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不如表麵上這麽冷酷。


    其實,他的心也有溫暖的一角。


    其實,他並沒有那麽拒人於千裏之外。


    這些“其實”,是在朱苡宸綜合他所有的行為之後,所下的結論。


    比方,他明明可以給幾顆感冒藥就不理人的,可他不但理了,幫了,還額外把她的屋子做了一番大整理。比方,她忙到沒時間上門賴他,他也會讓鍾點女傭做完飯菜後,送一份到她家裏。比方,他會在拉小提琴時,打開大門,讓她聽得更加清楚。比方,倒垃圾時,他會按下電梯,等待從屋裏匆匆忙忙追出來的她,然後一手接過她的垃圾。


    她相信自己已經找到正確鑰匙,打開他的語言中樞,從此他的回答,敷衍成分降低,用冷漠逼她住嘴的情況減少,雖然他依舊不是愛講話的男人,但她多盧幾下,也能盧出幾句中聽或不中聽的話。


    “舅媽問過社區裏每一戶人家,沒人曉得阿姨去了哪裏,但有人兩年前到台北看醫生,在大醫院遇見阿姨,由此推斷,阿姨沒有出國,她應該在台北。”


    安凊敘沒有回話,因為這點,他已經透過征信社知道了。


    朱苡宸跑進他的廚房倒水喝,順手拉了把椅子坐下,喝完開水,杯子隨手擺,在桌麵壓出一個水印,水印礙了他的眼。


    他沒有瞪她,雖然她真的很缺乏秩序性,也是這樣的生活白癡才會把自己的房子弄成遊民收容所。


    他動手把杯子拿到水龍頭下衝洗幹淨,再拿塊抹布將水漬擦去。如果做出這些事的是別人,他會一把將對方推出屋外,並在門口貼張公告,上麵寫著——此人與狗不許進入。


    “舅媽還去問了菜市場裏和阿姨比較熟的老攤販,但沒人聽說過你舅舅的事。”


    她見他走出廚房,也跟著走出去,他轉頭,發現她沒把椅子擺回原處,很忍耐地歎口氣,走回餐廳,將椅子推到桌子下,擺正。


    朱苡宸神經大條到不知道自己已經犯了他的大忌,仍然在他身後聒噪不已。


    “你會不會很難過?我知道這個結果令人失望,不過我們一定可以想到其他辦法,追出阿姨的下落。”她再度信心滿滿地說。


    安凊敘背對她苦笑,苦笑讓他的額間勾出兩條抬頭紋,真不曉得她從哪裏來的自信?


    他怎麽不看她?是生氣嗎?還是她的答案讓他太失落?她兩手緊緊握住他的手,逼他回頭看自己。


    “你對我很失望,對不對?”她鼓著腮幫子,滿眼抱歉。


    失望?不,他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當年離開時,他不過九歲,現在他已經二十九歲了,二十年的光陰可以抹去許多記憶,何況是難尋的蛛絲馬跡。況且,她用的是最不濟事,最沒效率的尋人法,當真全指望她,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找到媽媽。


    “沒有。”


    “對不起,我會再加油的。”她舉手發誓,表情可愛得一如當年,好似她還是那個被打得哀哀叫的小女生。


    他心想,她要怎麽加油啊?連專業人士查那麽久,也不過查到一點點稱不上線索的線索,憑她?靠幾個二十年前的老鄰居?


    忍不住,他揉揉她的頭發,她笑了,笑得燦爛如一顆紅太陽,煨暖他的心。


    揉頭發……那是很親密的舉動吧?這是否表示他們的關係已經飆快車,回到兒時的親密?


    她抱起他的手臂,臉貼在他的肌肉上,甜美笑著。


    “中秋節我要回老家過節,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舅媽很想念你,她在電話中要我轉告你,退休後她沒事做,經常去你家修剪花木。你們家院子的樹長得很高了呢,老桑樹結出來的果實,比菜市場賣得還要碩大,采下來熬醬、熬汁,好喝得不得了。如果你回去的話,還可以喝到今年四月份的新貨。”


    “她還在玉蘭樹下擺了鋁梯,采下來的玉蘭花,舅媽都拿來供菩薩,請菩薩保佑你健康長大,保佑阿姨身體恢複健康,也保佑你們母子早點團圓,怎樣,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沒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還有人默默關心自己,求天求地的求他能平安健康?她的話讓他心底滑過一道暖流。


    想回去看看嗎?是啊,很想。


    多年前那個苦等不到母親的男孩,曾鼓起勇氣,回去過一次。他爬牆,爬窗,摔得手腳傷痕累累,卻發現母親已經不在那裏,他在空無一人的大屋子裏,哭得驚天動地,一路從老家哭回台北。


    被遺棄的孤獨和自卑,在瞬間膨脹發酵,他忍耐了那樣長久啊,誰知,竟是他下了謬誤的結論,錯怪了母親。


    他不隻一次自問,如果那時候自己沒在捷運站遇見阿雪,會怎樣?


    回到充滿惡意的“家”,繼續當別人的眼中釘,活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卻仍不時踩到地雷,飽受一頓刻薄奚落或暴力相向?


    在那樣動輒得咎,仰人鼻息的環境中生活二十年,他的性格會變成什麽樣?猥瑣卑微,低聲下氣,還是刻薄寡廉?


    親人?哼。


    他並曉得,此刻自己的表情和阿雪提到家人時,一樣充滿不屑與輕蔑,環境總是改變著人們,就在不知不覺間。


    突然,他聽見朱苡宸嘴裏傳來輕柔的歎息聲,她伸出兩手扳住他雙頰,把他的臉轉過來與自己正麵相對。


    她的手心微涼,在炎熱的氣候裏,帶給他一絲舒爽。


    “你覺得我很想挑戰‘如何靠自己一人完成千場談話’嗎?”她轉移話題,舍不得他臉上的冷漠。在幸福中成長的人,不會出現這種表情,她心疼他吃太多苦頭,那個苦啊,肯定多到謀殺了他的溫暖善良。


    緩緩歎息,安凊敘發覺自己喜歡她的碰觸。


    “我的意思是,你好歹給點回應,我講一句,你不必回答一句,但至少給個嗯,呃,哦,啊,隨便一點小聲音,讓我知道你的耳膜有接收到我的音波,行不行?”


    他沒有回應,並不是反對她的話,而是貪看她的表情,她擠眉弄眼,嘟嘴斜唇,把一段簡單的話,硬是添入許多生動。


    “就算是挑釁也好過零反應,我又不是廣播電台,可以對著你這支麥克風,喃喃自語兩個鍾頭。”


    他笑一聲,拉開她的手,繼續往客廳方向走。


    很好,笑,也算是某種程度的反應。


    “拜托啦,給點麵子行不行?”


    她攔在他麵前,兩手平舉,帶點耍賴,盧著他,鬧著他,硬是要盧出他一個回應。


    他凝睇她,半晌,回答:“好。”


    好?意思是以後他很樂意在她喋喋不休時,給點正常反應?她一笑,得寸進尺問:“好什麽?”


    “我跟你一起回老家。”


    什麽?一愣,沒想到竟能盧到他這個回答,她還以為他近鄉情怯,需要更多的說服,才肯踏上歸鄉旅途,怎麽知道他這麽幹脆。


    奮身一躍,用力鼓掌,她顧不得他的潔癖,偏是撲進他懷裏,大叫,大笑,用足行動表情,表達自己的快樂之意。


    視線落在他背後的朱苡宸,並不曉得自己此刻的投懷送抱,在他的眼角眉梢烙進一絲笑。


    她勾上他的手臂,不顧他是否不快,不介意是否熱臉又貼上冷屁股,她拉著他走進客廳,推著他坐進沙發,再靠著他聒噪叨絮,不停說話。


    安凊敘望著神采飛揚,手勢動作很多的她,淺淺地拉扯起嘴角,心想“如何靠自己一個人完成千場談話”對她而言不算挑戰,而是一種熟能生巧的習慣。


    她從老家的政變,說到社會在這二十年來的重大變遷。


    是職業病,但這長篇大論因為有許多專業術語,聽得不至於讓人太憂鬱,她從政黨輪替,討論到民心,歸納出百姓所需,他在心底冷笑,民心不過是“生活”二字而已,自古以來都是,根本無需瞀言廢語。


    她再從學生對某些論點的讚同與不讚同,提出自己的看法,最後,她談到八年級生的生活態度與觀念……他的結論是——她很適合做馬拉鬆式演講。


    他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她的熱情臉龐,說話時,她過度活潑的眼耳鼻唇,生動地吸引人心,她反複詰問的說話方式,幾次讓他忍不住加入話題。


    就這樣,他們一路對答,卻不記得,話題怎會牽扯到這裏。


    她問:“以前我見過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在你家進出,她是誰啊?”


    會在他家裏進出的還有誰?他想也不想回答,“阿雪。”


    她點頭緩道:“阿雪很美,有種冰山美人的氣質,可臉上會不自覺地帶起一抹嘲諷譏誚,好像天底下的事都不順她的眼。”


    有嗎?現在的阿雪在大太陽的照拂下已然改變許多。如果她還看得見阿雪臉上的譏誚,那是因為她距離阿雪夠近,若是以往,她根本無法靠近。


    “這本來就是個讓人不順眼的世界。”安凊敘垂下眼睫,眉間微皺,好像不耐到極點——那是阿雪專用臉。


    朱苡宸望著如出一轍的表情,他和那位阿雪關係很親密吧?莫名其妙地,一股不明酸氣溢入胸襟,心像被什麽東西錐上,痛了那麽一下下。


    看著躺在地上的阿紫……


    對,他改不過來,她說她叫阿朱,可他就是認定她是阿紫,沒關係,阿朱,阿紫本就是雙胞胎,不信?去翻翻《天龍八部》。


    她給他一副鑰匙,讓他可以隨時進出她的家,鑰匙是她硬塞的,他沒有多說什麽,便接了下來。


    他來了,因為她已經超過三十六個小時沒出現在自己麵前,這是非常奇怪的狀況。就算在感冒事件之前,她也會有事沒事地到他家晃兩下,感冒事件之後,更別說她大半時間都窩在他家。


    因此,他有足夠理由懷疑,她又暈倒在某個角落。


    她說過,她是經由“流行性感冒病毒”票選出來的性幻想最愛人類,所以每次新聞報導“流行性感冒進入高峰期”,隔天,她必定會進診所報到,讓醫生大人宣布她又被新一波病毒迷戀上。


    如果她懶著,拖著,抵死漠視它的存在,就會像上次那樣,嚴重到需要點滴伺候。


    她對病毒沒有防禦力,一如她對帥哥缺乏免疫力,那句話說完的時候,她的臉突然向他靠過去,額頭頂上他的,笑得賊兮兮的說:“現在知道,為什麽我一日不見你,如隔三秋了吧?”


    那時怎麽會討論到這個?


    哦,想起來了,那個時候他心情有點糟,對她的不請自來遷怒,他冷聲問她:“我家有黃金嗎?值得你天天來探勘?”


    她回答no,no,no,緊接著就是和流行性感冒有關的那段對話。


    因此三十六個小時,那麽長的一段光陰失聯,他勢必得走上這麽一趟。


    再試一回朱苡宸的額溫,確定她沒有發燒,安凊敘推她兩下,想把她叫醒,隻見她揮揮手,模糊著說,“求求你,再給我睡兩分鍾。”


    電腦還開著,地板散放著一,二十本書,剛整理不久的屋子又變得一團亂,她的生活嚴重鬆散。


    他針對這點指責過她,她回答,“我忙嘛,備課,寫paper,上電視,占掉我大部分的生活。”


    他從鼻子裏冷哼兩聲,接下她的話,“是啊,忙到連吃飯睡覺都不正常,你這種人若是對疾病擁有良好抵抗力,那麽那些三餐正常,努力運動,健康過生活的人算什麽?”


    聽他說完,她像是發現新大陸似的,厚臉皮地趴上他的背脊,笑眼眯眯地在他耳邊說道:“你在關心我?別擔心,我不是一般哺乳類,我屬禾本科植物,有空氣水和陽光就可長得很棒。”


    趴在背上的她讓安凊敘明白一件事,他不隻喜歡她掌心的溫度,也愛上她身體帶來的柔軟溫暖。


    彎下腰,他善心大發地把她抱進房間,那張床……


    他歎氣搖頭,那張擺滿書籍資料的床,怎有空間容納她?他嚴重懷疑,這幾天她根本不在床上睡覺。


    低頭,他瞪她兩眼。


    不高興,卻還是把她往自己家裏抱,她睡得很死,根本不是再多睡兩分鍾就可以解決的事,但她剛碰到他的枕頭,便滿足地低喃一聲,往床深處鑽去,對此,他有權懷疑,她和穿山甲是表兄妹。


    看著她滿足的睡顏,他瞪她,淩厲目光落在她臉龐那刻,緩緩地變得柔和,因為她光潔臉龐連睡著也帶著恬適微笑。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呆呆地凝視熟睡的她。


    五分鍾過去……應該離開的,他又不是沒事做,幹麽杵在這裏看一個傻女人睡覺。


    但他移不開目光,隻好繼續由上而下俯視她,任眼底眸光拉起淺淺笑意,任好看的黑瞳泄露出自己對她的在意。


    他看她,看得很仔細。


    她右眉尾處接近發際的地方留有舊疤,那是當年為躲她舅媽的棍子,撞在桌角時留下的,傻瓜,一個女孩就這樣破了相,還不懂心存怨恨,人性本奸險,牽拖魔鏡做什麽?是,天底下有惡魔,還不隻一個,因為那些惡魔分住在每個人心中。


    她怎能忘記當年她舅媽是怎麽打她?又怎能因人家留她住下而感激涕零,還說什麽隻要有足夠的耐心,就能融化舅媽眼底的魔鏡……


    錯,那是因為她越來越大,大得能夠分擔家務,大到能夠賺錢回饋家裏,她舅媽才會容許她留下。


    這叫做投資報酬率,天底下哪有這麽多的好心?鬼才相信。


    說他改變,但哪個人不改變,九歲到現在,若是他樣貌不改變,身高不改變,性情不改變……那麽他就會被診斷出罹患罕見疾病。


    嗤一聲,明明是很不屑的聲音,明明是刻意地維持著對整個世界的敵意,但他的怨恨黑心偏在看著她沉靜的睡顏時消失殆盡,冷峻的臉龐多了幾道柔和的紋路。


    阿紫用她的溫暖說服著他,世間沒有壞人,隻有情非得已的無助人們。


    如果他心中的仇恨是某種毒藥造成的病征,那麽她陽光燦爛的笑臉,肯定是仇恨解藥,一凝眉,便解除他所有不滿。


    他還是沒辦法挪開自己驕傲的長腿,好像雙腳站定之處,被人糊上三秒膠,搞得他動彈不得。


    他想她,他想時刻看見她,安凊敘誠實的對自己招認。


    為什麽?因為她的笑臉太燦爛,常讓他在不得不間,多吃一碗飯?不,他在乎身材,不會想要為了那碗飯,在健身器材上多花時間。


    因為他喜歡屁股比常溫高上一點點,所以戀上她用熱臉來貼?不對,屁股需要溫度,裝個免治馬桶就行了,不需要天天麵對她的傻勁。


    還是因為她說話的態度樂觀如陽光,而他的房子需要陽光來消除塵蟎?這理由更扯,他的房子有專人打理,而且她也不是殺菌機。


    就著床沿坐下,他握上她的手。


    快醒來,他有話想對她說。


    真難得,他居然要“主動”對她說話。


    前幾天,他們難得地吵了架,而吵架的導火線是電視新聞裏,大力放送著安幗豪的緋聞照片,那時,他的心情好到不行,緋聞事件讓安幗豪的民調在短短三天內掉下兩成。


    她沒有感受到他的快意,還歎氣道:“台灣的選風真是既惡劣又不成熟,身為候選人該做的事,是提出自己的政見和專業,說服選民投自己一票,怎麽會是去揭人瘡疤。”


    他冷聲應一句,“選民有權利知道自己將選的人,真實麵貌如何。”


    “不對吧,選民投票,挑的是有沒有心,有沒有能力為百姓做事的候選人。安幗豪的學經曆相當不錯,並且從小耳濡目染,對政界規則遊刃有餘,他父親從政至今,表現良好,在許多政治人物當中,算是有所作為的大老了,他不應該因為這種事而落敗。”


    “倘若安幗豪做的壞事是貪汙,收受鎮贈,那麽他的確不適任這個位置,但他不是,感情這種事……或許,他和他妻子之間已經貌合神離了呢。”


    他嗤之以鼻,“所以,在感情中貪汙不算貪汙,對妻子不負責任的男人就會對選民負責任?”


    兩句話,正中靶心,他朝語頓的她發出冷笑。


    她忘記安幗豪在事件之初,是怎麽否認這段感情的?一個夥同丈夫對外說謊的妻子,和搞外遇的男人一樣肮髒可惡。再說,睜眼都能說瞎話了,選民憑什麽相信他會誠實,而身為政治人物的首要條件不就是要誠信?


    “我沒有說他的行為正確,我隻是認為康易成的手段不光明磊落,他要贏,就該贏在政見上,贏得對方心服口服,怎麽會是贏在揭發對手的緋聞上頭?虧他還是哈佛畢業的,你說,這樣公平嗎?”


    “隻要結果是對自己有利的,手段和過程重要嗎?如果你非要討論公平與否,哼,他可沒有一個當政治大老的父親。”


    他冷淡語句,激起她的不平。“錯,過程比結果更重要,康易成好歹是個形象清新的人物,這一屆沒選上,憑借他的能力,下一屆依舊很有希望,可他用這種手段,就算贏來暫時的勝利,也不見得能夠持久。”


    “如果他是個有能力的政治人物,就會一任一任地選下去,如果他缺乏能力,就算這屆選上,也一樣是短暫的勝利。”


    “如果安幗豪那些緋聞照片後來查出來是作假的或仙人跳,你不覺得這種選舉手段太過分?”


    她替安幗豪說話,說得他不爽,“那女的是他大學女友,兩人在一起很多年,照片多到可以拿來做家族史,而她的小孩正在驗dna。”


    沒有多言贅語,四句話推翻她意有所指的造假,再次堵得她無法辯駁。


    經過半晌,朱苡宸才擠出一句,“每個人婚前都有交朋友的自由,說不定後來他們的感情升華為友誼呢?如果證實小孩不是安幗豪的呢?如果他因為不實謠言而落選了呢?不管怎樣,我不欣賞康易成的做法。”


    他的眉毛不自覺緊縮,那……不是康易成的做法,是他,安凊敘的做法。


    他在她身邊躺下,側身,他的嘴唇靠近她的耳朵,不管她是不是醒的,他都急欲對她說。


    “阿紫,你聽清楚了。第一,安幗豪敗選,大輸康易成;第二,外遇小孩dna結果出爐,孩子確實是安幗豪的,他的外遇對象林小姐開記者會對外宣布,一個連無辜孩子的存在都全力否認的男人,她不要了,從此她的孩子與安家再無瓜葛,她要獨立撫養;第三,那位深愛丈夫,衷心相信丈夫無辜的妻子,見不得第三者占盡版麵,跳出來控訴安幗豪的不忠,大鬧離婚。”


    他每個字句都說得洋洋得意,而朱苡宸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隻是一點一點偎近他的身體,他微笑,他開心,他把她圈進懷裏。


    這是他要的結果。


    誰說外遇的第三者就得乖乖閉嘴承受所有加諸於己身的不公平?那位林小姐……他欣賞她的勇敢,欣賞她在安幗豪否認後,破釜沉舟,寧願丟掉男人的按月供養,也要爭取孩子的自尊與權利。


    他幼稚地捏捏她的柔嫩臉頰,笑吟吟地說:“你輸了,不光明磊落的行為幫助千萬選民不受蒙騙。”


    這一捏,手感出奇的好,再捏兩下,彈性十足,讓他一捏再捏,捏上癮,就像他小時候手癢,熱愛捏包裝塑膠上的小泡泡那樣。左手捏不過癮換右手捏,他有各個不同角度,不同手法捏,越捏越……歡喜……


    環視幹淨到讓人訝異的房子,朱苡宸懷疑,安凊敘的實際職業是清潔公司老板,不然他怎能隨時隨地找來一票人手,在她昏睡的幾個小時裏,把房子弄得煥然一新。


    聳肩,算了,每個人有各自的特殊嗜好,隻要他別追著她討清潔費就好,何況她怎能阻止他日行一善的快樂?奸詐一笑,她端起一盒新出爐的蛋塔,開心地去按他家門鈴。


    “吃一點吧,我學生剛送來的。”


    她把蛋塔放在餐桌上,走進廚房裏,倒來兩杯冰開水,入秋了,但天氣還是烤得人頭頂冒煙。


    “他知道你打算當掉他?”安凊敘走到桌邊,看著還在散播香氣的蛋塔。


    她愣了一下,明白他的嘲笑,“你不要把每個人都想得這麽有心機,他送蛋塔才不是為了成績,要我手下留情。”


    她抓起蛋塔咬一口,哦,香脆可口,真是讓人吃得好滿足。


    “不然他幹麽送你蛋塔?”


    “人家早就畢業了,他年紀和我差不多,是因為家庭因素才拖延好幾年念大學,現在是一家麵包店的老板。”


    念政治的跑去開麵包店?那讀電機的去賣魚丸,讀應用外語的去搖泡沫紅茶,讀法律的……去當電話詐騙集團的老大……還真是一群學無致用的家夥,他惡意的想著。


    “他見你沒人要,想追你?”她隻顧吃,掉了滿桌的蛋塔屑屑,他忍受不了,走進廚房拿來兩個盤子。


    “你想到哪裏了,他是感激我當老師的時候對他很好啦,而且我怎會沒人追?我是我們的辦公室之花耶,不說你不知道,我晚上還要去相親……”話講到一半,看見他遞來盤子,她換過話題。


    “不必給我啦,等一下還要多洗一個盤子,多浪費水資……”


    又說到一半,她被他的冷眼射到,乖乖接過盤子,把蛋塔放在上麵輕咬。


    安凊敘低頭清理桌麵上的碎屑,耳朵裏還縈繞著她那句“我晚上還要去相親”。突然,一把莫名火氣熊熊燃起,他橫眉豎目,把屑屑掃進垃圾桶的同時,連同抹布也丟進去。


    啪,相當用力的一聲,像在發泄什麽似,朱苡宸心一驚,抬頭望向他。


    他沒搭理她,轉身走進客廳,她端起他的盤子,也急忙跟進。


    她說錯話了嗎?帶著歉意笑臉,她坐到他身邊,把擺好蛋塔的盤子遞給他,他別開臉,不接。


    “吃一口啦,味道很好,聽說是他們店裏熱賣商品。”


    他屁股往旁邊挪,拿起一本商業雜誌轉移注意力。


    “你不喜歡吃蛋塔,不然我給你煮好吃的?”


    說罷,她把蛋塔放在桌上,勾住他的手臂,臉貼在他肩膀,親親熱熱地說話。


    自從知道他是失散多年的大哥哥,她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將兩人關係從南北極般遠的距離,拉到台灣與菲律賓般近。


    而他,似乎沒有想像中那樣排斥她的靠近。


    他斜眼瞟她,她煮飯?那要附上幾瓶正露丸,才不會吃出人命?


    “別用這種鄙視眼光看我,我不是不會煮,隻是懶得煮,我拿鏟子的時候,你還不曉得會不會自己擦屁股咧。”她驕傲地抬高下巴。


    他的回應是一聲“哼”。


    “我沒騙你,我很小就懂得寄人籬下是什麽滋味,我還沒上學先會掃地洗衣,還不會寫字就懂得如何煎蛋,炒青菜。”她說得自滿自傲,完全沒有受虐小媳婦的自悲自憐。


    “你那麽行,怎麽把房子住得像豬圈?”


    “表哥常說,我小時候做太多家事,物極必反,現在才會把房子搞成這樣。”


    她的額頭貼上他的右臉頰,兩隻手臂圈上他的腰,像小時候那樣,自然而然,理直氣壯。


    “借口。”他沒將她推開。


    “不是借口,不信下回你去我辦公室看看,我的桌子是辦公室裏最幹淨的一張,像你這種有潔癖的人,絕對很樂意和我當隔壁鄰居。”


    他現在不就是她的隔壁鄰居?至於說他潔癖,何不說她邋遢得太徹底,既然她保持清潔是做給別人看的,怎麽不三不五時做給他瞧瞧?別老是一出現就破壞他屋裏的整齊清潔。


    見他又不應話,朱苡宸露出滿臉痛苦的表情,誇張得像便秘三天般苦悶。


    他沒好氣,接過她的盤子,冷淡說道:“收起你的臭臉。”


    她還以為,愛擺臭臉的人,對臭臉的容忍度是旁人的十倍,沒想到她不過擺了三秒鍾,他便無法忍受。唉,下次她應該對他說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臭人者,人恒臭之”……這類的大道理。


    她眉開眼笑的開口,“我哪有擺臭臉?隻是看你心情不爽,以為我又要挑戰‘如何靠自己一人完成千場談話’了。”


    “你要怎麽完成千場談話是你的事,別找我當聽眾。”


    她跪到沙發上,麵對他,笑容可掬的問:“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剛剛我說錯什麽,讓你火大到連抹布都丟掉?”


    “你說呢?”


    “你不喜歡學生送蛋塔給我?”


    他的回答是“哼”,所以,猜錯了?


    她努力回想,自己還講過什麽。“哦哦,你覺得我說自己是辦公室之花太驕傲?了解,驕傲為失敗之母,你教過我的咩。”


    他翻白眼,所以又猜錯?朱苡宸反複把自己說過的話,一字一句從記憶中翻出來。


    “我沒說什麽啦,最後我隻說‘晚上要去相親’,那句又沒什麽好生氣的……”


    她咕噥著,換來他兩聲帶著同意的“嗯嗯”。


    他不高興她去相親?她的心猛地發出連環爆炸聲,一般而言,男人會為了“隔壁鄰居”或“多年不見的小妹妹”去相親感到不爽嗎?絕對不會。


    既然不會,那他的不爽代表……她對他而言,已經脫離“隔壁鄰居”,進步為“朋友”,甚至比朋友再多上一點點,或者……比一點點更加幾分?


    她偷偷彈指,暗爽在心,決定再試探一回。“可是,那個男生條件很好,又是我的教授介紹的,不去的話不好意思啊。”


    安凊敘的反應是,恨恨瞪她兩眼,撂下話,“你去啊,去了以後就別再到我家進進出出。”


    他的臉更臭了,可是從來沒有一次,他的臭臉會讓她感受到千般百般的幸福。


    於是,這天晚上,朱苡宸突然得到“猛爆性腸胃炎”上吐下瀉到無法參加相親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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