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留在這裏。」蕭若屏一說出口,心情腥槐淶皿貧ā!敢皆核擔我爸狀況不穩定,有事會隨時通知我,這邊有家屬休息室可以睡覺,我還是留在這裏比較方便。」


    「他怎麽都猜得到?」謝宏道不大高興地拿下盾上的背包。


    「就是啊!」謝詩燕打開背包。「王顧問說,你大概會留在醫院,叫我幫你準備衣物和盥洗用具,喏,一套運動衣,還有旅行包、毛巾……這裏可以洗澡吧?」


    「可以。謝謝你們。」


    「我留下來陪咩姐好了,明天再早點回家換衣服上班。」


    「你明天要跟朱經理去拜訪客戶,資料準備好了嗎?千萬別睡眠不足講錯話丟公司的臉。謝宏道,你也不用陪我,回家算算這個月的營收,再想想明年開分店的事,不要讓寶叔寶姨操心。」


    「咩姐這時候還是這麽凶。」兄妹倆對看一眼,搖搖頭。


    直到十一點,兄妹倆盯她吃了半碗牛肉麵,等她洗好澡,這才離去;她則來到家屬休息室,找張靠牆的陪病床躺了下來。


    才一躺下,便覺塑膠皮的床麵十分冰冷,她抖了一下,改為側躺減少接觸,忽然又感覺一股冷風朝著她吹,她乾脆拉起醫院提供的薄被蒙到了頭頂。


    「蕭若屏。」有人喚她,拍拍她的身體。


    她掀開被子,便見到了王明瀚,他換了一件格子襯衫,套上休閑夾克,比起平時正式西裝的模樣來得俊朗多了。


    「你起來。」可是板起臉孔時還是一樣老氣。


    「做什麽啦。」她不想以躺臥的姿勢和他說話,便坐了起來。


    王明瀚走到旁邊另一張陪病床,放下一卷包包,再攤開來鋪在床上,原來是一個睡袋。


    「進去。」他指向睡袋,示意她移動。


    「不要。」


    「你那邊有出風口,醫院怕有感染,冷氣溫度向來調得很低,那條被子擋不住,你要是感冒生病了,是要怎麽上班?」


    最後一句話最管用,她默默踩了鞋子,走到那張床坐了下來。


    「你會用睡袋嗎?」


    「會。」她伸腳上床,彎身去拉拉鏈。


    「我明天早上八點過來載你去上班。」


    「我自己搭公車。」她下午本來要騎機車趕來,是眾人怕她心神不寧出事,強力反對,這才改搭計程車。


    「你搭車要花一個半鍾頭以上,我三十分鍾就可以送你準時上班。」


    「再說。」


    「你在醫院睡不好,坐我的車可以好好休息,公司還有得忙——」


    「你煩不煩哪!」她突然被激怒了,揚高聲音打斷他的羅嗦。


    可惡!他以為他是誰啊!非親非故的,認識他的時間前後加起來頂多算半年,而且都是工作往來的關係而已,他們能有什麽私人交情?爸爸生病關他什麽事?他又何必躲在旁邊看她不回家、不吃飯,還來管她怎麽睡覺、怎麽上班?!


    她討厭他介入她的私生活,她不要他來知道她發生什麽事!


    抬眼瞪視,還想吼他回去,卻見他靜靜地站在那邊,對她的爆發全無反應,隻是以那雙專注的眼眸深深地看她。


    「你該睡了。」


    睡就睡!她今天很累,沒力氣跟他僵持,便碰地用力躺下來,拉鏈也不拉,便側了身子去看牆壁。


    感覺他在幫她整理陲袋,她動也不動,手機卻在這時候響了。


    「蕭小姐,蕭建龍先生量不到血壓,有生命危險,請你趕快過來。」


    「我……我在外麵,我這就過去!」她無來由地心慌,掙紮著坐起,彎了身子穿好球鞋,猛然一起身,竟是頭昏眼花,晃得她站不穩腳步。


    一雙手臂及時按住她的肩膀和背部,穩住了她的身子,她知道自己被牢牢扶持著,不會跌倒,心情略為穩定,但聲音還是顫抖了。


    「我爸爸他……」


    「我陪你去看他。」他的臂膀始終穩穩地扶牢著她。


    ***


    「蕭若屏?若屏!」


    朦朧沉睡中,有人輕輕推她的屑。她好累,身體像一座山那麽沉重,連翻身都懶了,她不想醒,眼皮黏住繼續往夢裏沉睡下去。


    「若屏,你鬧鍾響了。」一隻溫熱的手掌輕輕拍她的臉,伴著那耐心的溫煦嗓音:「你待會兒要去看你爸爸。」


    爸爸?這個陌生的名詞跳入腦海裏,她猛地清醒過來。


    睜開眼,她看到的是王明瀚的臉,同時才聽到手機的鬧鈐聲。


    到底看到他幾天了?她數不來,她隻知道,她在醫院睡幾天,每天早上起來也就看到他幾天。


    前兩天她還會自己起床,眼睛一睜開,就見他西裝筆挺,坐在那邊看報紙或點著手機,這兩天她卻是越來越累,得靠他來叫醒。


    眼皮重重地,她還是楞楞瞧著那雙黝黑的瞳眸,那裏頭有些什麽東西好深好深,她想探索進去,卻隨著漩渦越卷越深,探不到底了……


    「你還是再睡一會兒,我幫你進去采病。」


    「我起來。」她閉眼,再睜開,從睡袋伸出手,按掉手機的鬧鈐。


    她終於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累得爬不起來。手撐著床麵,就是坐不起身,還得靠他扶起,輕拍她的背兩下活絡筋骨。


    她腳踏實地,拿手抹了抹臉,做個深呼吸,過去洗手間梳洗後,正好趕上加護病房的開放時間。


    父親還是沉睡,醫師過來告知幾項檢驗數據,情況似乎更糟了。


    她木然聽著,能做的,就是拿毛巾幫爸爸擦臉,用乳液抹抹他乾燥的皮膚,運動一下他的手腳,感受著那明明是父女血緣、卻十分陌生的觸感。


    開放時間結束,她脫下隔離衣,洗了手,走出加護病房,往來的人潮裏走來王明瀚,遞給她一袋東西。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熱熱的,這是她的早餐。她不餓,但她就是想摸這種熱熱的感覺,很實在,不是陌生空虛而讓她懷疑的。


    「去上班了。」他說。


    她已經無法拒絕他的好意。他每天一早就過來醫院,叫醒她,遞給她早餐,跟她說順路載她去上班;她時間緊迫,身心疲勞,隻能跟著他走。


    上了車子後座,她順手拉起他放的一條薄毯往身上蓋,喝一口豆漿,吃一口蛋餅,便將早餐塞到座椅置物袋裏,歪著身子閉上眼睛睡覺。


    毋需匆忙趕車,不用擔心睡過頭,她盡管睡就是了,他會載她回住處換衣服,然後再載她去福星上班。


    再怎麽不想倚賴他,還是倚賴了。睡夢裏,她繼續往黝黑的漩渦沉墜下去……


    ***


    醫院幾度發出病危通知,蕭建龍不曾清醒,終於在第七天因肺炎並發器官衰竭往生。


    蕭若屏隻請兩天假,處理完該親自辦理的事情,然後在周末狠狠地睡了兩天;星期一回到公司,照樣勤奮工作,大聲講話,同事們知道她父親離家出走年,未曾盡到養育責任,讓她小小年紀就得出來工讀養活自己,倒也對她的「不悲傷」不見匿,隻是勸她多休息。


    兩個星期後,周六下午,火葬結束,蕭若屏捧了骨灰壇來到寶塔。


    陪同她的還有謝來寶一家四口、鄭老師夫妻,以及王明瀚。


    她將骨灰壇放進雙人塔位,裏頭已先放有另一個骨灰壇。


    「媽,爸爸來了。」她低聲說。


    她輕輕挪擺兩個骨灰壇的位子,讓他們相偎相依在一起。


    「媽,以前你常說,爸爸都不回家。」她溫柔地輕撫母親。「現在他回來了,你們永遠在一起了。媽,你不要再哭了喔,身體都哭壞了……」


    她的話聲轉為哽咽,她身後的鄭師母和謝許碧珠已掉下眼淚。


    「爸,你要乖乖待在家裏陪媽媽喔,喜歡我買給你們的新房子嗎?」她摸摸父親,再摸摸母親。「媽,爸,你們要幸福喔。」


    撫了又撫,摸了又摸,再朝兩個骨灰壇合十禮拜,她掏出一張護貝照片,放了進去,卻是看得癡了。


    那是她唯一保存的一家三口合照,年輕英俊的爸爸,美麗帶笑的媽媽,還有三歲調皮可愛的她;她也在這裏陪著爸媽,這裏就是他們的家。


    「媽媽啊!」她突然放聲大哭,全身無力地跪倒在地。


    「若屏……」鄭師母和謝許碧珠過去扶她,眼淚也掉個不停。


    「咩姐……」謝詩燕哭著抱住她。「你不要哭啦。」


    嚎啕哭聲震動若每個人的耳膜,鄭天誠掏出手帕拭淚,謝來寶則是拿手背猛擦眼睛,謝宏道鼓著臉頰,憂心皺眉看他的咩姐。


    王明瀚凝望那個哭得劇烈起伏的身子,視線模糊了,心也一點一點地讓那哭聲揪痛了。


    他一直以為她不會哭,她夠堅強,也夠毅力,那段期間她每天奔波於醫院和公司,還睡在醫院不怎麽舒服的陪病床,她都熬過來了。


    原以為這兩個星期的空檔可以讓她稍稍恢複元氣,然而,任誰都看出她瘦了一圈的身子還是一樣消瘦,中午便當也常常放著不吃,偶爾就見她吞幾塊餅乾,不然就是到下午才吃他的麵包。


    多年以前,他倒掉一個她沒動過的便當,後來想起時,總會懷疑她是否還在餓肚子……


    他驀地感到心急,她到底會不會照顧自己引意誌力可以撐,身體是血肉做的,不吃東西是要如何撐下去引


    哭聲持續絞緊他的思緒,他隻能抑下這份無謂的著急和心痛。


    「嗚呃!」蕭若屏猛地一個收聲,抬起頭,抹掉眼淚,吸吸鼻子。「我哭完了。寶姨,師母,我們回去了。」


    「媽呀!嗚嗚……」謝詩燕兀自哭得不能自已。


    「小燕,寶姨在這裏,你哭什麽啦!」


    大家含淚笑了,一行人緩緩下了樓,走出寶塔,四個女人上了謝宏道的車,王明瀚則是載了鄭天誠和謝來寶。


    彎彎曲曲駛下山路,過了許久,車上還是沉默,直到公路旁邊出現波浪湧動的大海,坐在後座的謝來寶才歎了一口氣。


    「唉,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妹呀哭,哭得我心酸酸的。」


    「我是第二次。也是這樣,哭完了,就收拾眼淚,繼續勇敢麵對明天。」


    坐在前座的鄭天誠說得戚慨,忽然拍一下大腿,轉頭去看駕駛人。「對了,上次我看她哭,就是她被王業趕出來的那天。」


    「是因為趕出來這件事嗎?」王明瀚很鎮定地問。


    「不隻王業的事,她爸爸欠了賭債,去地政事務所辦理遺失權狀,申請一份新的,然後訂個假買賣契約,將房子過戶給債主。他們過來開門,又發了存證信函要若屏搬走,你說,她怎能不絕望到哭?」


    他的心又莫名絞緊了,彷佛聽到了十七歲的她的絕望哭聲。


    「我叫若屏來我家住,誰知道那幫壞人看她長得還不錯,三天兩頭跑到學校、還跟蹤到我家騷擾她,恐嚇說她爸爸要賣掉她,想拐她去陪酒。這孩子那時很低潮,又怕帶給我麻煩,索性休學,搬出去找工作。」


    「休學?」王明瀚得用力握緊方向盤,才能穩住他的震驚。


    「是啊,壞人可精了,報警抓都抓不到,肴到警察來了就溜,警察走了又來,後來他們總算不來了,若屏隔年才再回去念高三。」


    「那一年,她就是去謝老板那裏?」王明瀚問說。


    「她跑來應徵時就說,希望能提供吃住。」換到謝來寶講古。「我說,我是可以給你吃,但沒地方住。她說她睡店裏就可以。每天結束營業,洗完地板,關了門,我和她寶姨回家去,她就在店裏打地鏽,隔天我們過來,她已經在整理一早送過來的菜,你說這孩子叫不叫人疼入心啊。」


    「那時候我們生意很差,客人本來就少,捷運又在施工,前麵大馬路的店麵都快維持不下去了,更別說我們躲在巷子裏的小吃店。妹呀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建議我說,湯頭少點鹹,少點辣,多弄點小菜鹵味,又自己寫傳單影印到街上發。果然口味對了,客人就留住了。」


    「他家小燕從小看到大姐姐這麽能幹,很崇拜若屏。」鄭天誠總算露出笑容,驅走凝重的氣氛。「謝宏道從國中畢業就開始追他的咩姐,追到現在還沒有結果。」


    「差了四歲,妹呀不要我們謝宏道。」謝來寶很氣餒。「某大姐,大富貴,妹呀是我們的福星,我們兩個老的都不介意了,妹呀是在介意什麽!結果福星跑了,去當你們福星的福星。」


    「她要念夜校,又沒辦法幫忙你們晚餐。」鄭天誠轉頭笑說:「剛好福星缺個妹妹,我就介紹她過去。」


    原來如此。王明瀚終於串連起她離開王業電子後的一切,也才明白,原來她空掉的那一年是休學打工去了。


    震驚心情轉為極深的憐歎與懊喪,緊握方向盤的指節已泛得發白。


    那年,她應該過得很辛苦吧?幸好有鄭老師和謝老板他們陪她度過;而他,卻是讓她陷入低潮的幫凶……


    「王葛格啊。」謝來寶拍拍他的椅背。「聽說你是妹呀以前那家欺負人的公司的同事,你一定很看不過去,所以現在跟妹呀這麽講義氣。」


    「錢的事情,請千萬別跟她說。」


    「我不會說。」謝來寶拍胸脯保證。「她以為是從我和鄭老師這邊借的,等她拿來還,我再叫謝詩燕拿去還你。」


    「不能叫小燕還,她嘴巴關不住,會說出來。」鄭天誠趕忙阻止。


    「謝老板,鄭協理,她要是還你們,有空再匯給我,不急。」


    「好吧,就先這樣。」鄭天誠同意。


    「這是咱查脯人的約束!」謝來寶也豪氣地用力點頭。


    兩部車回到了福星機械附近的大馬路,蕭若屏就住在距公司走路約十五分鍾的巷子內,車子不好進去,隻好路邊停車,讓謝詩燕,謝許碧珠和鄭師母陪同她回去。


    王明瀚等了五分鍾,不住地往巷子看去,一會兒看手表,一會兒又猛敲方向盤。鄭天誠看他現出從未有過的焦躁神色,忙說:「反正若屏回家了,王顧問你有事光走。來寶,我們下車。」


    「麻煩幫我看一下車子,我去看看。」他開了車門就出去。


    那幾天他也一樣待在巷口等她,但他不急,因為他知道她換好衣服後一定會出來,即使她不想講話,兩人總是在來來往往的車程裏保持沉默,然隻要盯住她,確保她的平安,他就能放心。


    可是今天她回去後,他得等到星期一才能見到她,偏偏她的哭聲仍纏繞耳際不去,像針似地不斷刺著他的心,他無法置之不理。


    他快步走進巷子,看到公寓大門敞開,便直接上去三樓,正巧鄭師母和謝許碧珠走了出來。


    「若屏要睡覺了。」鄭師母看到他就說。


    「別擔心,妹呀心情不好,睡覺起來就好了。」謝許碧珠說。


    「我去看她一下。」他還是走進屋子裏。


    這是學生分租公寓,小客廳有一對男女勾屑搭背在看電視,對於這群人也


    不理會,他走了兩步轉到後麵,便見謝詩燕正要關上房門。


    「噓。」謝詩燕看到他,做個手勢,暫時沒關門。


    他從門縫看了進去,入目就是牆上一張房屋廣告的海報,她則是蜷縮在床上的睡袋裏——他給她的睡袋?


    他看不到她的睡容,也不方便進去,便由謝詩燕反鎖帶上了門。


    是看到她了,但,他能放心嗎?


    *****


    他什麽都不能做,隻能陪她。


    送了鄭協理夫妻回家後,王明瀚又轉了回來,先在街上違規並排停車,等到有了停車位,他停好車,直接走進那棟不關大門的學生公寓。


    三樓的學生情侶開門讓他進去,由他坐在旁邊一起看電視,他們則是忙著喇舌摸來摸去,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他也沒空理他們,他拿出手機上網,搜尋到他方才在回來路上記下的建案


    名稱:綠活山莊。


    難怪他對她房裏的房屋廣告十分眼熟,原來是他每天開車到福星會看到的路邊售屋看板,建案是小型透天別墅社區「綠活山莊」,年初已完工,距離福星機械不遠,的確是適合她的購屋選擇。


    可是看到房屋仲介標示的價錢,他不禁鎖緊了眉頭。


    他又查了這地區的售屋資料,再抬起頭,電視關了,情侶不見了,整棟公寓安安靜靜的,大概是周末,學生不是回家就是跑出去玩了。


    他看了時間。她回來睡下已經五點,現在都八點了,難道她就這樣餓肚子睡到明天?


    他一急,便走到她門外,本想敲門,想想不妥,又走回客廳坐下來。過了三十秒,再走過去,猶豫二十秒,走回客廳,腳一碰到椅子,一個向後轉,再度回到房門前,立定不動,仍獵豫著是否敲門。


    「你在這邊幹什麽啦!」房門突然打開,蕭若屏朝他吼道。


    「去吃飯。」他當下不再遲疑。


    「不要。」


    「那我去買便當,不然就出去吃,二選一。」


    她抬眼看了他三秒鍾,接著轉身,拿梳子耙了幾下頭發,紮起發圈,穿上外套,拿錢包,關門,直接從他身邊走過去。


    「我自己去吃。」


    他跟她下樓,出了巷子便是一家便利商店,眼見她要走進去,他立刻抓住她的手臂,拖她往前走。


    「去前麵那家餐廳。」他感到她的抗拒力量,趕在她抗議前說。


    「都八點半了。」


    「星期六出來吃飯的人多,轉桌率高,他們不會九點就打烊。」


    走進這家家庭式的小吃館,果然好幾桌都才上了菜,服務生也熱情招呼。


    他點了客家小炒、薑絲大腸、芥蘭牛肉,以及榨菜肉絲湯。


    熱騰騰的飯菜上桌,一直低著頭的她端起飯碗就吃;他確實看她吃下一口飯,夾了一口菜,這才開始吃他的飯。


    別桌客人談天說笑,兩人則是保持吃飯不說話的優良禮節。


    蕭若屏雖沉默,卻是拚命掃菜,囫圃吃了半碗飯後,突然放下筷子。


    「你知道嗎?姓蕭的很倒楣,小時候學寫名字,筆劃那麽多,寫到哭還是得寫,你三橫一豎都寫完了,我的蕭還沒寫上一半,男生又喜歡拿來開玩笑,叫我蕭查某、蕭婆、肖仔,我好氣我爸爸怎會姓蕭。」


    他也停下碗筷,凝視她紅腫的眼睛,聽她仍帶鼻音的急促口氣。


    「我怎麽不氣我爸?每個人都氣他!他吵著要我阿公分家產,氣死我阿公。好了,終於賣地分到五百萬,他拿去投資、賭博、養女人,做什麽賠什麽,人家討債討到家裏來了,我媽媽隻好做好幾份工幫忙還錢,早上五點就去早餐店幫忙,然後趕去工廠裝零件,晚上還跑去掃大樓,要不是那個叫做我爸爸的男人,我媽怎麽會累到生病,不到四十歲就得了胰髒癌,三個月就去了!」


    她泛紅的眼眶裏有著薄薄的淚光,但她隻是用力抿了唇,又說:「那年我國二,我怎麽辦?我呆掉了,書也念不下去了,爸爸不知道哪裏聽到消息,竟然回來辦後事,他哪會這麽好心?隨便辦一辦,目的是領走媽媽的勞保給付啊!還好媽媽在我戶頭薦了十幾萬,我就靠這筆錢撐到國中畢業。哼,算我有出息,不然我因此自暴自棄,現在也不知道在哪裏當大哥的女人,切!我才不靠男人,要嘛我就混大姐頭!」


    他笑不出來,隻想按住她放在桌上微微發抖的拳頭。


    「媽媽一直到過世都還在等爸爸回來。她跟我說,不要怨你爸。好,我不怨,真的,我不怨他,我還要感謝他,沒有他,就沒有我,沒有他不顧我們的死活,就沒有今天的蕭若屏,能遇到老師、寶叔、老董事長這樣的貴人;我更感謝他走得快,要是真變成植物人,現在通過什麽棄養法案,子女可以不養不負責任的父母,可是我沒辦法,我姓蕭,我有一半的基因是他的,我不會浪費大家繳稅的社會資源養他,我自己來養!」


    她聲音不大,但是一直講個不停,引得客人往這邊看來。


    「爸真傻,外麵女人哪個是真心的?生病了也不顧,最後還不是得找女兒出來付錢、送終!」她仰起臉,眨下了幾欲奪眶而出的淚珠。「把爸媽放在一起,是我一廂情願。他們的靈魂住在寶塔嗎?才怪!媽媽上天堂去了,爸爸大概還是一隻風流鬼,誰知道!也許是我媽上輩子欠我爸,也許我也欠他們,欠來欠去,好啦,今天全部一筆勾銷!」


    她說完便咕嚕咕嚕灌完一杯茶,捧起飯碗繼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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