肯朝他所在的方向挪動。 不得已,少年隻得自己踩著花架爬上了窗台。他小心翼翼向它靠近,全神貫注於一隻受傷的小貓,卻沒有發現窗子後麵有一個人。 咫尺相距的四目交匯就這麽不期而遇,他們彼此都嚇了一跳。 那是一雙非常清澈的黑眼睛。 比那隻耳朵流血的貓流露出更為驚惶無助的眼神,仿佛粼粼湖水般映入他的心底。 “嗨,我隻想找回我的貓,我不會傷害你——”少年想向對方表示自己並無惡意,但隻是那麽一眼相視之後,那雙黑眼睛的主人就拉攏窗簾躲了起來。 屋裏傳來一個女人嘶聲力竭的叫罵聲,而那雙黑眼睛再未露麵。 將受傷的貓小心抱入懷裏,少年利索地爬下窗台,重又踩腳於地麵。 他仰著下頜,眯著眼睛,視線一直落於那微微掀動的碎花窗簾。 “你到底在看什麽?”朋克女孩意識到男友的目光始終不曾挪離,當即板下了臉,滿含妒意地開口,“你剛才在和誰說話?是住在裏麵的一個美麗小姐嗎?” “他成天幻想自己是羅密歐,幻想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爬上某個富家千金的窗台。”雞冠頭少年驚鴻一瞥地也瞧見了窗簾後的那張漂亮臉蛋,但很顯然,那張臉屬於一個幼齡男孩,而不是一個窈窕少女。他走上前,拍拍自己朋友的肩膀,“恐怕你要大失所望了,這房子裏隻住有一個古怪可怕的刺青師和她的可憐兒子。” 良久的凝神注視之後,這個名叫康泊的少年目光困惑,喃喃自語,“他看上去為何如此悲傷……” 作者有話要說:1策蘭(1920-1970),奧地利著名詩人。具有猶太血統的他在納粹統治時期曾被關進集中營,脫難後定居巴黎。1970年自殺。 第45章 鹿樹療養院(3) “我能見見你的侄子嗎,他曾是這兒的院長?” “他死了,十四年前。” “十四年……”褚畫微微蹙起眉頭,眸中露出懷疑之色,“那個時候,康泊剛好離開這裏,是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事實不可能是那樣。”梅夫人笑了,搖了搖頭說,“他死在一個妓女的家中。那個女孩是個老煙鬼,接客的時候也總不忘來上一支。那天碰巧她家中天然氣管道發生了泄漏,結果在女孩點煙時他們倆都被炸得屍骨無存。警方參與了調查,這件事被證明是意外,沒有人需要為此負責。” 陳述的語氣十分平淡,並無對自己侄子死亡的惋惜之意。年輕警探很快發現了這點,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你好像並不為此感到惋惜?” “他不是一個好人。” 警探先生對此表示不以為然,聳了聳肩膀,“一個人的‘好’與‘壞’不該那麽草率地定義,生死更是如此。” 老婦人點了點頭,以讚許的目光望著對方說,“人性本就比這個世界更為偌大複雜。當一個人手握權力又無人拘束時,他會日漸迷失自我,轉而變得非常殘忍。” “這個我聽過,”褚畫馬上接口說,“就像斯坦福監獄1。” “沒想到你也知道這個。”老婦人再次讚許地點頭,原來對警察這個群體並不算佳的印象,此刻也卻全然改觀。她曾認為警察就像是一群由政府助養著的無賴,模糊黑白,顛倒善惡,在每一件體麵光鮮的製服背後都著以愚昧、虛偽和腐朽的筆墨。踱出幾步,繼續說,“這兒曾有一萬個病人,他就像是這一萬個病人的上帝。他曾經是一個敬業的醫生和傑出的學者,但他慢慢被自己的內心腐蝕成另外一個人,直至後來完全變成了地獄之王。他和這裏的其他醫生們對自己的病人做非常可怕的事,初來乍到的康泊曾經想要阻止——” “他?要阻止?”褚畫完全不可置信,將那雙挺長的眼睛瞪得溜圓。這一路他聽見太多關於這個男人的負麵訊息,來自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他的情人,卻從未想過會在這樣一個慈愛優雅的老人口中獲得這些。 “你也許無法想象,一個陷入泥潭、自身難保的少年居然還想救助他人?”於琴弦般根根鋪張於屋子的光線下,老婦人將蒼老如枯枝皺葉的手緩緩張開,投下五指的陰影。歎氣說著,“這是他的苦難之源,憐憫之心烙印於這個男孩的本性,但後來就漸漸消失了——他出院之時,我已經完全不認得他了。” 話題驀然僵住,年輕警探在不大的病房中踱著步子巡視,最後停留在一片格外華麗的字跡前。 倉促一瞥,該是一首情詩。 “這裏還有別的人來過嗎?這間……”決定給它一個更妥切的稱謂,“這間囚室?” 梅夫人搖了搖頭,答非所問地笑出一聲,“說說你所認識的康泊吧。” “嗯……”掉過臉望著對方,褚畫一番埋頭思索之後說,“他很優雅,很聰明,擅於洞察人心,也同樣慣於狩獵。與其說他是個處處完美的紳士,倒不如說他是道隱秘難解的謎題,總在你意料不到的時候出現,同時為你的血液注入興奮與迷惑……當然,盡管如此,你還是會忍不住想要向他靠近,忍不住覺得他很……很……”適時住了口,兩道漂亮的眉毛微微蹙在一塊兒,似在苦心斟酌一個恰如其分的字眼。 梅夫人笑著問道,“很迷人?” 年輕警探微瞋眼眸地愣了一愣,旋即大方地承認,“對,很迷人。”咬了咬下唇,大方之中又透著股靦腆的勁兒,“非常迷人。” “在你之前沒有外界的人知道鹿樹療養院。”始終端放著一個慈愛的笑容,老婦人說,“他很富有,也結交了不少政界人物,可以說他能夠輕易地就讓自己這最不堪回首的六年時光變成空白,卻獨獨願意對你坦白。這就好比在你麵前剖開他的胸膛,曝露他的心髒。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麽?” 類似的問題曾也聽過,褚畫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我長得帥?” 梅夫人又笑了,“你的心裏已經有答案了。” 褚畫不再說話了,他走上前輕輕撫摸牆壁,撫摸上麵那些蠟筆字—— 我想獻你一枚吻, 在日落黃沙之前…… 慢慢閉上眼睛,感受從天而降的黑暗。褚畫驚訝地發現自己竟能與當時困於這間囚室中的康泊感同身受。他仿佛能觸摸到他的肌膚,觸摸到他的骨骼,觸摸到他靈魂深處頻死的掙紮。 以及,那種對破繭重生的無限熱望。 告別的時候年輕警探問梅夫人說,“康泊說他曾經和我見過,可我對此卻毫無印象,他曾和您提過嗎?” 沒有回答,她凝望起這個年輕人的眼睛。他的眼睛非常清澈,笑起來的時候會彎成月牙的形狀,蘊著一種不諳世事的純真,以及,一種堅定不移的力量。老人渾濁的眼眸裏長久地倒映出那張期待又困惑著的臉龐,最後淡淡笑說,“我不知道,我想你還是得去問他。” 褚畫眯著眼睛,真的笑了起來,“謝謝,非常感謝。” 幾次三番地表達出謝意之後,他返身走往了屋外。一路上步履輕快得像跳著拉丁舞,還頻頻“騷擾”沿途的老人——拉過她們轉上一圈,或折一枝花塞在他們手上。 梅夫人久久望著年輕警探的背影,望見他回頭朝自己揮手,臉上的笑容綻若春天般迷人。悲傷又欣慰的神色爬上那每一道溝壑縱橫的紋路,她低低自語,“幸好,他真的值得……” ※ ※ ※ 他從未想過要殺了她。 他攀窗而入時本以為女人不在家,結果卻與她撞了個正著。 驚恐的神色在褚雯那張陰鬱的臉孔上一晃而逝,隨即開始不斷地叫罵。十足肮髒的字眼和越來越大的聲音反複紮刺少年的耳膜,也嚇得少年懷中的貓一下躥沒了蹤影。 他原想用手捂住了女人的口鼻,遏止她的謾罵,誰知她竟斷了氣。 “天……天呐!康泊你……你把這個女人殺了……”同行的另一個少年震愕不已,失聲嚷出,“你又不是不能從那些有錢女人身上弄錢,怎麽會想到跑來這裏!現在你成了殺人犯,什麽都完了!” 少年失措地回頭時,看到了那雙潮濕清澈的黑眼睛。 男孩的下體赤露,陰莖上有不知是胎記還是紋身的黑青色圖案,呈現充血似的勃起狀態。窗外明滅的光線打在這具瘦小的身體上,投下淡淡的破碎的陰影。他看見那個男孩怯生生地躲在其中,卻用最純澈無辜而又熠熠生光的眼神望著自己。 少年無法解釋那一刻自己饒動的惻隱之心,甚至無法解釋自己怎麽會鬼使神差出現在這裏。弓下身子慢慢向男孩靠近,將手伸向男孩的臉龐,他說,“嗨,小家夥,我不會傷害你……” 男孩看來早已靈魂出竅了,愣愣睜大眼睛望著眼前的人,石頭般一動不動。他目睹了謀殺的全過程,卻從頭至尾保持緘默。 “走吧!別管他了!他不會就這麽餓死家中,他大可以跑到街上,去找警察!”似是猜出了對方心中所想,雞冠頭少年推搡著夥伴的肩膀,連連催促道,“馬上就會有人來的,我們得快跑!” 可少年根本不為所動。他小心地向男孩伸出了手,一點點向他靠近,竭以可能地溫柔說道,“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即在他要觸摸上這個男孩的臉龐時,男孩突然張嘴叫喊起來。 “該死的!”雞冠頭低低罵出一聲,就頭也不回地逃離了命案現場。 渾似要把聲帶撕裂,渾似經年積累的陰影一朝得到宣泄。那是一種可怕的、非人類的叫喊聲,持續了足足幾分鍾。恰好路過的一輛警車停了下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警察破門而入,而少年倉皇從窗台跳下時則被那警察的搭檔給逮了住。 這是這個名叫康泊的少年被帶走前所看見的最後一幕場景——嘶聲力竭的叫喊之後,這個名叫褚畫的男孩把臉埋進了抱著他的那個警察的懷裏。 嘴唇輕輕嘟起,他闔著長長卷卷的睫毛,看來安心而滿足。 他再也沒有向他所在的方向投去目光。 作者有話要說:1斯坦福監獄實驗,心理學上著名的實驗之一。實驗把24名身心健康、情緒穩定的大學生分成兩組,一組扮作獄警,一組扮作犯人。結果本來為期十五天的實驗很快向著失控的方向發展,模擬“獄警”的學生變得暴躁易怒,對“囚犯”采用的懲戒措施日益加重,並開始以為他們帶去傷害為樂。實驗在第六天時不得不宣告終止。 第46章 鹿樹療養院(4) 依稀泛白的天際漸漸消滅了晨星的蹤影,重傷未愈的女孩依然昏睡在床。她的弟弟出現在她的臥室門口,扶著門框小心地向她張望,半晌躑躅不去。 康泊出現在徘徊於門口的男孩身後,衝他微笑說,“去向你姐姐道別。” 這個富有的男人受邀參與一個度假村的開發項目,他居然破天荒地要帶自己的繼子同去。 一群富豪相約會見的地方人跡罕至,尚待為世人發掘。雖有休眠的火山和常年咕嘟咕嘟翻滾的溫泉,仍舊充斥著一種刀耕火種的原始感。 男孩走至女孩床邊,忐忑地捏著衣角,低頭喚了她一聲,“姐姐……” 白皙清秀的臉龐布滿斑斑青紫,康恩婭努力掙紮好久,才讓緊闔的眼皮開啟了一道見光的縫隙。衝手足無措的男孩露出一個極為溫柔的笑容,她虛弱地抬臂伸手,招了招他,“你來……我有話和你說……” 康肖奇順從地跪身在床邊,將頭向姐姐湊近。 康恩婭勉勉強強支起身子,幹枯的唇貼向弟弟耳邊,突然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耳垂。 “我知道是你。康泊也知道了。”喉中迸出一個嘶啞又低沉的笑,她說,“你回不來了,你死定了。” 那張蒼白俊美的男人臉孔出現在她的視線上方,女孩便又躺回了床上。把半張臉埋進被子裏,衝進門來的繼父笑了笑,“我等你們回來。” 男孩被自己的繼父伸手扶住了肩膀,帶出了門。他回頭朝自己姐姐看了一眼,發現她竟坐了起來。清秀臉頰上綴著的笑容格外燦爛,格外美,看來根本不像受傷的模樣。 他看見她朝自己不斷地揮著手,口中無聲自語,似在說:永別了。 就在康泊和一位警探先生駕遊艇出海的時候,女孩惹禍上身了。 那天她去參加一個充斥著酒精和性的派對,攔車回家時已經酩酊大醉。搖搖晃晃下了出租車,掏出錢包瞧了瞧,康恩婭告訴司機說自己身無分文。 司機對此表示大為不滿,因為他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把一個醉鬼從市中心帶回了郊區,根本沒打算空手而回。女孩爽快地伸出手指堵住了男人欲爆粗口的嘴,另一手則扯下了自己的內褲。 夜空飄著淅瀝小雨,擔心姐姐徹夜不歸的男孩打著一把傘外出尋找,恰好就出現於那對交合的男女麵前—— 他看見自己的姐姐正被一個男人頂在車門上。褲子褪在腿彎處,兩塊肥大的屁股就這麽垂了下來,那個男人呼哧胡扯喘著粗氣,急不可耐地送動下體,一下下撞擊抽插。 康恩婭勾著對方的脖子,任夾攏對方身體的兩腿高高蹺起,天藍色的內褲就這麽掛在可愛白嫩的腳趾上。她一麵不遺餘力地誇張呻吟,一麵笑容莞爾地朝直麵自己的弟弟比豎中指。 康肖奇當然聽懂了姐姐的潛台詞:我可以向一個卑賤的出租車司機岔開大腿,卻永遠不會讓你進犯我的身體。 雨傘掉在地上,茸茸細雨拂在臉上。那一刻這個瘦弱男孩的憤怒無處遁藏,他將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甚至聽見渾身的骨骼都因羞憤而嚎哭生響。 報複的念頭一旦滋生,就瘋似地長。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