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和以往一樣,老爺早已醒了,正在喝茶。


    阿萬如往常一般,停在鳳凰樓書房外候著,不敢稍踏進門一步。


    雅致的書房裏,除了那坐在榻上懶洋洋喝茶的男人,就隻有他了。


    窗外,鳥聲啁啾,清風拂來,將那雙大手中杯上的嫋嫋茶煙輕輕吹散,也吹響了那掛在窗上的風鈴。


    不像他早已將儀容梳整,男人披散著長發,身著一襲簡單白袍,連外衣也沒套上,就那樣半臥在窗旁的竹榻涼席上,平常總是掛在他臉上的銀麵具,此刻被擱在一旁的雕漆茶幾上。


    男人喝了一口茶,吃了一粒葡萄,然後才瞅了那杵在榻旁,站得活像根鐵杆的家夥一眼。


    藍色的衣袍顏色極深,深得像黑夜,乍一看上頭沒有什麽花邊繡樣,但在透光處,卻能看見羅織其中的圓形的鳳凰圖樣。


    「回來了?」


    「是。」


    「新衣啊?」


    「是。」


    「合身嗎?」


    「是。」


    在輕透的涼風中,他簡略的回答著男人的問題。


    男人上上下下的將他瞧了一回,揚起了嘴角,露出透著邪氣的笑容,「聽說你昨天一回來,就救了丫頭一條小命。」


    「是。」他回答著同樣的字句,但這一回,卻忍不住補充道:「老爺,小姐年紀不小了。」


    「怎麽?又有人來提親?」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白瓷茶碗,問。


    「不。」他抬眼,看著那長發飄揚,臉帶諷笑的男人,道:「隻是,如今世道,女子行商所在多有,或許不該讓小姐再繼續做男裝打扮。」


    「行商嗎?」男人又扯了下嘴角,轉頭將視線拉到窗外,那無須的側臉,俊美異常,看來隻有三十出頭,打他有記憶以來,這男人似乎就沒有老過,若兩人站在一起,不知情的人,怕是會以為他才是年紀大的那一個。


    「你覺得丫頭有興趣?」男人望著窗外楊柳問。


    「這三年,她常往櫃上跑。」他應道。


    「是嗎?」男人沉吟著,晨光因風與樹影,在他英挺俊美的側臉上晃動。


    知靜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這事他相信老爺比他還要清楚,她要是對行商沒興趣,不會總是往商行跑,他知道在他出門在外這幾年,她早把鳳凰樓的商務摸得熟透。


    再怎麽說,她畢竟是眼前這男人的女兒,她並不蠢。


    「知靜。」


    「是。」


    男人轉過臉來,露出了另外半張扭曲猙獰的臉,邪惡的笑著,「既然如此,從今以後,就讓丫頭當家吧。」


    對這重大的決定,他眼也不眨,臉上漣瀾不興,隻問:「如此,可否請小姐換回女裝?」


    風家老爺笑得更開心了,他用那因舊傷而稍微扭曲的左手,重新拿起共杯,反問:「你希望她穿回女裝?」


    他垂著眼,不動聲色的道:「小姐既要當家主事,總得有模有樣,男裝雖然方便,但畢竟不合體統。」


    男人幾乎是有些幸災樂禍的瞅著他,然後道:「那好,你自己去和丫頭說吧。」


    有那麽一刹,他頭皮抽緊了一下,然後他深吸口氣,應道。


    「是。」


    笑聲傳來,帶著些許惡意,他抬眼,隻見那男人上身微傾,肘抵美人靠,以手撐在頰上,那表情德行,和她完全一個模樣。


    「知靜,我讓丫頭當家,你有意見嗎?」


    他看著那男人,回了兩個字。


    「沒有。」


    「沒有?真沒有還是假沒有啊?」風家老爺兩眼盯著那小老頭子瞧,然後星眸含笑、慢條斯理的道:「你可別欺負她啊。」


    一時間,他僵了一僵,有點無法控製自己的表情,但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他還是鎮定如常的張嘴應答。


    「知靜不敢。」


    男人笑得更樂了,美麗和醜惡,在他臉上各占半邊,宛若天仙與夜叉,在那張臉上合而為一,卻莫名的一點也不突兀。他摘下盤裏的一顆葡萄,扔進嘴裏,心情愉快的交代著:「你多幫著她些,畢竟你才是那個跑過各處,知道實際狀況的人。」


    「知靜曉得。」


    「別讓她把鳳凰樓玩垮了,咱們一大票人還得靠這吃飯養老哪。」


    「是。」


    像是終於滿意了,風家老爺朝他擺擺手,「去吧。」


    他頷首,轉頭欲離去。


    「對了,知靜。」


    他停下腳步,回身朝那男人看去。


    男人嘻皮笑臉的瞧著他,要求。


    「笑一個來看看。」


    這一回,他長年掛在臉上的假麵具差一點就裂開了。


    當然,是差一點。


    他牽動他的嘴角,硬擠出一抹笑。


    如往常一般,那家夥還是露出了帶著同情和惡意的笑容瞅著他,批評。


    「真難看。」


    他無言以對,隻是收起僵硬的微笑,轉身離開。


    窈窕的身影,蹲縮在窗外,她沒有將耳朵貼在牆上,窗是開著的,她能清楚聽見他們說了什麽。


    爹沒有壓低聲音,他也沒有。


    當他離開時,她靠在牆邊,仰著頭,繼續蹲著,隻有心口緊縮著。


    他和以往一樣,勉強著自己。


    他總是喊爹為老爺,喊娘為夫人,因為他不把自己當爹娘的兒子,從來沒有。


    方才那番談話,隻證實了她過去幾年歸結出來的猜測,他不生氣,是因為不想留在這裏,所以根本不在乎當家的是誰。


    心,好慌,莫名的慌。


    盛夏的陽光穿林透葉,刺得她眼好關,她閉上了眼,吸氣、再吸氣。


    好半晌過去,她才睜開眼。


    豔陽依然刺眼,幾乎教她目盲,而她依然沒有任何好主意。


    該死。


    她好討厭這樣。


    真的真的很討厭——


    窗外的丫頭走了,連聲招呼也沒打。


    男人瞧著那反射著陽光的銀麵具,輕扯著嘴角。


    知靜身上的衣料是上好的透紗,盛夏穿著,汗不貼體,極涼,且貴。


    那小子,鐵定是舍不得花這錢的。


    就和小樓說那丫頭偏心呢,她還不信。


    小樓的心思太單純,丫頭外表長得像她,個性卻似他多一些。


    他伸手輕撫著那銀亮的麵具,細細思索著觀察到的一切,然後從紙筒裏抽出了一張小小的宣紙攤平,拿紙鎮壓好,提筆寫了一封信,這才戴上了麵具,晃到鴿籠那兒,描出一隻灰色的信鴿,把信塞進它腳上的小竹筒裏。


    他抓著那隻鳥兒,往藍天一拋,信鴿展翅飛翔,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天際。


    夜又深。


    在確定阿靜那家夥終於回房後,躲了他一整天的銀光帶著從廚房走私的烤雞和美酒溜回自己的房間,還沒來得及吃,窗外忽傳來夜梟的叫聲。


    三長兩短。


    她打開窗,明月在枝頭,可昂揚的大樹上,沒有任何鳥類,或人,連夏夜的蟬鳴都停了。


    她挑起眉,回到桌邊把竹籃打開,拿刀切下一隻烤雞腿,朝外扔了出去。


    宛如變戲法似的,一隻蒼白的手從屋簷上憑空出現,閃電般接住了它,抓著雞腿縮了回去。


    揚起嘴角輕笑,她在窗邊榻上坐下,問:「有什麽消息?」


    「前天夜裏又出了事,我遲了半刻鍾,在城西找到了更夫燒掉的燈籠。」


    細微的說話聲,如冬雨船,悄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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