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壞事全發生在阿雪十四歲這年。


    這年阿雪念國中,而品駽準備上大學,四姑姑要他申請國外大學,但阿雪不願意,她又吵又鬧、哭過好幾回,可這次,她的吵鬧無用,四姑姑一意孤行。


    為什麽,大家不是最疼阿雪?家裏不是她怎麽說,就怎麽做嗎?


    那是因為阿雪爸爸在上個月中去世,再沒辦法為她出頭了。


    阿雪爸爸一去世,藍家便開始大亂。爺爺、奶奶關起門來哀傷啜泣,諸事不管,而她的姑姑、姑丈們忙著吵架,吵得她頭昏眼花。


    他們每天都開會,一邊開、一邊吵,一連開了二十幾天,終於做出最後結論。


    結論是——一,現在大家所住的四棟豪宅,分別登記到各位姑姑名下,正式歸為她們的財產;二,阿雪爸爸的公司股票分成五份,除了四個姑姑之外,身為藍家繼承人的品駽也有一份;三,將阿雪爸爸投資的基金、股票、定存全數換為現金,分為五份,除了四位姑姑之外,阿雪可得一份,但她所分到的部分須暫時由爺爺奶奶保管,直到她年滿十八歲為止。


    他們認為,那些錢已足夠阿雪優渥地過上一輩子了。


    孰料,他們的如意算盤在律師宣讀過遺囑後砸得粉碎,他們沒料到阿雪爸爸早在多年以前,就已有計劃地將所有的動產和不動產轉移到女兒的名下。


    因此不必變更所有人、沒有遺產稅問題,無論是房子或股票基金、定存,誰都別想染指阿雪的財產。


    小阿雪成了大富婆,除四棟透天大豪宅之外,她還擁有六間大坪數的公寓,以及無數的股票基金,和現金三十幾億。


    這個結果讓貪婪的姑姑、姑丈們傻眼,他們原以為自己的算盤打得非常完全,誰知,阿雪爸爸竟早在多年前,就處理好財產問題。


    不過遺囑上寫得很清楚,因為阿雪爸爸不想讓女兒背負太大的壓力,因此將分給四個姑姑和品駽,每人百分之十六藍氏企業的股份,而阿雪則拿到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又由爺爺掛名公司的董事長,直到年輕一輩當中有傑出人選或等阿雪長大後願意親自掌理,再不然就交由她的丈夫主持,否則,公司將聘專業經理人管理。


    父親的盤算讓阿雪立於不敗之地,卻也讓姑姑們口出惡言,痛責阿雪爸爸的自私,可再多的責備都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因此他們下一步爭的是阿雪的監護權。


    當然,除了明著爭奪監護權之外,也有人私底下動作頻頻,他們拐騙阿雪簽名立字,要她自願將財產轉讓,可阿雪年紀雖小,卻不是笨蛋,怎麽會去做這種損己利人的傻事?


    當他們在阿雪身上的手段用盡,仍達不到目的,便在氣惱之餘,將資助了他們一輩子的阿雪爸爸視為自私自利的男人,而對於阻擋他們財路的侄女,更是隻有無條件消滅一途。


    他們那被貪欲衝昏頭的難看嘴臉讓阿雪開始認真思考,善良是不是一種錯誤的德性?是不是為別人做得再多,也不會獲得感激,反而隻會讓人認定,那是理所當然該盡的義務?


    有一天,阿雪被歹徒綁架了,雖交付贖金後,她被順利救回,但回到家裏的阿雪從頭到腳、從裏到外,像是變了一個人。她再也不笑、不哭,她以驕傲而寒冽的眼光冷冷地掃視每個親人,她用冷漠逼退所有關愛,更惡意地對待周遭的關懷。


    她變得刻薄而尖銳、惡毒而偏激,對長輩說的每句話,完全不留半分餘地。


    先是,大姑姑為她平安歸來,煮了一大鍋豬腳麵線。


    她卻淡淡地、意有所指道:“有沒有覺得很可惜?如果我回不來,所有的豬腳……就全由你們平分了?”


    說完,她將豬腳麵線推到他們麵前。阿雪的舉動讓姑姑們感到莫名其妙,不曉得她為何有那麽大的轉變。


    再來,二姑姑從廟裏求來的平安符被她以一道完美的拋物線丟進垃圾桶。之後,她又故意在所有的姑姑麵前打電話給方律師,要求將自己的財產成立信托,如果她不幸死掉,就全數捐給慈善機構。


    掛掉電話,她惡狠狠地朝著長輩們冷笑。


    “從現在起,你們當中不會有任何人因為我的死亡而獲利,所以往後別在我身上花心思。”


    那種口氣、表情,分明是將他們這些親人當成綁架的匪徒,氣得姑姑們聯手指責她的任性和無理取鬧。


    此後,阿雪不再是被捧在手心上疼愛的白雪公主,她將所有人視為敵軍,在家裏為自己築起一座冰雪堡壘。


    二姑姑以為她是因遭綁架而造成過度的恐懼感,於是建議替她找個貼身保鑣,三姑姑卻憤憤不平地說:她需要的不是保鑣,而是心理醫生,她根本就瘋了!


    頓時,在這個家中,阿雪已然孤立無援。


    唯有品駽沒被她的態度逼退,他敞開胸懷,無條件地接納了阿雪的改變。


    他不求回報地對她溫柔,不介意別人的批判眼光,一心一意地保護她,卻也因此引起表哥表姊們對他的公憤。


    他們說:藍品駽很聰明嘛,懂得攏絡小富婆,要是能把她拐上手,幾億財產落入口袋,他可以一輩子不必奮鬥。


    他們說:那麽驕縱的阿雪怎有人會喜歡?肯定是因為錢。果然是孤兒院出身的,看得遠、想得深。


    他們說:要不是人家夠聰明厲害,我們這群有血緣關係的人,怎會什麽都沒拿到,而一個來路不明的家夥,卻能得到百分之十六的股份。


    他們說:可惜近親不得結婚,不然把小阿雪拐來當老婆……一生吃穿不盡。


    這些話有沒有影響到阿雪對品駽的態度?有。


    她也開始懷疑品駽對自己好的背後原因,但他不管阿雪是否懷疑,也不管她的冷臉相對。他堅定地說:“以後,舅舅不能給你的疼愛,我來給。”


    因為這幾句話,他成了阿雪唯一信任的人。


    品駽即使高中畢業了,仍然天天接送阿雪上下學。每回放學途中,他們都會走上一段路,到路邊的飲料店喝杯飲料,平複些許心情。因為回到家,他們多半會碰到一些不愉快的場麵,那些令人憎惡的事,他們躲不過,年少的兩人隻能選擇沉默以對。


    當初阿雪爸爸生病時,那些姑姑、姑丈們的殷勤相待,以及一口一句會好好照顧阿雪的承諾,如今看來,竟成了大笑話。


    回到家,打開門那刻,品駽發現阿雪握著自己的手正微微發抖。


    一股心酸瞬地湧上,原本最熟悉親密的家,竟變成她不想回、卻不得不回的深淵,她心裏到底存積著多少害怕?品駽無法理解阿雪的恐懼根源為何,隻認定她是尚未自喪父、綁票的打擊中恢複。


    門打開後,阿雪站在大門前躊躇,猶豫半晌,她吞下口水,仰頭問:“你,一定要出國念書嗎?”


    他點頭。“我必須去,學校已經申請好,而且……”


    而且那是四姑姑,也是他“母親”的願望。她希望品駽學成歸國,助自己一臂之力,奪下藍氏企業董事長的寶座。


    四姑姑對董事長之位有強烈企圖心,這些阿雪都明白。


    她不說話,隻是低下頭,手指持續抖著。


    “阿雪,別擔心,我會盡快拿到學位回國。母親答應我,她會盡心照顧你,這兩天,家裏會裝上保全,以後你上下學也會有保鑣跟在身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絕對不會再發生。”他試著讓她心安,緊緊握住她的手,像保證什麽似的,但阿雪並不領情。


    換言之,無論如何他都要走?


    阿雪冷冷抬起雙眸,那對眼睛裏的希冀轉為淡漠。“你憑什麽說‘絕對’?”


    如果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是為了替他的未來鋪路呢?如果她是他光明前途的阻礙呢?如果她的存在會讓“他們”無法夢想成真呢?


    到時,想踢開她的人群當中……也會有一個藍品駽吧。


    人性,這些日子以來,她見識得夠多了。


    她的質問讓他的眼底浮上一層黯然,歎息一聲,他揉揉她的頭發,說:“對不起,現在我的力量太小,沒辦法保護你。你等我,等我念書回來、等我有足夠的能力將你護衛在羽翼下,到時,我發誓,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欺負你。”他許下真摯承諾。


    她卻甩開他的手說:“如果你決定要走,就不要說這些空話。”


    阿雪暗暗立誓,在品駽培養能力的同時,她也會令自己強健茁壯,到那個時候,她將用罄一切方法,奪下四姑姑心心念念的董事長寶座。


    “阿雪,不要憤世嫉俗,若舅舅天上有知,他會難過的。”他抓住她的肩膀。


    她撇嘴淡笑,難過又如何,她爸爸能因此活起來,阻止一切發生嗎?沒辦法,他根本無能為力,而且他的濫好人性格,還會為她的人生埋下無數個危險伏筆。


    阿雪甩開他的手,冷酷地說:“不要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要嘛,你留下來,否則別去期待自己做不到的事。”


    她口氣尖銳,心底卻乞求著他留下,阿雪告訴自己,隻要他肯留下,隻要他別讓她真正變得孤立無援,她願意……試著再信任人性一回。


    可他凝視了她許久,將手搭上她的雙肩,仍堅持著那句話。“等我,我會盡快回來。”


    “這就是你的回答?”


    他深吸了口氣,擰眉。“對。”


    “我明白了。”


    阿雪冷笑,從此刻起,他們立場相異、涇渭分明。她是一個人,她會用自己的力量來對抗所有的藍家親戚,而藍品駽……自然也在那群人裏麵。


    阿雪撥掉品駽搭在自己肩膀的手,她再也、再也不需要他提供的溫情。


    她快步經過客廳,卻聽見書房裏傳來的爭鬧聲。


    這麽能吵啊?阿雪不禁冷笑,笑那些人愚蠢,因為就算他們想盡辦法,也絕對動不到她分毫財產,她寧可把錢送給外人,也不願意交給“親人”們。


    品駽則皺起眉頭,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非要挑選這裏“開會”。豪宅有四棟,選誰住的地方去談不行?


    他拉住她的手,輕道:“我們上樓吧,別理會他們。”


    我們?哼,她早已把他歸類在“他們”的範圍裏了。


    他不說話沒事,他開口,阿雪非要同他作對到底。她甩開他的手,刻意走到書房前麵,然後……一聲尖銳的嗓音傳出,說話的內容卻讓她神經緊繃。


    “藍伊雪是我的女兒!”


    那是……她的媽媽?阿雪感到自己的心裏,瞬間天翻地覆起來,無數的衝擊襲上她的腦海,像浪花拍打海岸,一聲一聲,強勁有力,那句話重複在她耳朵裏轟轟響著。下意識的,她推開書房門扇,憑著一道細縫,往裏頭探去。


    她是她的媽媽?


    應該是吧,她們長得很像,一樣細細的褐色眉毛,一樣有雙圓滾滾、亮晶晶的黑眼睛,一樣像雪花般的細白肌膚,一樣在憤憤不平時習慣性撇下的唇角……


    她幾乎要奪門而入了,但品駽緊握住阿雪的手,阻止她的動作。


    你做什麽?阿雪怒目相視,然四姑姑的話,解除了她的疑惑。


    “你還不死心啊?上次我已經告訴過你,你當真以為把阿雪帶走,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不可能的,從小到大,你沒帶過阿雪一天,她對你沒有半分印象,再加上你目前的情況,就算告上法院,法官也絕不會把阿雪判給你。”


    “我、我哪有什麽情況?”她大聲相抗,可語氣裏已隱約聽見心虛。


    “要我說得更明白一點?也行。”四姑姑兩手橫在腰際,冷靜說道:“你欠下七千三百多萬的債款,你的丈夫因掏空公司資產、惡意倒閉,已經入監服刑。另外,你上個月才剛剛拋棄兩個和第二任丈夫所生的小孩,準備離開台灣,以便躲避纏身官司,怎會現在突然決定留下來?


    “是因為你看見報紙上刊登了前夫去世的消息,還是因為新聞裏強力播送報導前夫身後留下的钜額遺產?一個剛拋棄兩個兒子的女人,突然覺得對不起隻見過一麵的女兒,而企圖將她帶回身邊,給予遲來的母愛……這話,法官會信嗎?”


    阿雪欲見母親的衝動被四姑姑的話給壓下,原來不隻她的姑姑,連她的親生母親也這樣,她們對她的親情總在金錢麵前輸得一敗塗地。


    “你們別隻會批判我,那麽請問,你們留下阿雪的目的又是為什麽?別騙我你們是單純疼惜阿雪、關心阿雪。我調查過了,自從知道曆評把財產全留給阿雪後,你們就沒人給她好臉色,好像她拿了她父親的財產,是天大的罪惡。”


    “我們沒有。”大姑姑開口。


    “還想狡辯?這種連徵信社都調查得出來的事,你們憑什麽以為我沒有照片、錄音或其他證據?”那些可是她和藍家打官司的最佳武器。


    “你這個心裏隻有錢的惡毒女人。”四姑姑指著她破口大罵。


    “我再惡毒,也沒四姑的心機重吧?聽說你領養了一個兒子,讓他對阿雪千般百般好,現在還打算送他出國念書?我怎麽看都看不出你有這麽好心,會去栽培一個不知道來曆的野孩子?要不要挑明說說,你背後有什麽目的?”


    “我不在乎血緣、也不在乎來曆,打我決定領養品駽那日起,他便是我兒子。他是我未來的依靠,將傳承我的人生成就,我自然要傾全力栽培他。”


    “是嗎?恐怕你謀算的是遺囑裏麵提的那條——‘除非下一輩當中有傑出人物、阿雪長大願意親自掌理或由她的丈夫主持,否則公司將由專業經理人管理。’所以打算一箭雙雕,一方麵栽培你兒子、一方麵讓他和阿雪培養感情。幾年後,若是兩人順利結婚,曆評所有的財產,還能不全數轉到你手裏?”


    聽到這裏,二姑姑沉不住氣,大叫,“天啦,老四,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難怪那天你看到遺囑,半點都不生氣。”


    新戰爭引發,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所有不堪入耳的句子全衝進阿雪耳朵。她鬆下想推開門的右手,緩緩別過身,向品駽望去一眼。他也和他們一樣,都在算計她嗎?


    阿雪驕傲地抬起下巴,冷然一笑,這就是親人啊。


    趴在真皮沙發上,阿雪一手順著阿飛褐色的毛發,一手在半空中指揮著無人樂團,cd音響裏正播放著維也納交響樂團的“春之舞曲”。


    阿飛是她的貓,一隻波斯貓,是她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她不確定一隻貓的壽命有多長,但她希望阿飛可以活得比自己更老,因為……她痛恨親人死去後,那種無依無靠的感覺,而阿飛,是她唯一親人。


    這裏是父親留給她的其中一棟公寓,約百來坪大,四房兩廳,還有一片可以看向外麵的落地窗。


    一個人住的生活,平時還好,但夜裏就不免覺得空虛寂寞了,空蕩蕩的房間裏一片靜悄悄,不曉得鬼會從哪個角落冒出來,這令她害怕,但再害怕她也不說出口,因為那個會為她講故事、趕鬼的藍品駽已經離她……很遙遠了。


    其實阿雪想相信品駽的,在聽過母親和姑姑們的爭執後,她掙紮了一夜,仍然決定邀他一起離開那個家,可他依舊斬釘截鐵地回答。


    “不,我得出國念書。”


    “為什麽非要出國念書?你想把自己變成菁英嗎?想聯合四姑姑奪走我爸爸的財產,坐上董事長寶座?”她對他冷嘲熱諷。


    品駽雖因她的咄咄逼人傷懷,卻不改變初衷。


    他說:“我要變強,這樣才能保護你。”


    她靜靜望著他,帶著絕望的眼光,一瞬也不瞬。


    幾天後,他飛往美國,放任她孤零零地麵對令人憎恨的一切。


    於是,阿雪也拎起包包和寵物貓阿飛,離開了居住多年的大宅,之後她變得更偏激、更怨懟,她決定把他的話當屁,決定認定他將依照四姑姑的計劃,蠶食鯨吞掉整個公司。


    好啊,那就來賭,賭看看到最後能擁有整個公司、坐上那個讓人夢寐以求的位置的人是誰。


    太陽暖暖地曬亮了地板一角,在光影下,無數的塵埃在空氣裏翻飛,有人會覺得很髒,好像連呼吸都不安心了,可阿雪卻覺得很美。


    髒?怎麽會?世界上還有比人心更髒的東西嗎?人心啦,刨開胸膛後,激噴出來的肮髒,又怎麽是空氣中奔騰的灰塵所能相比的……


    品駽抵達美國後,立刻給她發e—mail,她收了,也回了,信裏隻有簡單一句——不勞費心。


    然後,十四歲的阿雪,決定不去學校了,她透過方律師的幫助,為自己找來許多知名的家教老師。誰規定儲備實力非得買機票飛到國外去。


    來比吧,比看看未來誰輸誰贏。


    阿雪這麽想著,冷傲一笑,側過頭望向牆邊。


    一個比阿飛更像貓的男孩蜷縮在角落,他呆坐在那裏很久了,阿雪瞄了一眼牆上的鍾,已經大約有三小時又二十七……八分鍾。


    他叫做阿敘,是她從捷運站裏撿回來的。台灣的街頭無奇不有,不論撿貓撿狗撿小孩,隻要存心想要,什麽東西都可以從路邊撿回來。


    她尖酸刻薄地想著,咯咯笑出聲。


    阿雪看向滿臉青紫的男孩,心裏想的是,台灣受虐兒的比例會不會太高了一點,社會局到底為百姓做了什麽事?


    阿敘的父親是個知名議員,聽說很快就要參選立法委員,沒意外的話,未來他將能成為黨中大老。但……那又如何?即便身份顯赫、家世優異,卻留不住孩子的感情。


    “家”這種東西,早該在二十世紀末期徹底被消滅。阿雪是這麽想的。


    又冷然一笑,她走到男孩身邊,蹲下,視線與他相對。


    “你餓了嗎?”她的聲音平板,沒有高低起伏,襯著她缺乏表情的麵容,白雪公主的影子早已在她身上褪色,由雪後取而代之。


    男孩搖頭。


    不吃?他在同她倔強?


    哼,她不欠他,想耍脾氣,換個地方去。


    “你後悔了?想回家?我叫計程車送你回去?”她一口氣丟出幾個問號。


    提到家,男孩滿眼的憤懣,他抬眼,對上她的視線,絕然道:“我永遠都不回去。”


    揚眉,阿雪淺淡一笑,附和的說:“是啊,家能帶給你什麽?愛?關懷?疼惜?照顧?”她越問越想笑,甩了甩頭,又湊近他的鼻子,說:“世界上沒有人必須無條件給你這種東西。你想要什麽,就得親自去爭、去奪、去搶,搶贏了自然是你的,搶不贏……我老早對你說過的,弱肉強食是千百年來不變的定律。”


    男孩似懂非懂地看她,她抬高下巴,冷漠而高傲。


    “搶?”阿敘遲疑問。


    “對,搶。越嗜血的人,越能在這世界生存,而且越暴戾、越狠毒的人越能稱王稱帝,什麽禮義廉恥、四維八德,那是聰明的壞蛋發明出來讓愚笨的好人遵守的,隻要所有的笨好人都守住道德,那麽聰明的壞蛋就能理直氣壯地統治世界。”


    “你能教我怎麽搶嗎?”阿敘拉拉她的衣袖,表情可憐得像隻小野貓。


    她用一指挑起他的下巴,問:“你下定決心要跟著我學習?”


    阿敘篤定的目光對上她的雙眼。


    她反身站起,背著他,輕輕巧巧地丟下一句,“想拿大刀,得先把身體訓練得夠強壯,過來吃飯吧。”


    望住她纖細背影,阿敘鎖定了未來追隨的目標。


    這天,阿雪十四歲、阿敘十歲,阿敘用自己嘴巴證明決心,他吃掉滿滿三碗飯,因為他想要用自己的雙手拿起大刀,砍掉所有傷害他的人。


    四年的時間裏,在阿雪的積極訓練下,阿敘變得和她一樣冷酷。


    他們用冷漠的目光看待社會,他們把同理心丟進衣櫃,他們有許多家教老師上門教導在這世界生存競爭所需要的知識。可是,沒有人會多費唇舌在他們麵前解釋“禮義廉恥”,因為他們的目標是要當聰明的壞蛋,不當愚蠢的好人。


    當他們上街,看見路邊的乞丐,會盡力別開眼,並在心裏淡淡想著:這是他們選擇的人生;當發現需要幫忙過馬路的老人,他們想的是“物競天擇論”;當他們買名牌服飾時,把服務員的卑躬屈膝當作理所當然。


    通常,他們是不苟言笑的。如果他們笑,隻會有一個原因——獵物正在前方五十公尺處。


    晚上十一點,阿敘做完了最後一份家教老師要求的報告,準備上床之前,他先進廚房給自己倒一杯牛奶。


    他把阿雪的話當成聖旨、個性十足十,要拿大刀,得先訓練自己夠強壯,所以他運動、他吃很多飯,每天睡覺之前必定喝五牛奶,他決定當獵人,不當獵物。


    然而意外的,他卻發現阿雪坐在廚房門口,呆呆地抱著耍懶的阿飛。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手一撥,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肩膀。


    他知道,看似無情的阿雪心裏也會難受,尤其是當她接到從美國打來的電話之後。但她驕傲得不要別人的安慰,這時他隻需要靜靜坐在一邊,出借自己的肩膀給她。


    因此他坐著,保持沉默,並且一動不動。


    她的頭發散發著薰衣草的味道,阿敘不懂為什麽她隻用這個品牌、這個味道的沐浴乳和洗發精,可他沒問,隻是全盤接受下來。


    共同生活了幾年,阿敘對比自己大四歲的阿雪帶著深深的依戀,她是他唯一的親人,即使在阿雪的訓練下,“親人”在他們心底,不過是諷刺的代名詞。


    “叫他……不要再打電話來。”經過很久,阿敘終於擠出一句話。


    阿雪沒回答。


    她何嚐沒說過相同的話,隻是那個人依舊電話一通一通的打,信一封一封的寄,他不曾介意發出的訊息石沉大海,隻是專心一意地,對著通訊工具不斷訴說他未曾改變的關心。


    他信誓旦旦地對她說,我要保護你。


    哼,空口說白話,他要怎麽保護?他們一個在台灣,一個在遼闊的北美洲,距離遠遠地、狠狠地將他們隔開。


    保護?算了吧,他去保護他的小麻雀就好。


    她的口氣很酸嗎?沒錯,造成她心情低落的原因就是那隻“小麻雀”。


    品駽說:小燕老是吱吱喳喳、話說不停,所以我叫她小麻雀。她是我在孤兒院裏認的妹妹,現在我有能力,便要盡力幫助她完成夢想。


    聽見他講這句話的時候,阿雪在心底冷笑……不知道是誰說過要保護她,也不知是誰說賺的第一筆錢,要和她一起花光光,可到最後,第一個花他錢的,是小麻雀,不是藍伊雪。


    品駽說:小燕很聰明,是個值得栽培的女生。


    他栽培她做什麽?栽培出一個好用的左右手,以便往後兩人合力坐上藍氏企業董事長的寶座?到時看看吧,看他們兩人合力,有沒有辦法扳倒她藍伊雪。


    品駽還說:小燕很會做菜,不知道長大的她有沒有像小燕那樣,越來越小女人。


    她為什麽要學做菜?為什麽要像小燕那樣?誰想當小女人啊,隻會用眼淚和廚藝讓男人離不開自己,她藍伊雪,不屑!


    他講的每句話都刺傷了她。聽見他把寫程式賺來的第一筆錢,用來帶小燕到美國念書,她傷了;聽見他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她傷;知道他們同寢同食、同進同出,她傷到不能再傷;聽見小燕在電話頭喊著:駽……吃飯嘍……她的心像被爆竹炸過,傷得找不到一處完整。


    可她驕傲得否認自己受過傷。


    她說:自己幾百年前就打定主意,把他當成四姑姑黨的一員,早就決定恨他、怨他,並斬斷過去的感情,憑什麽他幾句溫柔話語,就讓她傾了心、亂了情?


    藍伊雪是誰啊,別人不知道,她自己還能不曉得?她可是網路上號稱“股神”的冰雪皇後,十八歲的她不需要公司做後盾,就可以賺進無數金錢,十八歲的她不需要半張文憑來為自己背書,她的能力早引得若幹企業側目。


    這樣的女強人會為小小的男女情事傷心?哈!笑話,天大地大的笑話。


    “阿敘,去睡覺。”她吸吸鼻子,直起脖頸,恢複漠然表情。


    “你……”阿敘很擔心,但他已經被訓練成功的冷然臉龐,看不出擔心成份。


    阿雪知道他在為自己煩心,便伸手揉揉他的頭發,現在的阿敘不是流浪貓,他升級了,變成雄糾糾氣昂昂的小狼狗。


    她輕聲道:“放心,我很快就去睡覺。”


    他起身,離開前,回首再叮嚀一回。“把電話線拔掉,別讓他再打進來。”


    阿雪仰起下巴,無比驕傲說道:“我為什麽要向一部電話示弱?”


    阿敘歎氣搖頭,走進廚房,喝完該喝的牛奶,然後回到自己房間。


    望著阿敘的背影,阿雪緩慢站起,把阿飛放到它的棉布床上。是該睡了,多年經曆,她至少該經曆出一顆再硬不過的心。


    回房間,刷牙洗臉,拿起床邊的故事書,習慣性地撫摸著書皮,她明白,再沒人會為她念這本故事書,但……沒關係,她可以、一個人、生活……


    閉上眼睛,二十秒後,電話響起。


    阿雪睜開眼,深吸氣。她說過,自己不會對一部電話示弱,於是她微揚唇,挺直背,帶著些許的驕傲,接起電話。


    “阿雪,是我品駽。”


    不需解釋,光那聲喂,她便已明白清楚,來電者是誰。


    “我吃飽了,你要睡了嗎?”


    她不語,但他無視於她的沉默,仍保持一貫的溫暖熱情。


    “你聽著,想睡就睡沒關係,就當我在為你念床邊故事。告訴你,我打算成立一個網路遊戲公司,最近有幾個朋友在幫我,如果順利的話,我將有屬於自己的事業……”


    他的那群朋友裏麵,有一隻小麻雀嗎?肯定有。她不屑地擠了擠眉眼。


    “公司草創,還賺不了太多錢,但畢竟是我的第一份事業,我希望能靠自己的能力完成。今年聖誕節,我決定帶小燕回台灣一趟,到時候,撥個時間見麵吧,你十八歲了,我每天都在想像你的模樣,不知道你有沒有改變很多?


    “我會帶聖誕禮物回去給你,至於是什麽禮物,先暫時保密,但我想,你肯定會很喜歡……”


    她喜歡的……早已經丟失,至於其他禮物,她不要也不希罕。


    他斷斷續續地又講了許多生活瑣事,讓她不滿意的是,那些瑣事裏都有小麻雀的身影,她不耐煩,卻又舍不得掛電話。


    所以她不回應。


    正常人早該悶得忍不住掛掉電話,但他不是正常人,他是溫暖到讓人難以想像的藍品駽。於是他說了又說,講了又講,仿佛電話這頭的女生聽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


    最後,他終於說:“很晚了,你應該早點睡覺,青春期的女生要多補充睡眠,才不會長痘痘。”


    他這是……關心她?


    哼,他忘記了嗎?從他決定離開她那刻起,藍品駽就失去對藍伊雪的關心權。


    阿雪冷下臉,對著空無一人的黑暗空間發脾氣。


    他不曉得她在想什麽,自然也看不見她此時的怒氣,依舊親切地向她道聲晚安後才掛掉電話。


    阿雪沒掛電話,聽筒仍然放在耳邊,她安靜地聽取裏頭不斷傳出的嘟嘟聲。


    前年的聖誕節,他回來了。


    但她沒回老家,反而帶著阿敘去日本迪士尼樂園,樂園裏的設施沒有帶給她任何歡樂,反而當卡通人物走過麵前時,她忍不住掉下了淚水。


    因為她記起一句年代久遠的話——


    那年,他說,等他靠自己的能力賺到第一筆錢,就帶她去遊樂園。


    可他失信了,他賺到的第一筆錢,是拿去圓另一個女孩的夢想。


    今年聖誕節去哪裏好呢?美國?法國?澳洲……不知道,她隻曉得自己並不想,不想遇見那個失信的男子。


    她輕輕撫摸著床邊的故事書,雪後,冰雪女王嗬,她的心被酷雪封住,再溫暖的陽光都無法穿透,終有一天,她會嫁給冰山國王,然後遠遠離開有太陽的地方。


    掛上話筒,她仍倨傲地對著無人電話輕道:“我不要你的禮物、不要你的溫暖、不要你的關懷,我對你……徹頭徹尾、不希罕……”


    她說著違心之論,一遍又一遍,阿雪深信,這種話說得多了,自己就真的再也不希罕那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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