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輝從隔壁過來,把他的餃子塞進那個老兵手裏,他說“吃了。以後再想這個味道,要走大半個中國了。”老兵聽了把餃子狼吞虎咽地劃到嘴裏,邊用力嚼邊抹眼睛,楊東輝沉默地拍拍他,他把楊東輝一把抱住就在他的肩膀裏嗚咽,食堂裏的人都強忍著,我的鼻子也一陣發酸……吃過飯,我們拎著老兵的行李,隊伍集合在營房前的空地上,連長給每個老兵係上大紅花,上麵寫著“光榮退伍”,鞭炮和送戰友的歌曲同時響起,喜慶的鞭炮聲在這個場合下聽起來卻格外心酸,一個入伍七年將複員的老士官向連長說:“報告連長,退伍老兵集合完畢,請指示!”連長擺了擺手,背過了身去,這樣一個硬漢子,見過了很多次這個場麵,我想他此時的心中也是難受的。指導員宣讀《致退伍老兵的一封信》時,很多人在忍,但還是有人默默流下了眼淚。部隊關於離別有一句話,是個軍人就沒有眼淚,今日的離別就是往日的相逢。可是此時此刻的眼淚,不代表懦弱,隻有沉甸甸的分量。當楊東輝親手為他們摘下領花肩章的時候,一個老兵向楊東輝敬了最後一個軍禮,撕心裂肺地喊了聲“排長!”就一頭紮進楊東輝懷裏痛哭起來,他是楊東輝當班長時手把手帶出來的兵,我看到楊東輝緊緊摟著他,抬起臉,硬把眼淚咽回肚子裏,我還是看到了他嘴角的抽動……走的這批老兵,大部分是他帶出來的兵,還有和他同年入伍一起摸爬滾打過的誌願兵,他一直控製著自己,因為這時候他的失控會帶來一群人的失控,他不能失控,但是我看得到他強忍的淚水。這聲“排長”像開啟了洪水的閘門,那些被下了軍銜的老兵們將楊東輝團團抱在中間,他們都是他的兵,一聲聲哭喊排長,他們的哭喊聲狠狠劃過我的心上,讓我的心也忍不住在顫抖。我流淚了,指導員也流淚了,全體戰友和退伍老兵都哭了……“緊握槍、軍威壯、警衛戰士多榮光! 預備,唱!”是楊東輝的聲音,他帶著哭音的嘶啞的吼聲,突然響了起來。老兵們哭著跟著大聲唱起來:“……警衛戰士覺悟高、不怕烈日曬、不怕雨水澆、寒風洌冽無所懼、戰鷹高飛我站崗……”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支《警衛連之歌》,卻是最震撼的一次,幾年後當我也哭吼著唱這首歌的時候,我才明白,警衛連這三個字,已經深深刻進了我們每個人的靈魂,每個人的骨頭。楊東輝把警衛連的連旗遞到老兵們手裏,他們抱著鮮紅的連旗嚎啕大哭……我們全體都默默掉了眼淚……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此時此刻,我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殘酷。到今天我還記得楊東輝對老兵們最後說的這句話:“一天穿軍裝,一生是軍人!”這句話我一直銘記在心,也一定銘記在他們的心頭。不管我們是否還穿著軍裝,不管我們將來走到天涯海角,是富貴發達還是麵朝黃土,我們永遠不會忘記曾經是一個兵。我們把青春留給了部隊,沒有辜負過這身綠色,也是部隊教會了我們這幫毛頭小子,怎麽做個真正的爺們。送走老兵後,我到處都找不到楊東輝,直到晚上才在訓練場上看見他。他一個人坐在操場的台階上,麵向著空曠的訓練場,抽煙。第24章煙霧中他的臉很沉默,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落寞傷感。他在想剛剛送別的兄弟,還是他一年一年親手帶過,又親手送走的兵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不想打擾他,隻想安靜地陪他一會兒。他回頭看看我,也遞給我一根煙。他用手槍火機為我點了。我們就那麽默默抽著,白色的煙霧和我們呼出的白氣混合在一起,飄蕩在空曠的障礙場上。我知道他心裏難受。那些走了的,離別的傷痛就這一次,而他卻每年都要經曆一回。我不知道每年送走一批人後,他是不是都會到這來,一個人在刺骨的冷風裏抽煙,想念同甘共苦過的兄弟,卻又無能為力。在部隊,很多人事,很多情感,都是兩個字:無奈。吸著煙,他跟我說了很多心裏話。他說起今天送走的那幾個老兵剛到他班裏時候的事,說他前年複員的一個兵每倆月都給他寫信,寫了兩年了,前不久寄來封信說要當爸爸了。“剛來時又瘦又小,還不到我胸口高。”楊東輝比了一下,似乎那個兵就站在我們麵前。他拿下嘴裏的半截煙,看著它說是在老兵宿舍撿到的,不知道誰落下的。他笑笑說準是齊勇的,齊勇是個煙槍,平時一犯癮就到他跟前討煙,被他翻過的兜都像被狗舔過似的幹淨。以後好了,能省點口糧了。齊勇是連裏最凶悍的老兵,西北漢子。今天送別的時候,他抱著楊東輝哭得涕泗橫流。他說起他新兵連的一個老班長,那個班長很酷,不愛說話,對他要求特別嚴,他那時候年輕氣盛,不服管,還跟那個班長打了一架,差點被退回老家。可後來下連隊經曆了嚴酷的訓練後,他才明白班長的苦心。老班長退伍時,送給了他一顆珍藏的彈頭,那是用來做狙擊砝碼的子彈。班長對他說,別看我總在訓練場上說你罵你,我也不願意,但是好鐵不打出不了好鋼。你是塊好鋼,往後沒有老班長再罵你了,以後想起我,別恨我。楊東輝望著遠方出神,然後低頭狠狠吸了兩口煙,像要把什麽東西壓下去。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隻能拍拍他。那時的我太年輕。他看看我,說,沒事,習慣了。我想,總有一天我會變得夠剛強,剛強到能把他摟進懷裏,讓他不再壓抑自己,在我的懷抱裏痛快地流淚。後來,他又跟我說了很多。他舍不得自己帶出的兵,也想到將來自己的去留。他想一直留在部隊,將來如果有一天脫下軍裝,他不知道還能不能適應回到一個老百姓。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四海為家,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裏。也許明天一個調令,他就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警備區,離開這個城市。他煙霧後的眼睛裏,有無奈和迷茫。鐵打的營盤,他何嚐不也是一滴流水,一個軍人,就要隨時準備著離別。我問他,等我退伍的時候,他會不會也這麽難過,他揉揉我的腦袋說:“所以要你好好幹,爭取留下來,我想多留你幾年。”我說如果我留不下來,退伍了怎麽辦。他說你想要什麽,都可以挑一樣帶走。我說,我想把你帶走行不行?楊東輝笑了,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站起來說:“有本事就帶!”他蹦跳著活動了一下身體,開始衝障,像離弦的箭,400米的障礙在他身下像玩兒一樣。難過了,心裏有事兒過不去了,就去跑障礙!這是他以前教我們的。衝回來的時候,他兩手一撐騰空一躍,就坐到了水平梯上。然後他就坐在高高的水平梯上,停在了那裏。他的胸口起伏,熱氣隨著他的呼吸呼出,他低頭叫我回去,要熄燈了。“你呢?”“跑熱了,再坐一會兒。”他說。我仰頭看他,他孤獨地坐在上麵,兩條長腿掛在水平梯的兩邊,黑色的剪影映照著清冷的月光。我雙臂一撐,也跳坐了上去,坐在他背後。他回頭看我,我說排長,我陪陪你。他半開玩笑地說,等我從這走的時候,你能有這份心來送我就行了。他隻是隨口的一句話,卻深深刺痛了我。我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走,在我還沒有退伍前就先離開這裏,會是什麽情形。我從來都沒想過如果這裏沒有他會怎樣,我不敢想。可這就是現實,不知什麽時候的一紙調令,就能讓他和我天南地北,遠隔萬裏。我的身上發冷,心比這凍僵的空氣更冷。我低聲說:“排長,我冷。”他趕我回去,我不肯,他低頭解他的棉衣要脫給我,解開了兩個扣子,就被我從背後抱住了。他的後背有些僵硬。我抱著他,輕聲說:“排長,別脫,讓我靠一會兒就暖和了。就靠一會兒。”他沒再抗拒,我見他不再動,把抱著他的手臂收了回來。我不會再輕易冒犯他,破壞這段日子好不容易換回的親近。我把頭靠在他的後背上,他的背結實,寬闊,溫暖。脖頸間傳來他的熱氣,一點點化去我心中的冰凍。我輕輕吻著他的後背,隔著厚厚的冬季迷彩,他不會發覺。如果我的嘴唇擁有穿透的力量,他是否能感到那裏的熾熱?我輕喊:“排長。”他沒回頭,恩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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