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為,睡一覺就沒事了,夫人讓大夫替他抓了藥,還親自熬了藥給他,看著他喝下,送他上床,他原本已經感覺好多了,夫人的手好溫柔、好冰涼,像吸走了高熱的苦痛。


    但到了夜半,情況急轉直下,他搖搖晃晃下了床,卻連站都站不住。


    他感覺到嘴內的牙在蠢動,感覺到黑暗中的景物,都變得過分清晰。


    當他看向牆邊穿衣的銅鏡,隻看見他的眼在黑夜中發光,還變了色。


    鏡裏的那雙眼,不再黑如子夜,隻泛著詭異凶惡的金光。


    他被嚇了一跳,驚慌退後,一陣劇痛卻驀然從骨頭傳來,他痛苦的倒在地上,痙攣、抽搐著。


    恍惚中,他聞到好多好多的味道,各式各樣的味道衝入鼻頭,讓他欲嘔。


    各種不同的聲音,衝耳入頭,他本來耳力就好,但他不曾聽過那麽細微、那麽吵嚷的聲音。


    遠處酒樓裏鬥酒的喧嘩,窗外的蟲鳴,風吹草動的聲音,說話聲、腳步聲、潮浪聲,甚至是呼吸——


    好吵、好吵。


    所有的聲音,都變得好清楚、好大聲,他閉上眼,捂住了耳,卻遮不住聲音,屏住了呼吸,卻還是聞到那些味道。


    好臭、好腥——好惡心——


    阿靜。


    熟悉的叫喚響起,就在床頭。


    阿靜。


    他不想理她,他沒空理那個愛黏人的小麻煩,他沒空安慰她、照顧她、伺候她的需要,他隻覺得全身如火在焚,疼痛滿布身體的每一寸,他想要對她咆哮,叫她滾遠一點,別理他、別來吵他!


    他希望所有的聲音,都別再吵了——


    驀地,一雙小小的手,覆上了他遮耳的手。


    阿靜,你怎麽了?很吵嗎?是不是很吵?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稚嫩的語音,穿透了吵雜的一切,清楚的入了耳。


    他聽見,她的聲音,聽見了從她掌心中,傳來血液的流動聲,和節奏規律的心跳,摒棄了其他紛陳的雜響。


    「你還好嗎?我去找爹、找娘來看你。」


    這一句,讓他猛地睜開眼,伸手緊抓住那轉身想離開的小女娃。


    「別說、別說……」他驚慌的啞聲,要求道:「別和其他人說……」


    他弄痛她了,她的手好痛,可他看起來好害怕,她不喜歡他這樣,也不喜歡他會痛痛。


    「可你不舒服,你在痛痛。」她遲疑著。


    「一下……等一下就會好了……」他喘著氣,忍痛擠出字句。


    見他如此堅持,小小的銀光眨巴著大眼,半晌後,她點著腦袋,用力承諾:「好,我不說,我不會說的。」


    「也不準……」他滿臉是汗,怒瞪著她,顫聲說:「和老爺夫人說……」


    「好,我不和爹娘說。」她點頭同意,認真的道:「阿靜不讓我說,我就不說。」


    「你發誓。」他瞳眸收縮,逼著她起誓。


    她舉起小小的手,有模有樣,指天畫地的道:「我發誓,絕不說,絕對不和第二個人說。」


    她還那麽小,說的話,怎能信?起的誓,又如何能聽?


    可他別無其他辦法,疼痛和雜響,再次襲來,紛擾著、喧嘩著,那些惡臭再次入鼻,讓他惡心的想吐、想怒吼咆哮。


    他重新遮住了耳,淚水幾乎要迸出眼眶,可下一瞬,她重新將小小的手覆在他遮耳的手上。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低沉的血液流動聲,隆隆作響,輕緩刷過,規律的心跳,怦怦包圍著他。


    再一次的,其他聲音退到遠方,它們還在,但變小聲了。


    他鬆懈的喘了口氣,原以為惡臭又會入鼻,可嗅聞到的,卻是她身上熟悉的乳臭香。那些臭味還在,但卻被她的味道遮住了,變得能夠忍受。


    驚訝又遲疑的,他睜開了眼,卻看見她不知何時,已和他一同躺在地板上,烏黑的大眼,張得好大好大直盯著他。


    「這樣好一點了嗎?」她張開小嘴,追問:「有好一點嗎?」


    他怔怔的望著她,無法回答,隻有心緊揪著。


    「阿靜平常幫我這樣捂著,我就不怕了喔。」她天真的說。


    他呆瞪著眼前的小女娃,隻見她認真的看著他,叨叨絮絮的道:「你不要害怕,銀光會一直陪你,一直一直陪你,一直一直幫你捂著,所以你不要怕、不要怕……」


    心頭,縮緊、再縮緊,緊到發疼。


    他覺得她很吵,覺得她好吵。


    曾經,是這樣想的。


    她剛出生時,總是一直哭,日也哭、夜也哭,餓了也哭,拉了也哭,不開心也哭,偷尿床也要哭。


    他真的覺得她吵死了,他一直忍著,一直忍著,直到現在。


    直到,現在。


    眼前的小女娃,嘀嘀咕咕的,不斷的說著話。


    別害怕,不要害怕……


    阿靜、阿靜、阿靜……別害怕……


    過分清晰的視線在不覺中,因微熱的濕變得模糊起來,她認真的小臉,卻深深刻印入了心。


    他再也不覺得她吵了,她叨絮的聲音,宛若天籟。


    高燒與劇痛依然不停,可這一切,都不再難以忍耐,變得可以承受。


    那一夜,她來來回回,浸濕了布巾,替他擦汗,照顧著他。


    她隻要有空,就會將手捂在他耳上,即便她倦得累到睡著了,也不曾將小手鬆開。


    他聽著她的心跳,聽著她血流的聲響,嗅聞著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忍過了那恐怖的一夜。


    當天大亮,他已將那小小的身軀,珍惜的緊緊擁入了懷。


    他會保護她,他會照顧她,不是為了報恩,不是為了吃飯。


    再也不是了,再也不是……


    朦朧的晨光中,他昏沉沉的看著她,直到疲倦拉下了眼皮,還能聽到她的心跳,怦怦在耳中回響。


    別怕、別怕……


    銀光從睡夢中幽幽轉醒,發現自己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裏。


    這兒不是鳳凰樓,不是四海航運,她不在爹的書房,也不在娘的酒坊,這個地方很小很小,不寬敞……


    惺忪的,她打了個小小的嗬欠,然後發現這裏有熟悉的味道。


    阿靜。


    她將輕薄的被褥湊到鼻間,深呼吸。


    欸,是阿靜。


    揪抓著涼被,她放鬆的蜷在床上,跟著忽然翻身,原以為會看見他,但當然,他不在,就像過去的那些年一樣。


    他長大後就不和她睡了,好像她是什麽毒蛇猛獸似的。


    歎了口氣,她翻回身來,在床上攤平。


    清風徐徐而來,她可以聽見遠處有水聲蕩漾。


    這是他的地方,她知道,很早以前就曉得,除了鳳凰樓裏的居所,他在外頭有處地方,他需要一個能夠獨處,無人打擾的地方。


    這兒,有他的感覺,簡單的家俱,實用的茶壺,全都沒有丁點雕飾,一點也不浮誇奢華,隻除了那扇雕花的窗。


    她歪著頭,從地上的光影,瞧到牆上的窗花。


    那圓形的窗花很麵熟,她爬下床,不自覺走到它麵前,伸手撫摸上頭的圖樣。


    春回大地,冰裂水流。


    冰淩紋,是她最喜歡的窗花圖樣。


    這種窗花,很常見,不代表什麽,不會是因為她,她不該為此懷抱希望,卻還是感覺心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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