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起房門,朱苡宸冷靜地聽著安凊敘努力解釋“很快就要和向鈴謙結婚”這件事,他把來龍去脈,每個細節都講解,分析得一清二楚,那口條,語法,很適合當教授,他絕對有本事把無聊到讓人瘋狂的課,講得台下學子熱情向學。


    平日裏波瀾不興的冷漠臉龐,為了說服她,充滿豐富多變的表情,還帶上手勢做輔助,看得她有一股發笑的衝動。


    可不是嗎?多年後重逢,轉了性子的他話少,而她話多,她不介意熱情頻頻被潑冰水,就當他是牙牙學語的孩子,需要大量吸收語言資訊,才能學會開口,因此每每他給予些回應,她便兀自高興老半天。


    好不容易,到了後來,他願意和她一句一句對答,讓她這個“語言課”教師充滿成就喜悅。


    誰想得到,他終於畢業了,畢業感言的每句話,邏輯都合理到讓她無人反駁,雖然內容讓人很滴血。


    早該看出來的,自從將阿姨接回家,他突然間變得很忙,宅男經常性出門,安心將母親交給他照顧。


    誰想得到,他的忙是為了對付親生父親,是為了織就一張大網,讓安家無法東山再起。


    該怪他狠毒嗎?不,她不是那種人家打完左臉還湊上右頰,求人家多揍兩下的聖賢,她不會天真地以為,所有的恨都該不咎既往。


    所以,她會說那叫做因果報應,當初安理衛一個錯誤決定,造就親生兒子的性格脾氣,是他親手把溫暖男孩變得刻薄寡情;是他把溫柔的阿姨弄得患上精神疾病,他該為自己種下的因,嚐受苦果。


    她不會反對阿敘報複,隻是……值得嗎?


    為仇恨把自己的婚姻搭進去,會不會太大手筆?況且他可以算計一切,卻無法算計女人心,他真以為可以複製阿雪的成功經驗,真的相信到最後,向鈴謙會願意吞下這個啞巴虧與他平和分手?到時候,已成為公眾人物的他,真能無損無悔地全身而退。


    不,她無法樂觀認同。


    安凊敘望著她冷凝的臉孔,她沒有罵人,沒有憤怒狂吼,她連一點點的情緒都沒有表現出來,但他的心像被什麽東西強行扳走一半,空空的,虛虛的,像站在危樓之上,腳下分明是堅固的泥土,卻總覺得下一秒鍾,自己將要失足。


    她越是這樣,讓他越心急著想說服她,他寧可她同自己辯駁,寧可她像瘋婦一樣,對自己狂喊吼叫,也不願意她安靜得……讓他心慌。


    “你該對我有信心,我說到做到,兩年,我發誓不會讓你等上更多的時間……”


    看著他篤定的眼神,朱苡宸知道,沒有人可以改變他的決定。


    可,她生氣嗎?


    當然氣,氣壞了,氣瘋了,氣得想隨手抓起架上厚重的原文書,狠狠地砸上他的後腦,把他那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念頭給打出腦袋。


    如果將安家千刀萬剮,能保他一生幸福無虞,ok,不必他麻煩,她很樂意親自操刀,問題是,不能嘛,就算那一家人全被醜聞搞死了,又如何?


    他怎麽能蠢到丟棄手邊的幸福,去執行一項半點意義都沒有的報複舉動?


    朱苡宸低低發出兩聲嗤笑,似怒似諷,似一鍋沸騰爆濺的熱油,而她的心在油鍋裏滾了幾圈,炸得中空外脆,一碰就斷。


    滿腦子的怒火欲發無處泄,因她明白,他是個固執的男人,她無法說服他的,從一開始,他就打定主意瞞她,不正代表了他打算先斬後奏,不管她能否接受,到最後,他都會逼迫她接受的。


    他認定知道內情的她會妥協,算準她離不開他,離不開生病的阿姨,也料定她將會點頭,給他計劃中所需要的兩年?


    他錯了,大錯特錯。


    她可以在任何地方妥協,獨獨在愛情裏,無法放下身段。


    她是無父母疼惜的孩子,她絕不允許自己的下一代重蹈覆轍,而阿姨更是一個血淋淋,活生生的例子,她怎能容許自己愚昧。


    她絕對相信,當年安凊敘的父親肯定也對阿姨說過,等我,等我結束那個令人憎恨的婚姻,我會來到你身邊。


    可到最後呢?


    是,他與元配相處困難,夫妻之間已無愛情,但為了社會形象,為自己的事業與未來,割舍愛情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實例就在眼前,她憑什麽相信與篤定,愛情的力量大過一切,他終究會回到自己身邊?


    苦著,澀著,心口舌尖像翻倒了五味醬,酸甜苦辣全在那裏徹底翻攪。


    她深深皺起眉頭,十指在胸前扭絞著,她不哭,哭隻會弱了氣勢,無法改變現況,就算淚水能夠教他心痛,又如何?她依然阻止不了他的計劃,安家是他的心頭刺,阿姨的病讓那根刺又紮深了五公分,痛得鮮血淋漓的他,無法不動手拔除。


    “所以……”安凊敘再次停下長篇大論,走近她,抱住她,他相信她一定可以理解。


    她的確是理解了,但無法認同,她甚至分辨不出壓在心頭上的,是怒或是慟,她定定看著他的眉眼,利爪狠狠撓著,撕扯著她的五腑六髒,一下一下的抽搐,讓她用力抓住他的衣襟,半天不能言語。


    朱苡宸壓著,吞下堵在喉間的不明物體,好半天,才從牙關裏擠出一個字。


    “好。”


    她說好。


    喜悅浮上臉龐,他竟然說服她了?這麽簡單,他還以為要一次,兩次,無數次的說服,才能慢慢說得讓她點頭答應。


    沒想到,她應了好,簡單利落,不必多餘商量。


    可是她的表情……太陽姑娘染上寒霜……她是真心說好,或是敷衍?她是支持認同,或打算陽奉陰違?


    安凊敘猶豫了,勾起她的下巴,與她四目相對,再次確定。“你說好?”


    “對,我說好。”她沒有自大到認定自己說“不好”,他就會舍棄多時的經營。


    “你沒有任何想法,想要和我溝通商量?”


    “溝通應該是你和向鈴謙之間的事,我們之間,不需要。”


    他該去問問向鈴謙願不願意成為他的複仇工具,問問她是不是願意和他當兩年有名無實的夫妻,至於他和她,那樣大的觀念分歧,她除了生氣,其他的,無能為力……


    “你沒有其他的話想對我說?”


    “我說了,你肯聽嗎?”


    朱苡宸淒然一笑,心痛得想抱住些什麽,更想狂怒發飆,丟得他一屋子亂,讓潔癖的他和自己一起狂叫咆哮,怒氣張揚,可是她相信,就算弄出這般場景,也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咬牙,她吞了。


    “你不說,怎麽知道我不會聽?”他望著她的臉,鼓吹她說出想法。


    他喜歡他們的溝通方式,很理智,沒有吵嚷哭鬧,沒有瘋狂發飆,他們很努力地讓對方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如果所有的情侶都能用這樣的態度談分手,那麽台灣每年會減少許多社會案件。


    “好,我說。”


    “我洗耳恭聽。”


    “第一,我認為最好的複仇是過得比他們更好,我們和阿姨幸幸福福地生活,彼此關心對方,疼愛對方,把對方的快樂視為人生最重要的事,與安幗豪和他妻子,你父親與你大媽貌合神離的婚姻生活相較,我們不是贏他們太多?”


    “第二,你心疼阿姨,想為阿姨討回公道,我舉雙手同意,但你隻要把真相攤在陽光下,就像對待安幗豪和他外遇的女人那樣,民眾會知道你父親當年是怎麽對待你們母子,知道他是個為求勝選,不在乎說謊的男人,像這樣有道德瑕疵的政客,不會得到太多的支持。”


    “第三,如果你覺得這樣猶嫌不夠,那麽就試著用你的誠意去打動向喻勝,兩人同手聯心,揭發你父親的貪瀆事件,他會一蹶不振的。”


    “你太天真了,事情如果像你說的那麽簡單好了,首先,我們的幸福傷害不到那家人,我要的是把他們加在我們身上的,倍數還給他們。”


    “第二,緋聞隻能引起兩個星期的討論,不會再有更多,安幗豪外遇事件曝光,失去議員寶座後,他一樣可以參選立委,因為人們對於男人的不貞諒解度很高的。”


    “第三,向喻勝和安理衛雖是死對頭,但明裏暗裏仍然寒喧熱絡,誰也不願撕破臉,要他揭發安理衛的貪瀆情事,他也會的擔心自己被反咬一口。在政壇上混那麽久,有幾個人是幹淨的?所以我隻能靠聯姻,取得他的信任,由我自己來‘大義滅親’。”


    屆時,他少不得要裝裝可憐,假意自己無心,假裝隻想查貪汙案,端正社會風氣,誰曉得黑水會回潑到自己父親身上?那出好戲,他已在心裏沙盤演練無數回。


    想到這裏,安凊敘的目光灼灼,滿懷信心。


    望著他的表情,朱苡宸有強烈無力感,隻能再次無聲歎息。


    瞧,她沒有猜錯,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改變做法,說再多都隻是白費唇舌,就算她用鬧的,吵的,也吵不出他的妥協,到最後,頂多就是把他們之間的情誼破壞殆盡罷了。


    歎氣,她不再言語。


    安凊敘一把將她摟進懷裏,輕撫著她的黑發,軟軟地在她耳邊低語,“阿紫,我不會讓你傷心的,我發誓,絕不會讓你步上我母親的後塵,不管我和誰結婚,你是我心裏唯一的女人。”


    她相信他嗎?


    相信,當下他的話絕對真心,但環境改變,人心會跟著變,她不是未成年少女,愛情再美好,也不至於讓她失去理智與分析。


    輕輕推開他,朱苡宸看著他精鑠的眼睛,輕聲說:“知道了,我先回去,下午有個政論節目要訪談。”


    “好,你回去之後,不要胡思亂想,我會把所有的事全部解決,你隻要做一件事——相信我。”


    她點點頭,再不回話,唯有在心底悄悄地對他說聲再見,轉身走出房門時,她忍不住垮下雙肩,好像剛跑完五千公尺,這席對話抽幹了她所有力氣,疲憊感瞬間襲心。


    但朱苡宸沒想到阿姨會站在門外,她滿臉的憂心忡忡,不曉得聽到多少談話。


    “阿姨,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和阿敘,是不是吵架了?”她的病況漸有起色,恢複速度快得讓醫生很滿意。


    “沒有,你不要亂想,我們怎麽會吵架呢?”朱苡宸勉強擠出一個刻板笑容,讓她安心。


    “那麽留下來吃飯,廚子做了紅燒獅子頭。”


    “下次吧,我今天有點忙。晚上我給阿姨買泡芙回來當宵夜好不好?”


    她明白,結束了,她和阿敘到此為止,他們之間不會有兩年或兩個月,因為她不會給他這種機會。


    回家,短短的幾步路,她卻舉步維艱,突然間發現,未來的漫漫長路沒有他的手相牽,她會走得多麽孤獨……她原本是不怕孤獨的,是他帶領她嚐遍幸福,卻又鬆開她的手,逼她認同他的謬誤。


    仰頭,兩行清淚滑過眼角,她的心,一寸一寸緩緩失去溫度。


    當太陽不再做核融合反應,不再散播光芒,那麽這顆太陽便進入死亡期。所以,當真愛宣告結束,愛情一片一片枯萎,她這顆小太陽也落入寂滅……


    回到家,鎖上門,她深吸氣,釋放滿腔憤怒,她抓起手邊所有東西,使盡所有力氣將它們丟出去,仿佛她丟的不是書本或保特瓶,而是她說不出口的怒氣。她破口大罵,她怒聲指責,她憑恃的,不過是豪宅的隔音,四片牆,隔絕她的怒氣,同時,隔離了她與他的心。


    安凊敘永遠碰不上朱苡宸,明明她還是住在隔壁,明明一樣在他家裏進進出出,但他總是遇不上她。


    他回到家裏,聽母親說兩分鍾前她還在,說她買了套裝當禮物,母親和看護太太兩個人還對著鏡子試了半天,笑得很開心。


    他於是匆忙到隔壁按門鈴,但按半天,朱苡宸沒出來開門,是不在家了嗎?電梯上上下下,他們又錯身?


    這種狀況持續五天之後,他猜出來了,她在避著他。


    他並不反對給她一點時間沉澱心情,但她的表現讓他越來越不安,因為之前即便避開他,她每天還是會抽空過來陪伴母親。


    可是這回,她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在家裏出現了。


    “媽,阿紫今天也沒過來?”他詢問的口氣有些急躁。


    “對啊,她沒過來。”


    說完,母親又低下頭去擺弄手裏那捆毛線,最近她迷上打毛線,她一麵打一麵和看護說話,許多時候,她的精神好到讓人以為,她的病已經百分百痊愈。


    “她昨天也沒過來?”他又問。


    她連頭都沒抬,就說:“對啊,阿紫昨天也沒來。”


    想了三十秒後,他拿起朱苡宸給的鑰匙,打開她家大門。


    屋裏裏還是很淩亂,書本,衣服,垃圾一樣丟得很自在,可以證明她沒有搬家,隻是……她到底去了哪裏?


    失去她的下落,安凊敘心神不寧,回家後,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客廳裏來回繞著,怎麽繞都繞不到出口。


    母親見他這樣,問:“阿敘,你在擔心阿紫嗎?”


    “對,她不知道去了哪裏。”他滿臉憂心忡忡。


    “不要擔心。”她放下毛線,走到兒子身邊,拍拍他的手背。“阿紫去美國參加一個座談會,跟他們教授一起去的,要一個星期才會回來。”


    原來是這樣……他緩緩鬆口氣,知道她在哪裏,慌亂的心頓時篤定下來,原來他也開始對她有了控製欲,想確實知道她每分每秒在哪裏;原來失去她的消息,會讓他的心空蕩蕩的,失去憑依。


    她對他的影響,比他自己知道的要深,他想,他無法離開她了。


    路教授已經回來,但她仍然不在,安凊敘時時進出她的家,但很明顯,她並沒有回來。


    他的坐立不安,再度看在母親眼底,她笑著把兒子拉到身邊,安撫道:“放心啦,阿紫有打電話回來,她說美國是個好地方,想在那裏多待幾天。”


    “那裏有什麽好?”他直覺反對。


    他在美國待了那麽長一段時間,半點都不覺得那裏比台灣好。


    “這個你要自己問她,阿紫說她給我買了一個很漂亮的包包,回台灣後,要陪我提著新包包回去老家走走。”


    母親說得滿臉笑容,她想起那個老家了,想起老家附近的好鄰居,她真想念她的夜來香,不曉得有沒有在盛夏裏綻放?


    安凊敘有些歉然,低下頭說:“媽,對不起,我最近比較忙,等我有空,我一定陪你回老家。”


    母親摸摸他的頭說:“阿敘,不要那麽忙,不要賺那麽多錢,把時間留下來,多陪陪我和阿紫,好不好?”


    “知道了,我會盡量。”他環起母親的肩膀。


    “你都不知道,每次你出門我就好擔心。”


    “擔心什麽?”


    “擔心你一出去就回不來了。”她眉頭皺起,滿眼憂鬱。


    這麽擔心嗎?如果他和向鈴謙結婚,搬出去,媽媽怎麽辦?


    歎氣,他摟了摟母親,說:“媽,你別害怕,阿紫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家,就讓她搬過來陪你,你說好不好?”


    提到阿紫,母親眉頭綻放。“阿紫要搬過來嗎?好啊,阿紫最聽我的話了,她什麽時候搬過來?我去給她整理房間。”


    “我會盡快跟她說,你先不要心急。”


    “要是她不想搬呢?”


    “媽,別煩惱,我會說服她。”


    擰眉,他握緊拳頭,再重複同樣一句話,給他兩年,隻要兩年時間,他就能夠給媽媽和阿紫想要的生活。


    三個星期過去,朱苡宸依舊沒有回來。


    安凊敘越等越心煩,煩到經常性恍神出錯。早上他開車差點撞上路人;中午和向鈴謙吃飯時,竟脫口叫她阿紫;他在百貨公司看見相似的背影,居然丟下向鈴謙跑去追人,結果發現認錯人;他更常在她屋門前麵站老半天,才發現自己走錯地方。


    他不正常了,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那裏抓著撓著,讓他不得安寧。


    阿雪碰到他,一開口就是諷刺,她動不動就說,哈哈,看來你們家的太陽姑娘,沒有我們家大三的包容度,而安先生的運氣更是沒有本小姐十分之一好。


    再不然就揮揮手說,散了散了,散了比較快,往後就一心一意愛人家向小姐,不要沒事跑去提高台灣離婚率。


    至於她家的小……大三,則是用一種憐憫的眼光望著他。


    因此安凊敘必須一天講三次,每次都比上一次更用力地說服自己。


    他說,他沒有做錯,惡人就是要惡人治,如果輕易放過安家,這個世界便沒了真理。


    但他的自我說服,隨著朱苡宸的長時間不歸,篤定程度日趨薄弱。


    他反複反省自己,到底是哪裏說錯?


    那天,他明明已經說服她,她回答“好”,她說“知道了”,他有給她表達意見的機會,也明白地指出她的錯誤認知,他以為……他們已經說定了。


    對,他同意她需要時間消化情緒,但她那麽聰明,那麽理性,肯定能夠體會他的心意。既然能夠體會,為什麽一去不歸?


    三個星期了,他沒有過這麽長的時間見不到她的麵,他心浮氣躁,一顆心像吊了桶水,七上八下。


    明明是秋老虎的天氣,他卻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寒意,是不是因為他的小太陽不在家裏?


    很久了,自從他能夠掌握自己的生活之後,他再沒有作過噩夢。但這段日子,他頻頻在噩夢中驚醒,醒來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自己夢見什麽,隻覺得一顆心,空落落地,像被誰挖去一角,被誰掏空。


    他的煩連母親都看得出來,她幫不了忙,隻能踮起腳尖拍拍他的頭安慰說:“阿敘,別擔心,事情總會解決的,不要太固執哦,你啊,老是讓自己鑽牛角尖……”


    那些話,很多年前,母親時常在枕畔對他說。


    他真是愛鑽牛角尖,處處為難自己的男人?他果真是固執到不懂變通?


    終於終於,他終於見到朱苡宸了,不是家裏或電梯裏,而是在五星級餐廳,當時,他的手臂上勾著向鈴謙,而她正和一個看起來很……青年才俊的男人把酒言歡。


    她穿得很漂亮,是他從沒見過的洋裝和高跟鞋,她的長發上了卷子,大大的波浪垂在後背,她還上一層淡淡薄妝,大眼睛被黑眼線一勾,變得更大,更圓,更吸引人,而微翹的嘴唇讓粉紅色唇蜜渲染出醉人光暈。


    轟地,蓋達組織在他腦袋裏製造恐怖攻擊,連環爆炸聲,震蕩了他的耳膜,他的心。


    她,怎麽、可以……用那樣專注的眼神看著其他男人?那眼光會讓那男人誤解她對自己有意思。


    他頓時化身為噴火龍,一張口,高溫就會將眼前的青年才俊燒熔。


    安凊敘氣急敗壞,忘記手臂上勾著的向鈴謙,他大步跨上前,不客氣地怒瞪那青年才俊,他的目光像刀子似的發出寒冽警告,他的頭頂像烈火般的冒出熾熱火焰,嚇得對方像做了一趟三溫暖,冒出一身汗。


    他半句話不必說,氣勢就壓得人矮上一截,青年才俊不得不反省自己在什麽時候得罪過對方。


    情況變得超級詭異,向鈴謙也走到桌旁,她看看安凊敘再看看朱苡宸,安凊敘的目光分明沒有落在後者身上,可她就是感覺兩人之間暗濤洶湧。


    安凊敘不開口,青年才俊也不知道該怎麽與他對話,好不容易鼓足勇氣,他客氣起身,“對不起,這位先生……”


    所有的事情就在這刻發生,服務生送上今晚的大餐,青年才俊拉開椅子,準備對安凊敘講兩句客套話,安凊敘死盯著青年才俊,卻準確無誤地一把抓起朱苡宸的手,迅速將她帶離。


    向鈴謙轉身望著兩人的背影,抿著紅唇輕笑,“就說嘛,就算我長得傾國傾城,美得不可方物,也不可能讓人在第一次見麵時,就決定向我求婚,他愛上的,果然是我老爸。”


    “小姐,對不起,你在說什麽?我沒聽清楚。”青年才俊客氣地問。


    服務生在猶豫過幾秒之後,還是迅速將餐點擺放在餐桌上。


    向鈴謙笑著說:“沒什麽,我是說,看來那位小姐無福享用這頓龍蝦大餐了,食物丟掉太浪費,我可以坐下嗎?”


    青年才俊瞥了一眼他們離去的方向,同意道:“我想也是,一個人吃飯很寂寞,你願意坐下來的話,我會很感激。”


    他們談判的地點在哪裏?在他的車上。


    他想演戲,偏又不做全套,竟然把未婚妻丟在餐廳,拉了她就跑,擺明未婚就已經有第三者在等卡位,除非向鈴謙有腦殘現象,否則會願意嫁給他才有鬼。


    “他是誰?”安凊敘的聲音好像從冰河裏發出來的,要把人的骨頭給凍結。


    “是同事介紹的朋友,聽說家世背景不錯,正在找適婚對象。”她不說謊話,也沒必要說謊。


    “所以你在相親?”


    “對。”


    “為什麽要相親?你不是說你知道了嗎?你不是願意等我兩年,不是……”


    “我從來沒有說過這些話。”她冷冷地反駁了他的話。


    “我們理性溝通過了,我已經說服過你同意我的做法。”


    錯了,他們是溝通過,但他不曾說服她。看著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朱苡宸心底突然有一個念頭閃過,去他的理性溝通,她寧願和他大吵一架。


    於是,她搶走他的話。“沒錯,你說服了我,你一向都能說服我的,所以小時候,你說服我不要對舅媽心存怨恨,我乖乖照做。”


    “如今你的再度說服,讓我突然了解,對啊,你的話真是要命的正確,這是個交換的世界,我們用生命去交換工作,用青春交換金錢,用金錢交換快樂……你真的該、死、的對。”


    她的口氣咄咄逼人,她的態度惡意囂張,她每句話都是削尖了的銳針,一下下錐刺著他,她甚至冷笑著給他拍拍手,給他豎大拇指,滿臉的崇拜,崇拜到他起雞皮疙瘩。


    “既然如此,你應該體諒我,我必須為我母親出一口氣。”安凊敘咬牙,將明知不合宜的話,說了出口。


    “是啊,我‘相當相當’能體諒。”她又附和他的話,隻不過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似的。


    “如果是你的母親被關在精神療養院二十年,你會不會怨,會恨,會想要報複對你母親不義之人?”他試著保持理智,試著不被她的口氣挑釁,他努力向她再次解釋。


    “我會,會怨,會恨,會想報複對那些不義之人。”同樣的附和,她簡直是一百分的好學生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和那個男人相親?”


    “你剛剛說的,和我相親,兩者當中有關係嗎?”朱苡宸偏過臉,笑著裝傻。


    他的眼光投向她,不解。這是在演哪一出?“如果你同意我,就會等我兩年。”


    “哦。”她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終於明白是哪裏不對了。”


    “哪裏不對?”


    “我同意你的計劃,但並打算加入你的計劃,就像我同意你和向鈴謙結婚,卻不必當你們的婚禮秘書;我同意你對安理衛全家施展報複,卻不必拿著紙板,抗議書,到他家給他們落井下石。”


    她終於在他麵前爆發,雖沒揚他一巴掌,卻是結結實實地讓他明白,她把他的說服當成狗屎。


    靜靜看著她怒不可遏的臉龐,意外的,安凊敘沒發火,相反的,他勾起嘴角微微挑起。


    吵架是溝通的一種,他寧願吵架,也不願意她像過去幾個星期那樣,莫名其妙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火大讓他站在危樓的危機感消失,倘若那天她肯這樣溝通,或許他們早就達成協議。


    他樂觀地想著,隻要肯說,肯麵對,他就不擔心說服不了她。


    “繼續往下說。”他樂於傾聽她的憤怒。


    “知道我最同意的是什麽嗎?我最同意的是你的論點,同意用婚姻交換某些東西是正確且必要的事情,因此同意和銨禎相親。”


    “銨禎的父親是電台總經理,如果我和他結婚,我不但可以經常上電視,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成為新聞主播。你知道我從小到大最崇拜的人是誰?是沈春華,知名主播,我希望能和她合作,希望能夠走她走過的路,希望自己在四、五十歲時,是個受人讚佩景仰的女人。”


    “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如果有機會讓我踏進那個圈子裏,我會平步青雲,而銨禎恰恰是那張入場券,我認為自己應該用婚姻換得那張入場券,一如你用婚姻換取某種支持與勢力。”她一口氣說完,麵帶笑容地回望他。


    “你在諷刺我?”他深吸氣,提醒自己不要生氣。


    很好,他聽出來了。沒錯,她就是在諷刺他,用他的邏輯諷刺他的行為。不過她卻回答,“我哪有諷刺你?我明明是聽話的小阿紫,你怎麽說,我怎麽學,你應該很高興,即使經過二十年歲月,我仍然把大哥哥的話當成聖旨。”


    “我怎麽說,你怎麽學是嗎?”


    “是啊,您可是我的最佳典範呢。”她再嘲諷他一回。


    “那我要你拒絕所有的男人,乖乖和我母親搬回鄉下老家,等我兩年,兩年後我會回去和你結婚。”他強抑怒氣。


    哈,他當她是什麽啊?朱苡宸偏頭望他,如果眼光可以化為利箭,他的身體已經被她射成篩子了。


    她蹙眉冷笑,仿佛他說的是天底下的大笑話。


    “大哥哥,我隻是崇拜你,可我不是白癡耶,我有我的目標理想,有我的前途未來,怎麽可能搬回鄉下老家?”


    “不然這樣好了,看在你是我最崇拜的大哥哥份上,你給我兩年,我也優惠你兩年,兩年後你把安家整垮,而我在電視台裏闖出名號,之後我們各自離婚再結婚,到時,我們就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了,你說怎樣?”


    她帶笑的臉龐,流利的語匯,把安凊敘的冰山臉炸出大量熔漿,他從不覺得小太陽有曬傷人的可能,現在,他確確實實被她曬出三度灼傷。


    光是想到她要去和別人結婚,別說兩年,就是兩天他都受不了。


    所以該死的,她的態度擺明,他怎麽做,她便百分百效仿,除非他打死自己的邏輯,否則她就要依他的邏輯也去結婚。


    他徹底明白了,他根本不曾說服過她,她的“知道了”,代表的不是理解妥協,而是“很好,從此你過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小鬼橋”。


    他用力吐氣,握住方向盤的手指泛青,他的想法沒錯,他的計劃縝密無缺,為什麽沒有人肯支持?


    他不發一語,兀自強壓著胸中怒氣,直到把她送回家裏,沒想到不知死活的她竟然當著他的麵,在等電梯的空檔撥出電話,向那個叫謝銨禎的男人道歉,並約定下次見麵時間。


    轟,火山爆發了,他的頭發著火了,他的手腳,身軀連同心髒都開始發燒,他必須冷靜,必須思考,如果計劃得在“失去阿紫”為前提的情況下進行,他、他、他……他氣得幾乎咬碎牙齒。


    電梯打開,上樓,在抵達目標樓層,看著她走出去後,他再次按下電梯鍵,離開大樓公寓。


    他開著快車在路上奔馳,他自問,自答,自我分析,他想破頭,還是想不出自己錯在哪裏。


    問題是,同樣的邏輯用在自己身上他理直氣壯,合理到不行,為什麽朱苡宸拿去用了,會讓他火氣大發,讓他恨不得變身成噴火龍,把天底下可以幫助她達到目的的男人全部燒成灰燼?


    他想了又想,想得頭快破掉,最後他不甘願,卻還是從手機裏找出小三的號碼。


    接起電話的人是阿雪,她冷聲問:“請問,找我們家老公做什麽?”


    “我必須要和他談談。”


    “沒空,我們正在嘿咻嘿咻做運動,要談話的話,請提早三個月前預約。”


    快被他的木頭腦袋氣瘋的阿雪,一開口就不打算饒人。幸好,小三畢竟是小三,有海納百川的容人度量,他安撫了老婆之後,接過手機。


    “阿敘,有什麽事情嗎?”


    “我必須和你談談,現在。”


    “好,在哪裏?”


    安凊敘在半夜三點四十七分回到大樓公寓,他沒回家,而是用鑰匙打開朱苡宸屋子的大門。


    她還沒睡,縮在沙發裏,無聊地翻閱雜誌。她從不看雜誌的,這是她人生中買下的第一本雜誌。他進門的時候,她正好翻到兩個很可愛的金發小孩,包著尿片在院子裏逗蚯蚓的畫麵。


    他的出現讓她嚇一大跳,直覺想問他怎麽進來的,但他比她更快一步搖了搖手上的鑰匙,她想起他的鑰匙還是自己硬塞出去的。


    她也睡不著?這是安凊敘浮上腦海的第一個念頭。


    “你說服我了。”他坐到她身邊,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教她滿頭霧水。


    “什麽意思?”她狐疑望他。


    “用婚姻換取所需,是一件笨到很徹底的事。”


    “因此……”


    “因此,我不會和向鈴謙結婚。”


    因為晚上那場鬧得太凶,他被向鈴謙退婚了?“所以……”


    “所以不必等兩年,我現在就要和你結婚,即使我無法用婚姻向你換到任何東西。”


    “為什麽你會突然……”想開?他的固執程度,和實心鐵柱一樣硬。


    “因為我無法忍受你和別的男人相親,所以推己及人,同意你一樣無法忍受我和別的女人走入禮堂。”


    “你不是說過,你需要他們家的幫忙?”


    “那是在你能夠接受的情況下,而眼前的狀況……我顯然太高估自己的魅力。”


    他還是無法不歎氣,全盤推翻計劃是讓人很傷心的事,隻是這回……算了,小三說得對,當阿紫是他最重要的選項時,其他的都可以舍棄。


    就是用這麽簡單兩句話,小三輕輕鬆鬆地戳破他的執迷,讓他明白自己的真心。


    看著他無奈的表情,朱苡宸終於破啼為笑。


    沒錯,他是高估自己的魅力,就算他好到讓人愛不釋手,她也無法逼自己走向不歸路。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我放棄a計劃,決定進行b計劃,我還是要讓安家該受到報應的人,一個個站出來麵對自己的因果,但b計劃當中有一點很重要,需要你的配合。”


    “哪一點?”


    “你說過的那一點。”


    “我忘記自己說過什麽了。”


    “你說,最好的複仇就是過得比他們更好。我要過得比他們更好,先決條件就是你要嫁給我。”他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轉圜餘地。


    “我嫁給你,你確定嗎?”是他自己說兩年內不結婚的。


    “確定。”他從口袋掏出一枚戒指,定定望著她。


    朱苡宸隻考慮了五秒,就把手指頭奉上。


    她露出這幾個星期以來的第一張真心笑臉,和煦暖陽再度照拂他的冰冷心腸,她握住他的手,認真而仔細地說:“其實,我的婚姻還是可以讓你交換到一些東西。”


    “什麽東西?”


    “幸福以及……”她轉身,從那本正在翻閱的雜誌裏找出一本孕婦手冊,放進他掌心,“打開,裏麵有你孩子的第一張照片。”


    “你、你的意思……”安凊敘像觸電般,整個人從沙發裏彈了起來。


    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她笑得彎腰,在他麵前秀著新買的雜誌《媽媽寶寶》,翻到玩蚯蚓的小娃娃,讓他看清楚,孩子很可愛,他們不是外星怪物。


    “怎樣,有沒有覺得比娶向鈴謙劃算?”


    他的回答是低吼一聲,然後把她高高抱起來,很俗氣地轉上三五圈,像古老的電視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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