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一會吧。”時湛陽扔過來一張毛毯。邱十裏則抱著毛毯走到他跟前,擠著他坐下,把毯子蓋在兩人身上,“他會死嗎?”“可能。”時湛陽摟上小弟,把他的腿撈到自己大腿上放著,平靜地說。邱十裏沉默下來,蜷起雙腿,上身安靜地伏在大哥胸口。時湛陽知道他沒睡著,靜了一會兒,他問,“ナナ,在想什麽?”“我在想,他其實挺可悲的。”“是啊。”時湛陽的邏輯是,這件事最可悲就在於,父親到了這個歲數,重病之時,名下的四個兒子,似乎沒有一個在真正為他難過。可父親自己也應該最清楚這是因為什麽。“我還在想,”邱十裏又慢慢說道,呼出的氣息濕潤又暖和,“被抱著好舒服,如果到我死的那一天,兄上在我旁邊,這樣抱著我,我的死就不會可悲。”時湛陽失笑,“說什麽胡話。”邱十裏往下一躺,撩起眼皮看著大哥,“我們都會死,我們也都要承認這一點。”時湛陽放輕手上的力氣,觸摸肥皂泡一樣碰了碰他的眼皮,“你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年紀。”“等我們老了呢?像爸爸一樣生了病,連飛機都坐不了。”時湛陽笑了,他捏住邱十裏的鼻頭,懲罰似的擰了擰,“那我可能要比ナナ更早一步變成老頭子,麻煩你照顧我很久,然後,某天,我倒在你的懷——”這話被邱十裏擋住了,他雙手捂住大哥的嘴,眼睛瞪得圓圓的,那眼神還真挺像小狗,“我會等你醒過來的,兄上。”時湛陽就想逗他,悶悶道:“死了就醒不過來,最好把我埋了。”邱十裏神情不變,還是把他捂得很緊,好大一股子執拗勁兒,冷靜得好像在說一件已經成了定律的事情,“不埋!我一定要躺在你旁邊,告訴你我要自殺了!我說十遍,你不起來阻止我,我就把刀插進去,我不會埋你的,除非我和你一起。”時湛陽本以為一旦說起這種事,必然看得見小弟發紅的眼圈,可現在不然,邱十裏的眼睛是發毒誓時的眼睛,裏麵一點柔也看不見,全身狠。他頓時覺得不行,這話題已經嚴重跑偏,這麽遙遠又荒謬的事,細想反而徒增煩惱——現在最應該引發悵然的不是病懨懨的垂垂老父以及迪士尼行程的泡湯嗎?於是時湛陽趁邱十裏不備,下手撓他癢癢,掐過了平坦的肚皮,撓到肋骨下麵,邱十裏終於繃不住力氣,想憋笑卻還是哧哧笑出了聲。這種時候,就可以附身去親了。這招時湛陽屢試不爽。那次他們兄弟三個,還有少量臉冒黑氣的心腹,在夏威夷待了小半個月。在各路專家的努力之下,父親救了過來,但落下個不尷不尬的偏癱,床都下不了,左邊的手腳腰腿全都動彈不得,眼珠也轉得遲緩。話倒是還能說,但思路很難清晰,還必須是右邊嘴唇帶著左邊,說得相當緩慢含混。時湛陽反應非常快,他把這件事封鎖得極為仔細,隻有絕對信任的心腹和邱十裏清楚癱瘓的事實,舊金山那邊的本家,還有各個生產線上的工廠,包括他還在賭城紙醉金迷的二弟,全都沒有漏上一點風聲。甚至老四也隻是在病房外遠遠地看了一眼,見父親一動不動,他被告知他隻是還在昏迷。除去這些之外,時湛陽並沒有急著再做什麽動作,隻是每天在父親床邊堅持守著,照顧得盡心盡力,晚上才交給護工。第三天夜裏,自家房產的露台上,月光和濤聲隱隱綽綽,涼風和秋千晃晃悠悠,他正抱著邱十裏黏糊,忽然接到電話,也隻能提上褲子趕去病房。邱十裏已經養成了給大哥開車的習慣,大哥上去了,他就在樓下的車子的駕駛座上乖乖地等。“我差不多……快死了吧。”父親咳嗽著說。時湛陽幫他拭去嘴角的口涎,又給他喂了點淡鹽水,“您要好好活著。家裏離開您,還是立不起來。”父親模糊地笑了兩聲,“老二要分家啊,你……都看出來了吧。”“嗯,他自己分了最好,”時湛陽在床邊坐定,“帶走幾個廠子,再帶走幾條生意鏈,都是髒的,省得我們趕,您說呢?”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父親都沒說話,時湛陽也就默默看著他,貼心地把燈光調到最暗。這般窘態的暴露或許也是種酷刑,遙遠海麵上的風聲卻讓人舒爽。最終,在時湛陽準備離開之前,父親叫他靠近一些,把本家地下那間密室的三重密碼全部告訴了他。那密室是每個人耳垂上鐐銬的起始,更裝有更多秘密記錄在冊的人脈、賬戶、產品計劃和數據。“謝謝。”時湛陽說。“請您放心。”他又道。“走吧,走吧,”父親虛弱得像是隨時都要睡著,說起他最後的叮囑,“做事,要幹淨,不要留禍患,不要……意氣用事。”沒過幾天,時湛陽就帶著弟弟們離開了這座島嶼,把父親留下來繼續療養。剛一回到家,他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間密室上,那些曾經被限製的東西,隨著三重密碼的輸入,隨著石門和保險櫃的打開,浮現在他的麵前。他挑出其中最為要害的部分,花了幾個晚上記在腦子裏,又花了幾個晚上讓邱十裏記,確認兩人的記憶均無衝突謬誤之後,時湛陽把那幾大摞卷宗扔進了壁爐,親眼看著它們完全化為灰燼。畢竟父親素來喜歡玩互相牽製這一招,倘若哪天腦子不清楚,又把密碼告訴了老二——時湛陽拒絕接受這種風險。之後開了年,生意尤為密集,量也大了起來。外界流傳的消息是時家的老輩暫時退休,幾個隱形的大買家卻一個接一個露了麵,隻有他們知道,老的那位已經再也幹不起來,於是,麵對年輕人遞來的一支嶄新的橄欖,他們選擇開始和時湛陽的直接合作。從前的生意凶險,有時是因為不入流,買家受人欺負,供貨的也得跟著受麻煩。現如今這種情況得到了不小的改善,對於邱十裏來說,在公司和工廠待的時間長了,真刀真槍血拚的機會少了,但繁忙事隻增不減,一連好幾個月下來,他跟時湛陽連個休假的時間都沒有。終於,在五月的末尾,一大筆尾款入賬的晴朗下午,時湛陽來了個電話,叫邱十裏去一趟他的辦公室。邱十裏穿越一小節走廊,路過擠擠挨挨的秘書室,敲了敲大哥的門。時湛陽坐在辦公桌沿,端著茶壺喝茶,正在等他。“最近太累了。”時湛陽道。“還好。賺得也多了呀。”邱十裏道,心裏默默想著,除去忙得親熱時間變少之外,確實沒什麽壞處。“過幾天是六一兒童節,”時湛陽放下茶壺,笑笑地對上他的目光,“ナナ,我們是不是應該兌現一下承諾。”邱十裏愣了一下,旋即,他的眼睛亮起來,“是,對的,行程我去定,不讓外人安排了。”說著,他走過去,也坐上辦公桌沿,被時湛陽摟住,他就心領神會地環上那副肩膀,咬著那下唇親吻,一邊親一邊傻笑。三天過後,天色陰藍的早晨,邱十裏一手牽著大哥,一手牽著小弟,周圍人群攘攘。抬頭去看,城堡的尖頂就在眼前,他終於來到了這座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