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布滿陰霾的烏雲,冷風呼嘯吹過寬闊的農田。


    杜小月微彎著腰,頂著寒風慢慢前進。


    走過一大片田地,來到一處野溪旁。


    接近傍晚時分,天色已染上些許墨黑,她站在溪岸邊,看著湍急的水流,聽著轟隆隆的水聲,證明這幾天來連續下雨的野溪已經暴漲到某種程度。


    這條野溪貫穿河東與河西兩村,溪上有一座行人專用的吊橋。她沒走上吊橋,反而往吊橋下走。


    天空飄起毛毛細雨,她不顧雨勢風勢,站在一塊隻有兩人寬的石頭上。


    她眨動被雨水沾濕的眼睫,憂傷的眼裏充滿思念。


    春天時,螢火蟲會在溪邊的草叢中漫天飛舞,閃爍耀眼的光芒;夏天時,熱火豔陽下,清涼的溪水消暑又涼快;秋天時,蘆葦芒草開遍整座溪穀,隨風舞動的金黃,那是最美的秋色。


    四季更迭,無論白天或黑夜,她和他總愛在這條野溪裏,觀螢火、打水戰、賞秋芒。


    她獨獨不愛這裏的冬天。


    冬風刮得她頰骨生疼,溪水冷得她一步都不願靠近。


    今年的冬天,她卻來到這裏。


    往事曆曆在目。


    他和她是國中同校的學長學妹,直到大學,兩人在台北念書,才又在異地重逢。那年他大四、她大三,因為同鄉又是同校,於是兩個遊子瞬間就陷入了熱戀。


    經過他大學畢業、當兵,之後他考上公職,為了父母的緣故申調回到鄉裏服務,她則仍留在台北當代課老師。


    這麽遠的距離,她以為真愛無敵;過去最美的風景,在被背叛的那一刻,都成為最諷刺的利刃。


    她不甘願呀。別人以為她在對白少安戀戀難舍,才會哭到昏厥過去,實情則是她被如同鬼魂般的白少安驚嚇到。


    十年的戀情,好不容易要開花結果,她原本計劃在明年結婚,甚至連拍攝婚紗照的日期都預約了。


    結果在三個月前,她從台北飛奔回家鄉,想給白少安一個意外驚喜,不料卻在白少安的房裏當場抓奸在床。他居然瞞著她大享齊人之福!


    難堪、錯愕、震驚……


    白少安口口聲聲說他愛的是她,是一時迷失才會和那個女人交往,兩人已經徹底分手,再也不會有瓜葛。


    白少安祈求她的原諒,表達懺悔之心,說他最愛的人還是她,無奈她鐵了心,容不下背叛的感情,執意要分手。


    那也是個陰雨綿綿的日子。


    她在電話中和白少安大吵一架,她說什麽都無法原諒他;白少安苦苦哀求,不願放棄十年的戀情。


    白少安數落那個女人隻是個超商店員,而且還倒追他,他一時把持不住,才會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


    她氣瘋了,口無遮攔,叫白少安幹脆去死一死,問他這麽爛的男人怎麽還有臉活下去,沒料到卻是一語成讖。


    白少安說要立刻開車北上,要跟她當麵好好談談。結果,竟然出了致命的車禍。


    他的家人不諒解她,說她沒有顧念十年的感情,白少安隻是犯了一點錯,要不是情緒受到影響又為了追回她才超速開夜車,就不會發生這種慘事。


    原來失去一個人是這麽的痛,痛到無法呼吸,吃不下、睡不著,就算咬緊牙關也無法忍耐這股痛。


    她隻是要跟白少安分手,她並不想害死他呀。


    要她如何忘得了?


    告白、擁抱、親吻、海誓山盟、背叛、吵架……


    十年的感情,早已經沒有了熱戀時的悸動,一個月頂多見一次麵,平淡得如那溫開水;但家人般的情誼,他怎麽可以這樣傷害她?而她又為什麽要詛咒他?


    她一腳踩進冰冷的溪水裏,冷意從腳底直竄進心裏,她的腳步卻沒有讓她退縮;冷冽的溪水漫過她的小腿肚,她努力在奔騰的溪水中繼續往前邁進。


    “你在幹什麽?!”


    身後傳來的低吼男聲,在她尚陷在回憶裏時,感覺腰際立時被一雙有力的手給抱住,旋即她雙腳懸空被抱離水麵。


    “放開我,你是誰?!”她雙手用力揮舞,雙腳也用力蹭踢。


    男人的手臂非常用力地箝製住她的躁動,但還是無法製止她那慌亂的動作,況且,溪邊全是滾滑濕漉的石頭,這下……


    砰地一大聲,兩人就這麽硬生生地摔落到地上。


    “噢……”男人悶叫一聲。


    “啊……”她也大叫一聲,不過她幾乎沒有摔痛,因為她身下有個肉墊。


    “你是誰?你想要幹什麽?”因為太過慌亂,讓她隻能連滾帶爬地爬離男人身上。


    男人眉頭皺得死緊,四腳朝天,幸好頭部沒有撞到,在深深地喘息之後,稍稍緩和全身上下所帶來的劇痛,才能慢動作地從石頭堆上爬坐起來。


    “你連死都不怕,還怕我?”他的話從牙關裏擠出,帶著濃濃的輕蔑。


    “我……”她嚅動唇瓣,對於突然冒出來的男人,她驚嚇過度,還無法明白男人話裏的意思。


    “你還年輕,為什麽要做出這種危害生命的事?”雖然四肢像是要解體般的痛,但他並沒有咆哮,反而以一種不疾不徐的語調在斥責她的荒唐行為。


    “……”她的胸口起伏,看著這個有些麵熟的男人;男人痛到頻頻喘大氣,暫時應該不會對她有什麽企圖。


    “這條野溪的溪水很幹淨,你不會希望有屍體來汙染水源,讓下遊的住戶喝到屍水吧?”她的雙眼紅腫,麵色憔悴慘白,他的話雖然說得硬,微眯的眼裏卻滿是疼惜,那是隱藏在內心最深處、不欲人知的。


    像是閃電劈進她混沌的腦子裏,她終於聽懂了男人話裏的意思。“你以為我要跳河自殺?”


    “不是嗎?”他緊蹙濃眉。“屍體經過泡水會腫脹變形,死相可是很難看的。”


    她沒有自殺的想法,她隻是想要讓冰冷的溪水醒醒她那渾濁的腦袋,隻是剛剛好像有那麽一瞬間,她像是被鬼迷失了心智,真的想走進溪裏那個深不見底的潭水之中。


    男人刻薄的言語有種熟悉感,而被這麽一刺激,反而激起她不認輸的個性。


    “我沒有要自殺,我隻是……隻是腳髒,我想洗腳!”她的辯解多麽薄弱,薄弱到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他一語戳破她的謊言。“最好是穿著鞋子洗腳。否則還要勞師動眾,麻煩員警來打撈屍體,說不定還會登上媒體頭條,這個小村莊可就沾你的光爆紅了。”男人非但沒有憐香惜玉,反而說出惡毒的話。


    剛剛這一摔倒,讓兩人都狼狽地坐在溪水之中,她想像男人所說的畫麵,全身不覺泛起一股冷顫,她可不要變成腫脹的屍體。


    “我沒有要自殺,你這人幹什麽這樣說話!誰讓你多管閑事!”她有著被指責的難堪,更多的是惱羞成怒。


    “我的確多管閑事。”他努力從布滿石頭的溪床上爬起來,然後坐到一塊大石上,背脊傳來撕裂痛,痛得他得以大口呼吸來調節那股痛意。


    “你……”還好吧?但她沒問出口。


    她驚慌於自己尋死的行為。看著男人皺緊眉頭,意識到這個男人其實是為了要救她,若他沒有拉她一把,她現在搞不好真的已成為他口中的浮屍了。


    他挑眉,喘出一大口氣。“杜小月,你別忘了,你還有愛你的家人,你得為她們努力活下去。”


    “你認識我?”她微訝。


    “你很驚訝?”他不怪她忘記他。


    那一天,她空洞的雙眼裏充滿悲憤,眼裏容不下其他人,還因為悲傷過度而昏厥過去,最後送到醫院休養。


    今日的她,雖然氣色仍慘白如紙,瘦弱到像是風一吹就倒,但至少有了脾氣,那代表了她生存的活力。


    杜小月這才仔細端看男人的長相。


    內雙的眼眸透露著一股淩厲,單薄的唇形有著堅毅,這是一張斯文中又有著幾分俊美的長相。


    會是誰?


    她揣測不出男人的年紀,那股沉穩顯得老成,但嘴壞的程度又像個討打的死小孩。


    “你是誰?”


    他沒正麵回答她的問題。“死後若下阿鼻地獄可是永世不得超生,還要日日輪轉生前自殺的動作,永無止境、無法停止。”


    “你……”被男人左諷刺、右說教,她氣得胸口起伏,以雙手支撐,從溪水中爬起來,坐到與他相近的一顆大石上。“你到底是誰?!憑什麽這樣教訓我?!我就跟你說了,我沒有要自殺!你是聽不懂國語嗎?!”


    豆大的淚珠滾落她頰邊,她已經分不清楚是因為受到責罵的委屈,還是在發泄壓抑在心裏的沉痛。


    “你該叫我一聲小舅舅。”她總算有了生氣,不再是死寂到像是隨時會消散,讓人跟著心慌卻又無能為力。


    “我沒有舅舅!”她媽媽隻有姊妹沒有兄弟,這男人說謊不打草稿,卻給她有種熟悉感,她到底在哪裏見過他?


    “你想哭就大聲哭,這裏沒有別人,重感冒總比變成屍體的好。”寒風一陣陣吹來,兩人渾身濕透,他看著她的悲泣,臉上嘲諷依舊。


    一抹鮮黃背影在她腦中浮現,她驚嚷:“你是那個道士!”


    她不記得他的長相,卻認得這道溫潤的聲音,雖然此刻有些尖酸刻薄,但厚實的嗓音依舊;她聽不懂那一長串的經文,卻是烙印在她心底深處,化為一股慈悲的力量。


    他微訝,同時也有滿腹心酸。


    她果然忘了他是誰,隻記得他在靈堂前誦經的身分。“沒想到你還認得出來,正確來說我是你的小舅舅。”


    她沒法質問他為何自稱是她的小舅舅,她的心思太混亂,飄飄蕩蕩,一旦開啟悲傷的情緒,眼淚就再也停不下來。


    道士總在念經祈福,也許能解決她心中的疑惑,她像是看到一盞明燈,將心中的不平全力傾訴。


    她啜泣地問:“他為什麽會被那個酒醉的王八蛋撞上?他就算有錯,也不該受到這麽大的懲罰。”


    “生死有命,你要讓他安心的離去。”天色將晚,這條野溪太過陰冷,不適合再繼續待下去了。


    “我聽你在鬼扯蛋!什麽叫生死有命!他是個好人,隻是不小心犯錯,為什麽要這樣就死去?!”道士的嘴巴雖然不留情麵,卻是字字刺中她不服輸的個性,她握緊雙拳極力忍耐,卻再也壓抑不了悲痛。


    “人一出生就注定死亡,人間本就是一場修行,他隻是回去他該回去的地方。如果他是好人,就會成仙成佛,你該為他高興。”任由她咆哮,他伸長手拍撫著她顫動的肩膀。


    “他真的成仙成佛了嗎?道士有通鬼神的能力,那你看得見他嗎?我相信他沒有離開,他是不是還在我身邊?”她急問著,抓下他擱在她肩上的手。


    “我不會通靈,也看不見他。”他的眼眸一黯。“無論他在不在你身邊,他都會希望你快樂的。”


    “他還這麽年輕,就這麽突然死去,一定有很多未了的心願,我甚至沒有送他到最後,我為什麽要昏倒?!為什麽?!”她有著無止境的悔恨。如果她不要詛咒白少安,是不是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你這個樣子,不但對你自己不好,對亡者也不好。”


    她聽不進他的話,急說:“不是可以觀落陰嗎?你幫我安排好不好?我想跟他說對不起,他也一定有很多話想要告訴我的。”像是重新燃起希望,她加重握住他手腕上的力道,眼巴巴地看著他。


    “我不會觀落陰,也無法幫你安排。過去的都過去了,你最好早點清醒,你都已經三十二歲了,不是隻有十二歲,別讓你的家人為你擔心。”


    “那你算什麽道士?!你什麽都不會,你根本就隻會騙吃騙喝!”她揚聲大罵,他連她的年齡都知道,這個道士到底是誰?


    “我的確是個騙吃騙喝的道士,所以我沒法幫你,你最好自己振作起來,否則下次就讓你當這條野溪裏的無名女屍。”


    “你這個臭道士,你的嘴巴怎麽可以這麽壞!”她搖著頭,淚如雨、雨如淚。“如果我沒有詛咒他,如果我原諒他,是不是就不會有接下來的事?”


    “夠了。世間事沒有早知道。他已經往生了,該去哪個世界就得去哪個世界,你這樣隻會讓他流連人間。”他冷冷阻止她的悔恨,雖然不懂她口中的詛咒是什麽,隻能盡力勸慰她。


    她握著他的手腕,感到那微濕的觸感,原以為是溪水,可是怎麽會是熱的?


    她低頭一瞧,天色雖已昏暗,但她還是被那怵目驚心的血色給驚嚇到。那是一道長長的傷口,正汩汩流著鮮紅的液體。“你……流血了。”


    四周陰風慘慘,他抽出自己的手,奮力地從大石頭上站起來,感覺全身的筋骨幾乎要散了。


    “你折騰自己,就是在折騰愛你的家人。天要黑了,快回家去。”


    她也跟著站起來,以手臂抹去頰邊的眼淚。雖然這個道士講話相當刻薄,但他是為了阻止她做傻事才會被石頭割傷,這讓她內心升起愧疚感。


    “你要不要緊?”


    “你還會關心我,表示你的心是熱的。請你摸摸自己那顆熱騰騰的心,別讓你的家人承受跟你一樣的痛。”他轉身,以著不穩的步伐離開溪邊。


    看著這個自稱是她小舅舅又是道士的男人,杜小月隻能渾身僵硬地定住。


    生氣的是她、暴吼的是她、不平的還是她!


    他自始至終都以一種涼涼的嘲諷姿態說著她都懂的道理。


    他最後那句話,如當頭棒喝,狠狠敲進她受創的心中。


    她用雙手捂在自己的臉上,以一種悲慘的痛心用力哭出積壓在心頭的痛。


    這些道理她都懂,可是她就像失去自我意識,無法控製那股悲傷。失去白少安是這麽的突然,狠狠地、深深地,讓她悔不當初。


    她剛剛到底在做什麽?


    她為什麽會失神的走入溪水之中,差一點就讓白發人送黑發人,差一點就讓父母痛失愛女,差一點就讓姊姊失去手足!


    她實在太自私,封閉自我的世界,讓家人日日夜夜擔憂她的狀況。


    她用雙臂環胸,努力抑住那股顫抖。為了愛她的人,無論如何辛苦,她一定要努力振作。


    直到杜小月離開野溪,萬毅元才從另一側的吊橋旁走出來。


    斜雨冷風,她的身影是那麽孤單瘦小,他以那扭傷的右腳,悄悄地、偷偷地跟在那脆弱的身影之後。


    因為他不確定自己說的話是否可以戰勝她的哀傷,她的哀傷就如同陰霾的天際,讓他束手無策。


    好幾次她在雨中踉蹌跌倒,他差一點就要追上前去;他看過太多生死難關,自己的心早該變得無情無緒。


    唯有她的痛苦,也是他的痛苦。


    她是個陽光、活潑的女人,一場死別居然讓她傷得這麽重,幾乎要去掉她半條命,可見她有多麽深愛白少安。


    愛情是人世間最苦的歡樂,愛恨嗔癡、七情六欲,陷入其中就無法自拔。


    他心裏也藏著一份愛,永遠都無法說出口的愛。


    唯有無情才能強大,偏偏他仍是沾惹紅塵事。


    一直不願被情所傷,但他終究還是讓情給傷了。


    ◎◎◎


    杜小月渾身濕透的回到家門前。


    她家位於河西村最熱鬧的馬路旁,父親是現任河西村的村長。這是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厝,家門前有個植滿花草的小庭院,可供村民來此泡茶聊天。


    此時屋內散發暈黃光芒,立時溫暖她冰凍的四肢。


    家人不知道白少安背叛的行為,因為好強的她說不出口;如何告訴他們,她談了一場十年的戀愛,在她答應他的求婚之後,他卻跟別的女人上床?那對她而言是奇恥大辱。


    家人的感情是這麽親密,她對於不愛惜自己的行為感到滿心愧疚,她真的太對不起愛她的家人了。


    父親的焦慮、母親的眼淚、姊姊的恐慌,這些天來,她隻有自己的痛,怨恨老天爺對她的不公平,完全看不見他們的擔憂。


    就算她再如何的痛,她也隻能將痛苦深埋在心底,都不該讓家人跟著她受苦,她得為他們重新展開笑靨。


    進入家門之後,她深深凝看著愛她的父母。父親的唇邊冒出胡渣,母親的黑發長出些許銀絲,他們像是一夜之間蒼老,她怨歎自己怎麽會這麽不孝!


    “爸爸、媽媽,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她深深一鞠躬。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杜母欣慰的噙著淚水。“怎麽全身都濕透了?”


    “淋了雨。”


    杜母柔聲說:“快去洗個澡,不要著涼感冒。”


    “嗯。”杜小月眼中閃著晶盈的淚珠,很想哭,卻隻能抿緊唇。


    “我燉了雞湯,洗完澡就來喝一點湯,你看你這麽瘦。”拍拍女兒的手背,杜母給女兒無言的安慰。


    “爸爸、媽媽,請你們放心,我絕對不會做出傻事的,我會好好的活下去,請相信我。”杜小月說得鏗鏘有力,好加深那虛弱的語氣。


    杜母看著消瘦到成為紙片人的女兒。才短短半個月就不成人形,她很心疼,卻又無能為力,除了怕她做傻事還是怕,隻能日日夜夜緊盯著她的動靜。


    “這是媽祖廟求來的平安符,洗完澡就戴上吧。除了洗澡,都不要拿下來,這會保佑你平安的。”杜母將平安符交到女兒的掌心裏。“隔兩天去跟媽祖燒個香。”


    平安符是萬毅元送來的,那時女兒已經走出家門,杜母原本滿心不安的跟在女兒身後,但萬毅元說他可以跟著女兒,或許他可以渡化女兒的怨念,於是她同意讓他跟隨著迷亂又悲痛的女兒。看來,她的決定是對的。


    杜小月收下平安符。“我會戴上的。”


    杜父難掩激動的情緒。“幸好學校快放寒假了,你可以休養到過年後。你就什麽都不要再多想,爸爸和媽媽都是最愛你的。”


    “嗯。”她在國小擔任代課老師,雖然學生的課業非常忙碌,但學校還是體恤她的處境,臨時找來其他的代課老師,讓她專心處理後事。


    “快去洗個澡,雞湯涼了就不好喝了。”杜母再次叮嚀。


    杜小月點頭,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拿換洗衣物,再走進浴室。


    熱水從頭淋下,暖和了她的四肢,讓她想起剛剛那個麵熟的道士。


    他為了護住她,跌倒在溪石上,他手掌上的鮮血直流,恐怕傷得不輕。


    小舅舅?他為何自稱是她小舅舅?


    剛剛因為思緒太混亂,整個人渾渾噩噩,以至於失去了思考能力,但現在霧氣蒸騰中,她坐在放滿熱水的浴缸裏,仔細回想與他有關的一切。


    “啊……”她小嘴微張,想起來了。


    他是杜小雪的小舅舅。杜小雪則是她叔叔的女兒,亦即她的堂妹。


    她爸爸就隻有叔叔這個弟弟,爸爸早婚、叔叔晚婚,她還記得那一年,她都已經十歲了,杜小雪才剛出生。


    她和父母一起去探望叔叔和嬸嬸,小嬰兒好小好可愛,臉頰紅紅潤潤的,因為在冬天出生,所以叔叔將可愛的女娃取名叫小雪。


    大人們忙著聊天,聊的都是她聽不懂的話題,當她看到那個個子比她小的男生正在翻看故事書,她開心地上前打招呼。


    “你幾年級?怎麽這麽矮?”她看著比她矮半顆頭的小男生。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卻是第一次有機會跟他單獨講話。


    “我二年級了。我是班上第五高,我哪有很矮?”小男生揚起下巴,一副不認輸的模樣。


    “我四年級了,那你要喊我姊姊。”


    “我不能喊你姊姊。”


    “為什麽不能喊?”她不懂。


    “我大姊說你不是姊姊,你要和小雪一樣喊我小舅舅。”小男生態度很堅決。


    “哈,笑死人了,你年紀比我小,還要我喊你小舅舅,你應該是小弟弟才對。”她輕哼了兩聲。


    “不是的,我大姊是你的嬸嬸,小雪是你的堂妹,所以你要有禮貌,要喊我小舅舅。”小男生以為她聽不懂,耐心地解釋輩分關係。


    小男生一板一眼的模樣讓她很生氣。“你才要有禮貌!明明才二年級,還要我喊你小舅舅!小學二年級是不是沒有上社會課?你根本搞不懂那些稱謂。”


    “我不想跟你講話了!”有理說不清,小男生隻好繼續翻閱童話書,一副不想理她的模樣。


    ◎◎◎


    見小男生不理她,她覺得無聊,隻好在小男生的旁邊坐下。“喂,你叫什麽名字?”


    “萬毅元。”小男生嘴裏說不跟她講話,但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哪有人的名字叫一元的?我還十元呢。”她哈哈大笑,取笑小男生的名字。


    小男生更氣了。“不是一二三的一啦,是有毅力的毅,你才沒念過社會!”


    她歪頭想了下。“毅力的毅要怎麽寫?”


    小男生將童話書翻到第一頁,那裏有他的名字。


    她張大眼睛一看。“這個毅字的筆劃怎麽這麽多?好難寫哦,你爸爸為什麽不取一二三的一?這樣你的名字就會跟我一樣簡單。”


    小男生瞪看著她,略小的眼眸裏充斥滿滿的氣恨。“連這麽簡單的字都覺得難寫,你一定很笨哦?”


    “你才笨呢,明明年紀比我小還要我叫你小舅舅,真的很好笑。”


    這時,她看見媽媽走過來,顯然是聽見了她最後的那一句話,因為媽媽狠狠瞪看著她。“小月,論輩不論歲,不管年紀大小,你是該喊毅元一聲小舅舅。”


    “我不要!”


    媽媽的大掌巴上她的後腦勺。“媽媽怎麽教你的!毅元是你嬸嬸的弟弟,快喊人呀。”


    “哪有可能?”她還是不相信。“嬸嬸都這麽老了,怎麽可能有個小學生的弟弟?”


    小男生眼眸微眯,用力質問:“我大姊大我十八歲,不行嗎?”


    “行呀。”她看見小男生嚴肅的模樣,隻能點頭說行。“但我不想喊,不行嗎?”


    當時年紀小,想不通他為什麽會是嬸嬸的弟弟,明明年紀比她小,她卻得喊他一聲小舅舅,那根本是在邏輯上打了結。


    後來,她就不太愛去嬸嬸家,怕碰到他,怕叫他一聲小舅舅,那是她童年時的惡夢,好像叫他一聲,就會讓她矮上一截,更像會少塊肉似的。


    於是她故意喊他小萬,這樣兩人同是“小”字輩,誰也占不了誰的便宜。


    既然他住在嬸嬸家,總是避免不了見到他,大概就是一年三節那樣的次數。直到她高中畢業,北上念大學之後,聽說他高中住校,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她沒費心去記住這個人,隻記得他的嘴巴真壞,老是說些氣死她的話。偶爾聽父母談及,她也當作在聽路人甲的故事,不僅對他的長相沒有記憶,甚至連他的故事都像八百年前遙遠的事。


    他的母親在生下他時難產死了,他的父親因為痛失愛妻,自此鬱鬱寡歡,後來聽說自殺身亡,因此他是他的大姊一手拉拔長大的。


    隻是沒料到多年不見,他居然成了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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