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十年秋天,東京近郊,西園寺男爵宅邸。


    西園寺登二郎出身長州藩,在戊辰戰爭時因討伐幕府殘黨有功,所以在明治二年(公元一八六九年)實行版籍奉還時,獲封功勳華族(貴族)。


    他膝下無子,正室西園寺靖代隻為他生下一女,名為西園寺愛,而由於西園寺靖代出身上級武士之家,以強悍聞名,因此雖未能生下西園寺家的子嗣,地位仍屹立不搖。


    不過,在西園寺獲封功勳華族的同年,受他脅迫的女傭菊千代為他產下一對龍鳳胎,西園寺靖代擔心女兒地位受到威脅,故強勢要求西園寺登二郎將菊千代母子三人遣回鄉下。


    除去眼中釘後,在西園寺靖代高壓卻又寵溺的養育方式下,小小年紀的西園寺愛變成一個驕縱專橫、性格冷酷殘暴的華族千金—


    “給我!”此際,身著昂貴洋裝的西園寺愛正柳眉橫豎,兩眼直瞪著家中仆人之子,“我要你懷裏那支簪。”


    “小姐,這支簪是我死去母親的遺物,不能給你。”


    “我就是要,你敢不給?”西園寺愛咄咄逼人,步步逼近年長她五歲的安部勝太。


    勝太的父親政吉是下級武士,侍奉西園寺一族已有二十年時間,廢藩後,政吉帶著勝太投靠西園寺登二郎,平時就做些雜七雜八的粗活。


    “小姐,拜托你別拿走我的簪子,這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勝太苦苦哀求。


    “拿來!”完全無視他的懇求,西園寺愛蠻橫地命令。


    其實從小過著錦衣玉食生活的她,手邊不知有多少昂貴稀有的東西,也並不是真喜歡那支舊簪子,隻因為要什麽就有什麽的她,無法容許他人的拒絕及反抗,也因此當勝太堅決不給時,她才會更加霸道強硬,非得到那支簪子不可。


    她知道勝太絕不敢真的反抗她,於是撲上前,想強搶勝太懷裏的簪子,豈料在拉扯之際,自己一個不小心摔跌在地上。


    見狀,勝太心驚不已,小姐可是老爺跟夫人心頭的一塊肉,平時連罵都舍不得,如今卻因為跟他拉扯而跌倒在地,這下他肯定逃不過一頓毒打。


    “小姐,對不起、對不起……”他連忙道歉,擔心的不隻是自己,還有可能會被連帶處分的父親。


    西園寺愛雙眼瞪著他,驀地放聲尖叫嚎哭,引來她母親及家裏的幾名仆役。


    匆匆趕來的西園寺靖代見女兒跌在地上大哭,心疼的抱起她,“愛,你怎麽了?怎會坐在地上?”


    “是他!是他把我推倒的!”西園寺愛直指著勝太控訴。


    聞言,靖代勃然大怒,瞪著惶恐不安的勝太喝斥,“你這低賤的東西居然敢冒犯主子”


    “夫人,不是的,我—”


    “住口!”靖代橫眉豎目,神情猙獰地怒吼,“也不想想是誰收留你們父子倆,你竟敢恩將仇報,等老爺回來,我一定會把這件事向他稟報,要他把你們父子倆趕出西園寺家!”


    “母親,我好疼……”西園寺愛借題發揮,故意裝出一副疼痛難耐的樣子。


    “我可憐的女兒,做母親的一定會為你討回公道。”靖代將她攬在懷裏哄著。


    “母親,我要他也嚐嚐我受的苦……”


    靖代點頭,命令一旁的仆役,“大田,去取馬鞭。”


    “母親,隻給他幾鞭便宜了他。”西園寺愛抬起她滿是淚水卻有著邪惡微笑的美麗臉龐,狠狠的說:“我要他一根手指頭。”


    靖代先是一怔,旋即冷然一笑。


    “還不動手?”她催促著大田,“給我切下這低賤東西的一根手指頭,好讓小姐消氣。”


    大田一愣,麵有難色。“夫人,勝太不是故意的,您就大發慈悲,別跟他計較了吧?”為了小小一件事就要人一根手指頭,太狠了!


    “如果不切他的手指,就切你的吧。”仆役竟不聽命令,靖代冷著臉,語帶威脅的說。


    沒想到大田想也不想的回答,“如果可以,我願代他受罰。”


    “大田叔叔……”聽見他願意替自己受罰,勝太驚急地叫了出來。


    “誰要你的手指頭?”膽敢忤逆她的意思,西園寺愛更火了,憤恨的瞪著大田怒斥,“快把他的手指頭切下來,不然我就找人砍下他的一條胳臂!”


    即使她才年僅十歲,但曾為了好玩把鳥裝在密封的罐子裏,眼睜睜看它斷氣,也曾虐殺貓犬,殘忍的性格令大田相信她言出必行。


    看來,為了保住勝太的手臂,隻得犧牲一根手指頭了。


    大田拿出隨身小刀,神情凝肅而沉痛地看向勝太。


    勝太害怕極了,但他知道自己難逃此劫,為了父親,也怕她們真將他們父子趕出門,他不敢違逆,隻好慢慢伸出顫抖不已的手。


    大田萬般不忍地拉住勝太左手的小指頭,痛心又無奈的猛一咬牙,用力將小刀往上一拉。


    “啊!”霎時,勝太慘叫一聲,從斷指處流出的鮮血立刻染紅了地上的落葉。


    看著那一攤遭血染的枯葉,西園寺愛冷冷的、得意的笑了出來。她走上前,從他懷裏搶走簪子,轉身便扔進池塘裏。


    勝太神情絕望,淚水不停在眼眶裏打轉,但一切卻隻能化為無聲的悲鳴。


    明治二十五年,冬。


    屋外飄著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西園寺家也正經曆一個難捱的寒冬。因為經商失敗又揮霍無度,西園寺家早已成了空有頭銜的華族,而在二十二歲出嫁,婚姻卻隻維持不到一年的西園寺愛,更在兩年前離婚回到娘家,縱然家裏狀況大不如前,她還是不改豪奢本性。


    坐在溫暖的火爐邊,她拿出剛從商行買回的幾件冬季洋裝及毛皮披肩觀賞著。


    “憐!”她忽地喊著,“憐,你在哪裏?”


    聽見叫喊,一名穿著工作和服、罩著一件粗綿外褂的女孩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她是跟西園寺愛相差兩歲,有著相似容貌的同父異母妹妹—西園寺憐。


    一出生便連同母親及雙胞胎弟弟西園寺悠被遣返鄉下的西園寺憐,在明治十一年,也就是九歲那年,終於得以因西園寺登二郎的正室靖代夫人染上惡疾驟逝,而跟母親、弟弟一起被接回西園寺家。


    然而,雖同是西園寺家的女兒,她卻從小就得服侍姊姊西園寺愛,受盡侮辱及虐待,因為父親重男輕女,隻一心栽培胞弟西園寺悠,所以對於她遭到的不平等對待完全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無奈為了長年受舊疾所苦一直在別院贍養的母親,以及仰賴父親栽培的弟弟,憐隻好對姊姊的打罵逆來順受,始終不敢反抗。


    “愛小姐,你叫我?”雖是姊妹,但西園寺愛自小就命令憐不準喊她姊姊。


    “你不知道我回來了嗎?”西園寺愛目光嚴厲地斥責,“還不快去幫我泡杯熱茶來!”


    “是。”憐態度卑下地一個欠身,正要走開,西園寺登二郎從外麵走了進來。


    看他一進門,憐就先上前接下他脫下的外套及毛呢帽子。“父親,您要喝杯熱茶嗎?”


    “唔,好吧。”不同於以往的不理不睬,西園寺登二郎臉上帶著難掩的喜色,一掃近日來被追討債務的陰霾。他走向正在欣賞戰利品的大女兒,隨即皺了皺眉頭。“小愛,你又去買衣服了?”


    “這可是我重要的戰袍。”她理直氣壯地應聲,“要是穿得太寒酸,怎麽參加二條伯爵夫人的生日宴會?”


    “你衣櫃裏明明有穿不完的衣服……”


    “父親,這是投資。”她不耐地打斷父親的話,“想釣到有錢有勢的男人,就得跟其它女人爭奇鬥豔。”


    女兒這種單純為了揮霍而說得冠冕堂皇的理由,西園寺登二郎已經聽多也聽膩了。要是以前,他一定會懊惱又無可奈何的掉頭走開,但今天,他卻是一臉的笑意。


    “你不必再費心,因為有人來提親了。”


    西園寺愛聞言一怔,“提親?誰?”


    “是個最近剛在橫濱嶄露頭角,名叫伊東長政的商人。”他難掩興奮地說著,“對方派人來提親,說要娶我西園寺家的女兒,聘金十萬圓(相當於現今一億五千萬日圓)。”


    “伊東長政……”西園寺愛若有所思,“難道是那個伊東長政?”


    “怎麽?你已經見過他?”


    “最近參加淺岡夫人的茶會時,常聽大家聊起這個人。”她臉上並沒有太多欣喜的表情,“聽說他是個從法蘭西回來的日僑,擁有兩艘蒸汽貨輪,在橫濱關內創立了一家貿易公司。”


    “是嗎?原來是這麽了不起的人物……”西園寺登二郎喜孜孜地說:“想不到你已經離過婚,還有人願意付這麽多聘金娶你進門。”


    “我才不要。”西園寺愛眉頭一挑,不以為然地出聲拒絕。


    “為什麽?”


    “父親不知道吧?據說那個伊東長政是個殘廢,好像是少了隻手還是缺了什麽部位的……”她露出嫌惡的表情,“不過是個暴發戶,居然敢妄想娶我這貴族家的千金!”


    “殘廢?”他既驚疑又失望,“是真的嗎?”


    “淺岡夫人的茶會是個訊息流通的地方,不會有錯的。”她眉頭一擰,嘖了一聲,“憐那個丫頭是跑到蝦夷(北海道)去泡茶了嗎?”


    西園寺登二郎笑意頓逝,一臉失落,“這麽說來,你是不打算答應這門親事了?”


    “那是當然,我西園寺愛還沒淪落到這步田地。”


    “唉!太可惜了。”他長歎一記,“他不隻願意付十萬圓聘金,日後還肯按月支付西園寺家五百圓的生活費呢。”


    “什……”西園寺愛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然後忍俊不住的笑了,“以他願意支付這麽一大筆金錢來看,就可以想見他絕對是個又醜又殘的家夥。”


    “我說小愛,你已經二十五歲了,又離過婚,要是能找到一個願意娶你的男人那也不壞……”西園寺登二郎苦口婆心的勸著,“再說,西園寺家現在是什麽狀況,你很清楚,要維持這個家的開銷可不容易,你—”


    “父親想把我賣了嗎?”她打斷他的話,哼了一聲,“休想要我嫁個殘廢。”


    “小愛……”西園寺登二郎還想勸她兩句,憐已端著剛泡好的熱茶走過來。


    “憐,你在磨蹭什麽?我都快渴死了!”西園寺愛厲聲斥責。


    “對不起,愛小姐……”憐卑微又惶恐的低著頭,戰戰兢兢地奉上熱茶。


    西園寺愛接過茶杯,瞥了她一眼,突然心生一計。


    “父親,”她笑著看向父親,“不如讓憐嫁給那個伊東長政吧。”


    “咦?”西園寺登二郎一愣,立刻看了憐一眼,“你說憐?”


    “是啊。”她挑眉一笑,“憐也二十三歲了,跟她同齡的女孩大都嫁人生子了,不是嗎?”


    西園寺登二郎思忖著,將憐嫁給伊東長政便可獲得十萬圓聘金,以及每月五百圓的生活費,確實是筆不錯的交易,不過對方要的是他西園寺家的女兒,憐卻是不被承認的私生女……“行不通,對方要的是我西園寺登二郎的女兒。”


    “憐也是父親的女兒啊。”西園寺愛目露狡黠,“反正對方又沒指名是哪個女兒,不是嗎?”


    “唔……”西園寺登二郎思索著,的確猶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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