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兩人皆沉默不語,直到進了屋子,卜希臨將木雕收好,才一本正經地看著他。“你為什麽一點都不生氣?”


    “……我應該生氣?”


    “當然要生氣!朱大爺太過份了,怎麽可以……”妖怪那兩個字,她是死也說不出口,隻能死死地瞪著他。“這太失禮了,簡直是混蛋!”


    瞅著她,他突地微笑起來。


    “現在是笑的時候嗎?你腦袋還正常吧?”她氣得雙眼都快噴火了,他的笑無異是火上澆油。“你平常都是毫不客氣地跟我杠上,結果剛才被人欺負了,你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你不也一樣?”他還是笑著。


    “我?哪有!”


    “你平常對我說話,不是恐嚇就是威脅,甚至老趕我走,可在夜市集時,不論什麽樣的人來到你麵前,全被你給拱成天仙了。”


    “啊,要糊口飯吃,嘴巴不甜點行嗎?捧人兩句,他們開心掏錢,我歡喜收錢,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抹了抹臉,她不禁歎息。


    “可你有沒想過,因為你這張嘴,極可能替你惹來事端?好比今晚那個朱大爺,他根本就是想要將你綁回家當妾。”


    聞言,卜希臨嚇得倒退兩步,小手拍著胸口。“不是的吧……我在外頭行走,可都是扮成男人的。”


    “你的骨架太小,身子太纖細,扮起來壓根不像男人。”他沒好氣地戳破她的異想天開。


    “是嗎?”


    “是。”


    “所以……他……”她語意不明,但心底已經明白,再見他點頭,她不由得嚇出一身雞皮疙瘩。“真是太扯了,太惡心了!”


    她不斷用手搓著之前被朱大爺握到的地方,要不是夜太深,她真會衝到溪裏清洗一下。


    “你呀,往後要小心一點。”他歎息。


    “我……我怎麽知道嘛……”她一直以為自己裝扮得很成功,畢竟在他之前,從沒有人點破她呀。


    “你不是很會防人?”


    “那是防……”說到一半,她硬生生咽下。“算了算了,已經很晚了,你早點歇息吧。”


    說著,她扯下頭上的方巾,一頭檀發傾瀉如瀑,在她的身後蕩出黑緞般的光澤,更顯出她的嬌俏纖美。


    睇著她,他的心意緩緩打定,淡聲道:“我去溪邊沐浴。”


    “很晚了耶。”她回頭看著他。


    “一身黏膩很難過。”


    “……那去吧,帶著燈籠去。”


    再看她一眼,他點點頭,帶著燈籠往外走,卻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往東,順著小徑,可以前往孔雀城,要是往北,攀過山頭,則是可以去到天水城,但是……就算他前去,又能如何?


    他身無分文,沒有記憶,何以維生?


    思忖著,他腳下的步伐還是沒停。


    因為他不能待下,因為他這一雙眼,早晚有一天會替她惹來事端……今晚有人指稱他是妖怪,他心裏痛得緊縮,但卻因為她的仗義執言,而讓他稍稍釋懷。


    而這樣的她,他又怎能牽累?


    可是……他又能去哪?


    天地之大,卻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不管再怎麽走,眼前隻有黑暗包圍,明明是盛暑,他卻感覺一陣刺骨的冰冷,教他停在眼前的岔路之前。


    正尋思要往哪條路走,卻瞧見遠處的黑暗中,閃動著異樣的光芒。


    他定楮一看,發現那是猛獸的眼睛,而會在夜裏出沒的是……狼!


    成群的狼緩步逼近,口中發出狺狺的低咆,他頓住不動,並非是受到驚嚇,而是隻要他轉身一跑,狼群肯定群起而攻。


    而眼前,該怎麽辦?


    突地,他聽到……“七彩!”


    他心頭一震,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誰在喚他。


    這傻丫頭怎麽會找來了?


    當卜希臨跑近時,也瞧見逼近的狼群,以為他被嚇住,於是護在他前頭,不斷地揮動著手中的火把。


    “去!”她吼著,極為勇敢地逼退狼群,然而站在她身後的他,卻清楚瞧見她的雙手抖得厲害。


    向前一步,他眯眼瞪著為首的狼,那雙異色瞳眸,在晃動的火光下,像是不屬於人類的眼睛,危險而野蠻,為首的狼像是瞧見可怕的野獸,發出狼聲,狼群隨即折身回到山裏去。


    卜希臨還張牙舞爪地恫嚇著,直到七彩輕按住她的手道:“狼已經跑了。”


    怔了下,她緩緩回神。“我們、我們趕快回去吧,別待在這裏。”


    七彩隻是看著她,沒吭聲。


    “你……”她咬了咬唇,好半晌才道:“我想說,你會不會是在溪邊遇到什麽猛獸,才遲遲沒回去,結果你……”看他走在離溪很遠的岔路上,她當然不會笨得以為他是迷路了。“你怎麽可以一走了之?你今天才在夜市集裏給我惹麻煩,要是往後你不陪我去,朱大爺把我擄走了,我爺爺和妹妹要怎麽辦才好?”


    “他要是欺負你,你記得找官府。”他淡聲道。


    卜希臨怔住,不禁扁起嘴。“你以為去找官府就有用?官府是有錢人才差得動的,我沒錢沒勢,人家才不會理我。你不能這麽不講義氣,捅了樓子,結果卻要我自己承擔!”


    聞言,七彩垂下長睫,認為她說的有理,但他卻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而且,我今天替你買了兩套衣衫,你不穿的話,誰穿?”


    他輕呀了聲,想起她塞到他手裏的布料,心裏不禁暖得發燙。“你可以把衣衫改成爺爺可以穿的尺寸。”


    失望全寫在眼裏,卜希臨抿了抿唇,啞聲道:“我知道你很討厭我,可是你還沒恢複記憶,現在走了,你又能去哪?”


    真的討厭她了?雖說她對他壞,本來就是要他討厭她,待不下去趕緊離開,可是一段時日下來,盡管還摸不清他的性子,但今晚在夜市集上,他可是幫了她大忙的,又替她做了推車……


    今晚硬要他跟著上夜市集,實在是有苦衷的,否則她不會故意撂那種狠話……他要是真討厭她,她會很難過的。


    瞧她一臉焦急又不安,他不禁勾笑。“我沒討厭你。”


    “怎麽可能?你不可能不討厭我,因為我就是故意要讓你討厭我的。”說著,她突地瞪大眼,暗惱自己竟連心底話都脫口說出。然而,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她忍不住疑惑地皺起眉。“你怎麽一點都不意外?”


    “防人之心本該有。”他心裏隱隱有譜,隻是沒說出口。


    “不是……也對啦……”她搔著頭,想了會,幹脆老實托出。“其實是上一回我爺爺救了個人,拾幸和那人處得不錯,可誰知道他渾帳,竟想對拾幸胡來……所以我……”


    說到最後,她有些愧疚地垂下臉。


    其實,防啊防的,防到界線都模糊了,連她都懷疑,自己真正想防的到底是什麽。是純粹不要拾幸靠他太近?還是,不希望他們兩個順理成章地在一塊?


    唉,她到底在想什麽?腦子都糊塗了。想著,她不禁拍了拍腦袋。


    “別這樣拍。”他抓住她的手。


    “我……”看著他,他那雙異瞳在夜色裏更顯得魔魅誘人,教她莫名感覺口幹舌燥,就連被他握住的地方都泛著熱。


    “其實,我想離開是因為……我的眼睛。”


    “為什麽?”


    他睇著她,在她眼裏找到最率直又純真的疑惑,不由得笑眯了眼。“要是再隨你上夜市集,總有一天,會有人對著我指指點點。”


    其實,他更不能接受的是,他人的指指點點是針對他身旁的人。


    “喔……”想起今晚的狀況,她扁了扁嘴。“那,往後夜市集我自己去就好了。”


    “可是,你不是擔心朱大爺會找你麻煩?”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有法子的。”她擺了擺手,偷偷地拉住他的衣角,試圖趁他不注意,引導他回家。


    而他怎麽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不過,他還是由著她了。“那我不等於是個吃白食的?”


    “你喔……就跟你說,那些刻薄話是故意要激你的,我又不是真的這麽想。更何況,你還幫了我不少忙,甚至做了推車給我。”她突地頓下,努了努嘴。“說起來,我還沒跟你道謝呢,擱在心裏好久,悶得我難受。”


    其實要扮黑臉,真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呢。


    “那麽……你的意思是說,你現在已經接受我,認為我是個不需要防範的人?”他啞聲問著。


    是他說,她該防,可是,他不希望自己是被防的那個人,仿佛自己被隔離在外,而他厭惡這種感覺。


    “隻要你別靠拾幸太近就好。”她有些心虛地垂下頭。


    “你將她保護得真好。”


    聽他這麽說,她更心虛了,隻能轉開話題,“走吧,該回去了,要是待會又跑出什麽野獸來,那就傷腦筋了。”


    說著,她用另一隻手牽著他。


    “嗯。”他垂眼看著她緊握著他的手。


    她的手很小,一點都不柔軟,上頭布滿粗繭還有傷痕,可是很溫暖,一路暖進他的心底,暖得他眼眶莫名發燙著。


    像是再怎麽求也求不得的奢望,終於……在這瞬間落實了。


    “你說以往防我,所以才故意說話激我、給我忙不完的工作,那麽現在不防我了,卻還是要我跟著工作?”


    踏進山裏,在一片翠綠之間,背著竹簍,推著推車的七彩淡聲問著。


    “這個嘛……”卜希臨嗬嗬幹笑著。“其實你也知道到山裏找木材是很累人的工作,我從以前就希望有個人可以幫我,可惜就是沒錢,而你……就剛好啦。”


    免費的捆工一個,她要是不好好差使,豈不是太浪費了?


    “你會入不敷出,全都是因為你木雕賣的價格便宜得太離譜,我會替你想個法子。”既然決定暫時待下,那麽他當然要有所貢獻,否則見那些精致的木雕那麽低廉賣出,他就覺得心疼。


    “唉,太便宜嗎?我也不太懂到底該賣多少,我隻懂什麽季節要到山裏哪個角落找哪種木材,又是哪種木材有香氣,哪種可以驅蟲,哪種可以久放不腐,又或者什麽木材的紋路特別適合雕什麽,至於其他的,我真是一竅不通。”


    有什麽辦法?她有個樂天的爺爺,那些價格還是他幫她定的呢。


    “這裏不見卜家以外的人,就代表你的雕工是自學的,算是相當了不起。”


    聽他誇讚,她薄薄的臉皮微泛著紅,和他並肩走在山路上,有點赧然地道:“也不能說是自學,其實我爺爺和我爹都懂一點雕工,以往就是靠這一行吃飯的,隻是……我爹娘出了意外早死,否則的話,也許我可以從我爹身上多學一些。”


    “是嗎?”


    “嗯,爺爺年紀大了,手腳不夠靈活雕工又太傷眼力,他做不了,也不知道怎麽教,所以我隻能靠自己摸索。”這些話,她少有機會跟人說。


    不是不肯說,實在鳳鳴山穀就隻有她家這戶人家,其餘的早就遷走。就算是到夜市集去,憑她不怕生的性子,也能交到朋友,可是為了杜絕一些麻煩,她總是刻意保持疏離,不與人深交。


    “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他喃著,側眼瞧著她。


    今天的她,盡管是在他麵前,還是一樣紮著方巾,穿著交領青衣,真不知道她是扮慣了男孩,還是根本沒有姑娘家的衣裳……不對,拾幸身上穿的是女裝,她不可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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