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別說……別和其他人說……


    我不說,我不會說的。


    也不準……和老爺夫人說……


    好,我不和爹娘說。阿靜不讓我說,我就不說。


    你發誓。


    我發誓,絕不說,絕對不和第二個人說。


    他記得她舉著手指天畫地的起誓,記得她用那柔軟又溫暖的小手,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擦去汗水,一次又一次的替他來回奔波,她捂著他的耳為他摒擋雜音,守護了他一整個晚上,幫他保守著秘密。


    那時他還以為,可以就這樣一直待在她身邊,那時他還以為,或許一切都是幻覺,他隻是發了燒,隻是發燒了,才會以為自己和別人不同,才會認為自己即將變成了怪獸。


    苦澀湧上心頭,上了喉。


    「不……你不知道……已經……不同了……」


    她隻看過那一次,隻知道他的眼睛會變色,知道他的毛發會變長,會發高燒,她不知道之後發作的時間,間隔得越來越短,每一次發作,他都變得更多,斑斕的毛皮、伸長的肌肉、暴出的爪牙、扭曲的臉孔——


    讓他即便想欺騙自己,也沒有辦法。


    他不敢讓她看,他不想讓她看。


    所以他總是離開,一再離開。


    「我不在乎你是什麽模樣。」熱淚,湧上眼眶。


    風又起,揚起她的發,讓那烏絲,拂過他的頰,引誘著他,讓他忍不住靠近,再靠近。


    他閉上眼,感受她的發,吸取她的味道,記憶她,刻畫她。


    「我會……傷害你……」


    他靠得好近,更近了,那嘶啞的聲音在她耳畔輕響。


    她斬釘截鐵的道:「不,你不會,不會的,讓我幫助你。」


    她是如此堅定,這麽確信,他想相信她,多麽渴望能相信她。


    可他不敢相信自己,那家夥說的沒錯,最近幾次,他已經開始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不記得的時間,越來越多、越來越久。


    而那一夜,他在江畔恢複成人形時,身上確實有著血。


    人的血。


    好腥,很腥。


    他當下,很想轉身就走,走得遠遠的,可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是他最後一次能回到鳳凰樓,最後一次能好好看看她,最後一次能靠近她。


    而且,已經那麽近了,他都已經入了揚州。


    所以,他回來了,回來看她。


    他以為,可以再看一次,一次就好,就多幾天也好,怎知道——


    深深的吸口氣,他張開嘴,坦承道。


    「我不能……冒險……」


    粗嗄的字句,痛苦的在耳邊低回,緊抓著她的心。


    她又氣又疼又惱,含淚咬著唇問:「那你為什麽要吻我?為什麽?」


    看著那在身前微微戰粟的小女人,他喉頭緊縮,多想為她擔著一切,多想將她擁進懷中,他甚至已經抬起了手。


    但他的手,已成了獸的爪,長毛斑斕,帶著尖爪。


    她粉嫩的肌膚如此無瑕,他可以看見,淚水盈在她眼角,就要落下。


    她是他無法觸碰的光。


    他不該碰她,不該吻她,卻沒辦法不這麽做,當她那樣看著他,當他那般渴望,他無法抗拒觸碰她,趁他還可以的時候,趁他還是人的時候,趁她還當他是個男人看著他、渴望他的時候……


    她是他的光,是他每回陷入混沌的黑暗時,唯一引領著他回來的光。


    但他僅僅隻是存在,就會傷害她。


    他已經無法再控製自己了,他甚至無法輕易讓手再立回人樣,無法拭去她的淚,無法擁抱她。


    「我很……抱歉……」


    他的聲音,變得好小聲,他的體熱,不再包圍著她。


    他退開了,已經退開,她知道。


    驚慌,驀然上心頭。


    她匆匆開口:「你走了,也不能改變什麽,城裏依然有妖怪,吃人的妖怪,而且我知道那絕對不是你。他們本來很安分的,但有事情改變了,有什麽讓他們失了控,你不能走,我們還不知道是為什麽——」


    「……」


    「不!阿靜——」


    她慌忙轉身,試圖抓住他,但身後已無人。


    夏日午後,小小院落裏,除了殘缺的石板、破掉的水缸,什麽都沒有。


    他走了,離開了她。


    她知道,他不會再回來,再也不回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他不會回到鳳凰樓,也不會再回到這地方。


    「你這個笨蛋……」茫然的看著那空蕩蕩的地方,哽咽的咒罵聲滾出了唇,她握緊雙拳,隻覺得心好痛好痛。


    「笨蛋!」


    她氣憤的指責,隨著滾落雙頰的熱淚,一並飛散在風中。


    起風後,滂沱的大雨隨之落下。


    黑沉沉的天,閃著電,驚雷震震不停歇。


    她在大雨之中,被青姨送回了家,像是早已知道出了事情,娘已等在那裏。


    看見娘親眼裏的擔憂,她試著強顏歡笑,卻笑不出來。


    「知靜呢?」娘問。


    「走了。」她說。


    「是嗎?走了啊。」娘眼裏,浮現淡淡的哀傷。


    那一刹,她曉得,娘也早知道了,早有心理準備,知道他終有一天會離開。


    娘沒再多說什麽,隻朝她伸出了手,她走入那溫暖的懷抱,熱淚又落了下來。


    雷聲轟隆,一響再響。


    她緊擁娘親,放聲大哭。


    打從她有記憶以來,他就在她的視線之中。


    在爹舊瘓複發,娘徹夜不眠的照顧著爹時,是他教她寫字、喂她吃飯、哄她睡覺的;每當爹的新仇舊怨找上門來時,也是他保護她、照顧她、替她擋下每一刀的。


    是他,讓她懂得開始說謊。


    也是他,讓她了解什麽叫心動,讓她嚐到什麽叫嫉妒與渴望。


    她喜歡他、崇拜他,以為他是她的,以為他今生今世都會在她身邊,永遠屬於她。


    但這一切,都是幻覺,隻是幻覺。


    她失去他了。


    她以為她做好了準備讓他走,她以為自己可以承受失去他,可那隻是謊話,欺騙自己的謊話。


    她不想看他那麽痛苦,所以她騙自己她可以。


    可這是那麽痛,那麽痛,像被挖出了心,掏出了肺,像被生生扯下了身上的一塊肉。


    她以為她可以,可她不行,她沒有辦法。


    沒辦法……


    熱淚,如雨般,成了災。


    停不下……


    不停下……


    【第六章】


    大雨淅瀝嘩啦,順著屋瓦匯聚落下,一串又一串,晶瑩剔透的,好似水晶簾幕一般。


    鳳凰樓裏,風家的老爺,下了樓,穿過了那些被成串水簾籠罩的長廊,晃啊晃的,晃到了自家女兒的小院。


    小院裏,東有蓮荷一池,西有竹林一叢。


    為了怕她會無聊,屋子前方的小園,四季都會開著不同的花。


    種了花,又憂她被蟲咬,靠屋子處,種著防蚊的藥草;知她畏冷,就連屋簷也同北方那兒一般做飛翹的形式,讓陽光能在每日東升時,早一點進來,在日落時,晚一些移出。可做了飛簷,日照充足了,又擔心太通氣她會著涼,靠北側那兒,就栽了一排擋風的林木。


    尋常時候,她這小院,可是最通氣開敞的。


    可如今,雨淋漓,天陰沉,平常她這日照充足,寬敞明亮的屋子,此時此刻看來似乎也滿布陰霾。


    他順著靠邊有遮的回廊,繞過小院,來到了她的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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