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十裏立刻轉過頭去,目光是撞在時湛陽臉上的,撞上了,又很快慌慌地彈開,“真的沒事。我隻是想上來……電梯卡在中間不動,就爬了。”“為什麽想上來?”時湛陽壓住點煙的念頭,二手煙對病號沒有任何好處,尤其是剛剛完成爬樓射擊等一係列動作的病號,“你覺得我有危險?”“我不知道。在樓下看不到——”“然後你上來,看到三個人拿槍對著我。那是你的本能反應,對嗎?”“……對。”邱十裏捏著鼻梁,他又不看時湛陽了,顯得有三分頹喪,還有十分的懊悔,“兄上,我是不是不應該開槍?”“是。剛才對我來說是個很難得的機會,”時湛陽坦然道,“但過去了,無所謂了,大不了以後再解決。現在的問題是你的身體,ナナ,你沒有聽話休養。”“我不想休養。”邱十裏也放鬆了些許,看著大哥毛衣上的織紋,他解釋道:“就像小時候我被關起來,說這是休養,但總也不好,他們總是說我沒有好,所以一直關,一直關。”時湛陽蹙了下眉,隨即鬆鬆地笑了,“一樣嗎?這次隻有兩個星期,還是必要的兩個星期。”邱十裏立刻糾正:“已經三個星期了。這是第二十天。”的確,一周又那麽一晃而過,時湛陽頭痛地意識到,是自己忙忘了,“休息二百天也不過分。我也沒有關你。”他補充道。“兄上不是凍結了我的護照嗎?”邱十裏猛地抬起眼睛。“但你還是找過來了。凍結就是想說,不要來找我。”時湛陽平靜地接住他的瞪視,又平靜地問,這平靜更像種淡漠,“我想不通。我真的有這麽不讓我弟弟放心。”邱十裏愣了一下,有點啞口無言了,為自己的衝動和任性。他好像是無藥可救的,偏執狂似的,症狀一天比一天嚴重,但他還不想承認。時湛陽繼續起他有條不紊的盤問:“這次怎麽找到的?ナナ,我不想罰你,我罰那個和你多嘴的人。”聽到這話,邱十裏就徹底著了急,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大哥嗬出的白氣,以及大哥過分冷靜的表情,又像是入神,又像是失神,好比生吞下去什麽滾燙的東西似的,“沒有人,沒有人和我多嘴,沒有人和我告密,不用罰,”他艱難開口,每一個字,他都說得很費力氣,“我自己找來的。我在日本三天了,我有定位。”“你有定位。”時湛陽是詫異的。他的確沒往這方麵想過,他覺得不至於。於是他慢慢地重複了一遍。“嗯。”邱十裏點點頭,“我裝了,在戒指裏。”瀕臨絕望一般,他快速說。時湛陽望著邱十裏仿佛茫然困惑的臉,他自己也是困惑的,花了幾秒理解這其中的意思,指根箍著的那個小環,他還能明確地感覺到它呢。當初戴上去的時候,那個慌亂的夜,兩人都黏糊糊的有點狼狽,不怎麽正式,可那時時湛陽是狂喜的,完全真誠的,更是誌得意滿的,他覺得第二天的手術萬無一失,他還覺得自己紮下了一條永遠也不會斷的根。“你裝在,我們的,戒指裏。”他又問了一遍。“是,我裝了,”邱十裏痛苦地點頭,然後搖了搖頭,“但是我沒有想看它,裝的時候我希望我永遠不需要……”這話沒說完,他想說希望自己永遠不需要去看那個定位,去在這個半徑六千多公裏的星球上大海撈針地找一個人,他知道這不符合大哥的完美主義,對這成對的戒指,對大哥,也都是不公平的行為,他得把實話說了,可時湛陽再一次打斷了他。“邱十裏,我問你,我能不能這麽對你?我能不能這麽對你的戒指?”時湛陽這樣叫他的名字,目光卻一點波動也沒有,亦無溫度,他的聲音也是,就好像平時,他麵對任何一個麻煩的普通人,說一些不得不說的廢話,哪怕這話本該是疑問的口氣,“哦,我知道,你要說能,你喜歡這樣,你恨不得我把監聽、監控都裝上,你想被我綁起來,每時每刻和我在一起,可我就喜歡嗎?”邱十裏隻是空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發不出聲音。時湛陽的眼光閃了閃,他也氣喘籲籲了,極度受挫似的,垂下頭捏著眼角,“……抱歉,我是想說,我以為這是我們兩個的結婚戒指。”他哽了一下,“它是一樣很神聖的東西。”“對不起。”邱十裏最終隻發出了三個音節。他緊緊攥著袖口,整個人都快縮到那件厚實沉重的大衣裏去了。他看向時湛陽的手,在滿心的動蕩之中,抓到了一點感激——話說到這份上,大哥仍舊沒有把那小環取下。時湛陽則轉過身子,背對邱十裏站了一會兒,目光所及之處,是幾十米下的那一地靡麗,成群的年輕人,成群的車,這條日本最繁華的街道。他不想發脾氣,雖然他的確肝火燒得要命,待到戾氣和頭痛都緩解了些許,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樣越久,就越無法再好好地去看邱十裏,於是又轉回來,邱十裏還是沒有動一下,冰凍似的保持方才的僵站,雙眼空泛地盯著地麵。“我最近一直在後悔,我一直在想,如果最開始我堅定一點,不管爸媽要怎樣,我絕不把你拉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讓你和其他小孩一樣,上十幾年學,談幾段戀愛,結婚生子,每年買商業保險,每個月修剪草坪,周末還能去看看巨人隊的比賽,對了,還要有一份合適的工作,五點鍾下班,千萬不要來姓時的狗屁公司賣命,”時湛陽長長地呼出口氣,也許是空氣太冷,他的眼角都被凍得幹疼了,地上三具無言的死屍也尤為紮眼,“也不要殺人。我不想再看你殺人了。”“我……”“ナナ,你還記得嗎?我和你說過,你的人生可以沒有任何人,但絕不能沒有你自己,你現在就是連自己都不要,你害怕自由。這裏麵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的錯。”邱十裏怔忪著,一點一點地聽,眼睛一點一點地睜大,睜圓,他身上凍的冰不見了,不是化掉,而是碎掉,他整個人隨之生動起來,潰退般說道:“不要這樣,兄上,我求你……別這麽說。”時湛陽不為所動:“我說的是實話。這就是你痛苦的來源。”邱十裏不可置信,尖聲叫道:“不是!”時湛陽顯得無動於衷,默默地看他,好像在等他說,那到底是什麽。“我不痛苦,兄上,我沒有痛苦啊,我殺錯了人,打擾到你的工作,很對不起,你可以說我很麻煩,很殘忍,很沒用,但你不能像剛才那樣說我,真的不能,不能!”邱十裏錯亂地說著,揪上自己的耳朵,左邊那枚銀色耳釘,好比一塊將化的碎雪,被他死死捏在手裏,他凶巴巴地瞪著時湛陽,“要、要我把它摘掉嗎?”“摘,你摘。然後就自由。”“那我摘了!”“摘!”邱十裏已經擰上了旋鈕,他甚至走到了天台邊緣,好把這東西取下來直接狠狠丟下去,但他忽然哭了,雙手也放下,“我不!”淚水連串兒滾下來,他大聲吼,嗓子啞得像破了一樣,捏上自己的戒指,“那它呢,兄上要我摘嗎?”時湛陽很深很深地望過來,邱十裏從沒在大哥臉上看到過如此難過的表情,不是失望,不是震驚,也不是哀傷,它們都太單薄太扁平了,混在一起,才成為“難過”這種東西,讓那麽鮮活的五官都瞬間灰敗下來,好比金桂被一場秋雨打蔫。“這也是你的自由。”時湛陽輕輕地說。邱十裏蹲了下去,埋著頭,肩膀一顫一顫的,他用右手攥緊左手的無名指,他在打一場發過誓的保衛戰,可並沒有找到對手,回頭看,好像也沒有家園,唯一的戰火是他自己點的。他感覺到時湛陽正在靠近,很著急,腳步一輕一重,好像在不斷叫著他的名字,但邱十裏聽得很模糊,就和他混亂的思緒一樣抓不清楚。“感覺還好嗎?說話!”靠近耳邊,他聽清了,是在問他的身體。邱十裏下意識往邊上挪了挪,“沒事。”“走吧,先好好睡一覺,”時湛陽的聲音緩和下來,弓著腰,手掌挨近他的肩膀,可終究沒有拍下去,“我們今晚都不冷靜。”“哈,哈哈,”毫無征兆地,邱十裏荷荷冷笑起來,“沒有不冷靜啊。兄上就是太冷靜了。”“走吧。”時湛陽握上他的大臂,大衣的表麵幹燥極了,也像冰塊一樣冷。邱十裏倒是猛地自己謔地跳起,掙開手臂上的力度,像頭第一次被打中脊梁的幼豹,他盯住時湛陽,“剛才那個人,舉三把槍對你的人,是誰?”時湛陽皺眉,“你不用問。”邱十裏胡亂抹掉眼眶蓄不住的水,睫毛倒紮進去,他卻不揉了,“哥,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