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和她說過了,這得活念不是死背,可她性子硬,偏是要先背起來再說。


    天知道,這還隻是卷上而已,還有卷中和卷下呢。


    他的苦日子,恐怕才剛剛要開始而已……


    水波蕩漾……


    氤氳的水氣中,一位穿著仆傭衣裳的姑娘推開了門,端著一盤澡豆,朝那裸身在浴池中沐浴的男人走來。


    她在他腦袋後方蹲跪下來,輕輕的把漆盤擱在地上。


    男人沒有動,看起來幾乎像是睡著了,束起的長發依然是束起的,像是髒掉的麻繩一般,擱在腦後地上,灰灰髒髒的。


    倒是他還記得要先洗澡再下水,清水在他矯健黝黑的皮膚上蕩漾,那模樣頗為誘人,可這兒燈火昏黃,再更下去就看不清楚了,實在有點可惜。


    這一趟,他出門忙了個把月,若換做城裏其他那些二世祖,定是先把事交代給下人,就先回家梳洗休息,至少先吃飽喝足了,其他事改明兒再說。


    可他不是,他就是非得要做到日落西山、三更半夜了,才願意回來。


    明明這鳳凰樓又不是沒人了,也不差他一個。


    瞧給累的,睡著了吧?發都還沒洗呢。


    姑娘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暗暗在心裏哼了一聲,但還是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解開了他束起的長發——


    驀地,原本擱在水中的大手,霍然抬起,閃電船抓住了她的手。


    她輕抽口氣,抬眼瞧去,卻見他臉上的布巾還遮著他的視線,但他濕熱的大手確實準確無誤的逮住了她。


    「你在這做什麽?」


    低沉的聲音回蕩一室,帶著微微的惱,質問她。


    「替你送澡豆啊。」她眼也不眨,笑盈盈的說:「你出門那麽久,發一定久沒洗了,又髒又臭的,不多拿幾個澡豆來怎能洗得幹淨?」


    「這是下人的事。」


    「晚了,我讓大夥都去睡了,誰要你這麽遲才回來。」


    他緊抿著唇,握著她手腕的手,略微收緊了一些,然後鬆了開來,作勢要起身,她瞧見忙迅速伸手壓住他厚實的肩脖,開口用最直接有效的話,阻止他。


    「你別起來,一起來就什麽都讓我看光了,我還沒出嫁呢。」


    這一句製止了他的動作,但讓他的下顎繃得更緊了,「你還想嫁,就不該在這。」


    瞧他不開心的,可他的不開心,恰恰好就是她的開心呢,這幾年更是如此。


    她嘴角噙著笑,收回在他肩上的手,道:「靜哥,我們是兄妹,妹子幫辛苦工作回家的兄長洗洗頭,不也挺應該的?躺著吧,我替你把發洗一洗。」


    沒來由的,她那聲刺耳的稱呼竟較以往更加擾人。


    「我可以自己洗。」他著惱的說:「你是大小姐,這不是你該做的事。」


    她聽了,也不惱,隻顧著解開他的辮子,笑咪咪的道:「你不把我當妹子你就起來吧。」


    他全身肌肉微微繃緊,室內隻有淙淙的水聲。


    有那麽一刹,她以為他會站起,她屏住了氣息,等著。


    但他沒有,終究是沒有。


    看著他緊繃卻不動的雙肩,她心底渾現一絲惱怒,一點遺憾,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慢慢以指替他梳開了發,一次又一次,輕柔的、細心的,將他的黑發梳開,拿木勺舀水淋濕,用澡豆在手裏打出泡沫,再抹上他的黑發,按摩著他的頭皮。


    剛開始,他依然有些僵硬,但緩緩的,她可以看見他放鬆了下來。


    他這一趟跑船,去了益州將近一個月,她知道他已經比一般男人都還要愛洗澡了,可手上潔白的泡沫,依然漸漸染上了髒汙。


    就算在船上,也不是天天都有淡水可用,雖然說旁邊就是大江大河,總也不能要他天天生河裏跳,不是說他不想,這些年來兩人一塊兒長大,她曉得,他想得可厲害了,若不是因為礙於風家大少爺的身分,他定是天天往水裏鑽。


    就沒見過哪個男人,像他這麽愛洗澡的。


    所以,每次他一回來,她知道他一定是先到浴池裏泡上大半天,這是他少數縱容自己的奢侈。


    這男人頂著的頭銜,明明就是風家大少爺,他平常卻處處苛待自己,無論吃的用的,他總是隨隨便便,除非是為了要和人談生意,衣著打扮得上得了台麵,否則他能省則省,絕不多花家裏一分一毫。


    她拿起木勺,再舀起幾勺溫熱的水,替他衝洗長發,然後再上了一次皂。


    他那雙黑亮的眼,仍置在布巾之下,但她看見,他額上的緊繃,已然漸漸撫平。


    當她再次替他衝水,他的呼吸平穩深沉,一勺又一勺的,她讓水流將髒汙帶走,小心的不驚擾他,讓那一頭長發再次變得烏黑柔亮,輕輕的她以小手覆上他的額發,避免水流衝入他的眼耳。


    木勺裏的清水流盡,她的手指順著他的眉骨滑過,抹去那殘留的水珠,然後不自覺的停在那裏。


    最後一道糾結在他眉間額上的青筋,在她溫柔的指尖下化開。


    她能感覺,他溫熱皮膚下的脈動,那麽穩,那般沉,就像他的呼吸一般。


    睡著了嗎?


    不由自主的,她彎下身來盯著他黝黑的麵容。


    他的嘴角下巴,經過了一整天,已冒出了些許胡碴,滴滴的汗水從毛孔中滲了出來,懸在其上,然後順著他臉上嚴酷的線條,匯聚滑落。


    左邊的眼角旁,有些新增的扭曲小疤痕,看起來像是燒燙傷,但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它們不是很顯眼,不仔細看還不會看見。


    可她向來很注意他。


    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習慣,但她改不掉。


    他有一張很好看的臉,不是那麽俊美,但很方正,很男人。


    她記得他兒時的模樣,他有一張老臉,當時他就和爹那種俊美的模樣有很大的落差,成年之後,他的樣貌和爹差更多了。


    少年時,他有陣子突然抽高拉長,她曾聽過人們在背後說他醜,好像穿著人皮的骷髏一般,夜裏瞧了都要嚇出三魂七魄來,但成年之後,他的臉與身上都長了肉,變得十分強壯,他還是不好看,沒爹那麽好看,但嫌他醜的人少了,倒是許多丫鬟看見他,會羞得臉紅心跳。


    從小,她總追著他的腳步,跟前跟後的。


    他一直都在她身邊,她也一直崇拜著他。


    直到某一年,她發現他不知怎地開始消失了,不再牽著她的手,不再任她隨傳隨到,不再注意看著她,不再是理所當然。


    然後她才驚覺,他長大了,成人了。


    他不再是個孩子,也不再是青澀少年,他變成了——


    一個男人。


    驀地,一隻濕淋淋的大手抓握了自己的手腕,她才發現,她的手指不知何時,竟溜到了他唇邊。


    「胡子長出來了。」她鎮定的說:「我替你剃了吧?」


    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然後張開了嘴。


    「不用了,反正明早還要再剃一次。」


    他低啞的嗓音,淡淡回蕩在浴室之中。


    這一回,她沒和他爭辯,即便她臉沒紅、氣沒喘,聲也很穩,卻無法隱瞞她腕上太過急促的脈動。


    「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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