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紐約曼哈頓區


    位於巷道中的這幢暗紅磚公寓,用它的樸拙訴說著獨特,離寬大的馬路雖隻隔了個轉角,但在裏,城市的爭名奪利並不存在,一切庸碌擾攘全都厘淨,就連車輛來往的嘈雜聲都奇異地消失,像是遠離了市囂,紐約的繁忙快速步調被凍結、變緩。


    公寓樓高五層,在這紐約市中並不起眼,頂多是這特異的高度會讓人不經意丟工去兩眼,因為——它實在太矮了;在眾高樓的環伺下,它幾乎是不見天日,可惜了


    公寓五樓還有附加小閣樓,開了個小巧可愛的三角形天窗,卻隻有在日正當中時,才會有一線日光射進這小小方框。


    「嘟——嘟——」對講機低沉的機器聲音在這寧靜的頂樓回響。


    坐於一張大木桌前的男子停下正飛快書寫的筆,起身走至門邊,按下通話鈕,用純正的英文應道:「我是劍,什麽事?」


    「樓下有人找你。」住於一樓的公寓屋主的聲音自對講機中傳來。來往這棟樓層的訪客都得先至屋主處過濾,這項規定,有好有壞。


    「是誰?」劍隨口問道,分了心,腦中的思緒繞著桌上的那份計劃書打轉。


    「他不肯講,不過他說他是從台灣來的。」屋主的聲音透著關心與憂慮,對於這種來意不明的訪客,他可不能輕易放行。


    「你想見他嗎?」


    「台灣?」劍的濃眉蹙起,塵埋許久的回憶被這個地名勾起。台灣?多久沒聽過這個字眼了......


    「劍,你還在聽嗎?」對講機傳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出神。


    「我在聽。沒關係,你讓他上來好了,謝謝。」


    結束通話後,劍斜倚著牆,視線淺淺地落在前方,桌上各類書籍堆放不一,還有一疊寫到一半的計劃書,電腦螢幕泛著藍光,在略嫌昏暗的室內明亮顯眼。看著這熟悉的生活環境,劍輕撫額角,焦距懸宕在空中,墨黑的眸子深邃難讀。


    「叩叩——」


    清脆的叩門聲打斷了他的凝思,劍站直身子回身開門。門一拉開,一名身著西裝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前,帶著有禮而疏離的笑容。


    「這位先生,你找我?」劍腦中飛快搜尋著,卻完全沒有這個人的印象。眼前訪客的打扮、長相看來非常平常,平常到像是紐約街頭隨便一抓就一把的上班族,隻不過是黑發黑眼。


    「難得遇到台灣人,就別再說英文了。」中年男人用中文微笑著說道,從西裝暗袋抽出一張名片。


    「敝姓劉,單名曙字。」


    有多久沒聽到中文了?聽在耳裏,反而有種不真切的感覺。乍聞母語,劍有瞬時的怔仲,隨即勾起嘲諷一笑,笑自己的失態。來自台灣,說中文是很平常的事。


    劍接過名片,眉一挑,簡潔有力的印刷,白底黑字,除了正中央兩個大大的「劉曙」外,就是兩旁稍小字體的一些聯絡電話。名片如他這個人,隻看得到表麵,其餘一律隱藏。


    「你是沈智淵先生吧!」中年男人突然開口。


    「你是誰?」沈智淵低沈地開口,眼眸微眯,透著警備的訊息。相對於中文的睽違,「沈智淵」這個名字亦在他的記憶中消失已久,此時卻被一名素未謀麵的男子當麵喊出。


    「說來話長,先進去再說吧!」察覺到他的防備敵意,劉曙隻是拍拍他的肩,淡淡一笑。


    「可以嗎?」


    沈智淵沈凝不語,銳利的眸光打量眼前男子許久,才將擋在門前的昂藏身軀往旁一讓。


    「請坐。」沈智淵往客廳沙發一指,倒來兩杯咖啡,自己亦在單人沙發落座。


    「劉先生有何指教?」


    「沈先生防備心可以不用這麽重,我並沒有敵意。」劉曙輕鬆笑道,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味道很香醇。」


    「畢竟,在這個地方並沒有人知道沈智淵這個名字。」沈智淵輕倚椅背.不放鬆他的疑問。


    劉曙將咖啡杯放至桌麵,雙手在膝上交疊,直視眼前的偉岸男子。


    「沈智淵,再兩個月就臨而立之年,二十四歲服完兵役後離台赴美,隻身前往紐約,拿著自己針對各公司營運所撰寫的計劃改進書向一些中小企業毛遂自薦,一開始四處碰壁,卻在一年後因奇跡似地拯救了一家瀕臨倒閉的公司後,打響了名號,之後,登門邀請入主顧問的公司不計其數。」劉曙語音平板地訴說,像在念報似地將資料念出,就連那家打響他名號的公司名稱、為哪幾家公司寫過計劃,甚至於索價多少都完全道盡。


    當自己的經曆被人如此剖析、像是有個陌生人拿著v8隨時記錄自己的過往時,相信任何人遇到這種情形,絕不會有人傻到會因此認為自己的重要而得意洋洋。沈智淵先是一震,臉色愈漸凝重,突然眼中閃過一抹精光,臉上的凝重斂去,爾後笑了。


    「很詳盡,有的資料連我自己都不太記得了。」沈智淵劍眉微揚,端起桌上的咖啡啜飲一口。這是職業道德,將一份營運計劃書完成後,除了在電腦中留一份存檔外,其餘一律從腦海中抹去。


    眼前的中年男人雖然有備而來,但從他的身上嗅不出任何來勢洶洶的氣息。這名叫做劉曙的男人若有心與他為敵,也不會特意登門示威讓他心生防範。沈智淵卸下高築的戒心,透過咖啡漫起的熱氣,猜測著他的來意。


    「一個初出茅廬的華人年輕小夥子能在紐約商圈闖出這種地位,算是相當不容易。」劉曙點頭讚道。


    沈智淵聞言一笑,並不答話。劉曙的話勾起他的回憶,光用「不容易」三個字來形容當初的慘況,還嫌輕描淡寫了點。


    那時獨自一人脫離家庭的他,隻憑著自己的微薄存款,在完全沒有經濟援助的狀況下,走的是一條隻準成功不準失敗的路。


    他那時二十四歲,挑了幾家經營不善的公司,針對他們的市場、組織去分析,將完成的營運報告呈上各公司負責人眼前。然而,盡管見解再精辟,別說采納,根本連看都沒人肯看一眼。被放在各公司的那些他辛苦分析的心血!最後會是什麽下場,他根本不敢去想。


    他還記得,那年的紐約很冷、很冷,冷到心坎裏去,冷得他幾乎以為自己熬不過。


    或許,凡事都講機運,能力再怎麽出眾的人也是需要一點機運來推波助瀾。一家幾乎是要宣告倒閉的印刷公司,在老板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下,采用了他的計劃,大有放手一搏的意味;計劃失敗頂多走回原先的倒閉結果,若計劃成功,那自是再好不過。


    值得慶幸的,他的計劃成功,自此之後,「劍」這個化名在業界傳開。


    打響了名號後,他反而不再露麵,僅以特殊的聯絡方式在網路上繼續他的事業,而「劍」這個名字也成為紐約工商業界傳奇的代名詞。


    「在講完我的生平後,劉先生是否可告知來意了?」沈智淵好整以暇地往後一靠,手臂悠閑地置於扶椅上。


    「我是徵信社裏的一員,」劉曙微一頷首,不再故弄玄虛。


    「我受托於你的父親——沈彌先生。」


    沈智淵臉色瞬間一沈,原本在沙發布麵上輕置的修長手指緊握成拳。


    「我父親?,」沈智淵起身走至窗邊,背對劉曙的身形挺直,良久,低沈的語音才又再度響起。


    「我想也應該是他,沒有人會千裏迢迢地從台灣來找一個叫『沈智淵』的人。」語尾帶著嘲諷的苦澀。


    劉曙不語,他的工作是尋找與傳達,必須處於客觀地位,不便發表任何意見。


    「為何他在五年之後才要你來找我?」沈智淵轉過身來,聲音淡漠,窗口透進的光線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長長的身影。


    「他有封信,要交給你。」劉曙從西裝暗袋裏抽出一封信箋,遞給沈智淵。沈智淵走近接過,撕開封口,攤開信紙的窸窣聲在靜謐的空間回響,間或幾聲遠處傳來的模糊喇叭聲。


    「機票劃什麽時候?」沈智淵將手上的信紙整齊摺好放入信封。


    「後天下午。」劉曙回答,看來沈彌先生已在信上寫明他帶來回程機票的消息。沈智淵轉身麵對窗戶,手撐在窗台上,看著底下的街道,沈吟一會兒後低道:「改成下禮拜一,我必須把這裏的事做一個結束。」


    「正確的起飛時間我會再通知你」劉曙微一頷首,便起身往門的方向走去。挺直的背影一直佇立在窗前,就連訪客離去的關門聲也沒有撼動分毫,像一尊體魄完美的雕像。


    良久,沈智淵緊握右拳,往牆壁狠狠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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