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子縣下了許久的雨,總算是停了。


    朗朗陽光照在積水上,水中樓閣倒影參差,天地開闊。


    人走過時,倒影被打碎,又成了尋常人間路。


    秦符生沒留一個活口。


    地上也沒留一具屍體,免得店家難以打掃。


    她彈了彈滴血未染的劍,歸劍入鞘,戴回鬥笠,便又是半點仙氣都無的少俠模樣。


    隨後踏踏走下了樓梯。


    先前熙熙攘攘的大堂一片空蕩。


    這不奇怪,沒幾個凡人敢在樓上殺得哭爹喊娘的時候依舊在樓下悠閑吃飯。


    隻有問道宗兩名修士還在等她。


    他們桌上空蕩蕩的,想必先前趁她殺得血流滿地,抓緊時間跟店家結了賬,就等她一同離開。


    秦符生走到兩人麵前:“久等,找我何事?”


    道派修士道:“我們早就聽聞秦少閣主想要在海上做出一番事業,隻是鎮嶽宗不擅窺探天機,以至秦少閣主滿懷豪情壯誌生生蹉跎二十載。如今秦少閣主出山,我等願意相隨。”


    秦符生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哦?你們對我要做什麽,倒是一清二楚。”


    馬姓修士道:“算不上。實在是鎮……秦少閣主先前執著驚人,竟能引得平濤閣主連連震怒,連帶我們都有所耳聞。”


    確切地說,這才是鎮嶽宗之驢聞名於各大宗門間的真正緣故。


    什麽寒冬拚死上仙山。那等執著雖也動人,但始終不過是一時的事。過了兩年就沒人談論了。


    而阿驢異想天開震怒老閣主,那是年年都能見到的固定節目。


    去鎮嶽宗做過客的其他宗門長老,多半撞見過老閣主毆打乃至於舉劍追殺弟子現場。


    更不用說那頭驢更是偏執非常。她很會趁著客人來了,在師父需要維持麵子的時候躲旁邊念企劃書。


    那奇思妙想震得每一位上了年紀的尊者一臉茫然,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老閣主,就差把“你們平濤閣是不是要滿門赴死”問出口了。


    老閣主這時候往往長歎口氣,扯著驢子耳朵把她丟出洞府,無可奈何道:“此乃門下倔驢。專程上山給我添堵的。”


    說完之後多半還會將驢子當年如何頂著寒風上山拜師添油加醋描繪一番,主要為了突出這頭驢的倔強。滿宗門都盡力了,還是隻能由著她倔。


    因此在其他宗門修士看來,鎮嶽宗之驢的主營業務是給自家師父塞自滅滿門企劃書,次要業務才是修行。


    同老閣主來往頻繁的尊者每年拜訪時,都會詫異地聽著細節又豐滿了不少的企劃書,問老閣主:“你座下這頭驢怎麽還在?”


    老閣主屢屢搖頭,深恨鎮嶽宗禦獸的同心閣隻禦正常靈獸,不禦驢子。


    這話問多了,其他尊者便當真了。


    他們各自的宗門裏甚至多了特殊的盤口,押的就是平濤閣閣主何時能將那頭驢逐出師門。


    如驢那般成天想著去海上開靈脈來修行的修士,在他們看來道心已壞,再是投入資源培養,也培養不出什麽來。


    不少人都去押過寶。


    鎮嶽宗之驢的奇聞異事,是他們枯燥的修行中難得的調劑。


    老閣主與尊者們有著將近千年的情分,自然看得出他們在想什麽。


    這已超出老友之間的界限。


    後來,他隨手把驢揪著耳朵丟出去之後,談話時也不再說她上山是為了給他添堵的話,轉而會講這頭驢道心堅定,在修行之途上何其刻苦,除了平濤閣功法之外還額外精通了其他兩閣的課業。


    話語之間,滿是驕傲。


    態度擺明了:這是他徒弟,哪怕是頭驢他也護著,容不得旁人取笑。


    尊者們回去之後紛紛撤了宗門裏的盤口。


    驢子本身沒什麽損失,倒是叫投錢進去玩的弟子們虧得痛哭流涕。


    他們隻能把仇恨轉移到一無所知的驢子身上,希望那頭倔驢早日得老閣主冷眼。


    他們期盼的冷眼還沒來,平濤閣下任閣主秦符生以二十七歲的年紀突破金丹期的大喜消息就傳來了。


    大喜歸大喜,眾人聽到消息震驚之餘更多的是摸不著頭腦:平濤閣什麽時候多了一名弟子?


    閣主門下不是隻有早已躺平的大師兄聶回川、一心一意為了閣主之位奮鬥的二徒弟海書銘,最多再加一頭無論怎麽蹶蹄子都不會被趕下山的驢嗎?


    這秦符生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築基就被定為下任閣主的人,不該籍籍無名。


    這問題不能細想。越是細想,越會讓人覺得自己被驢踢了腦袋。


    不學無術、整日跟師父蹶蹄子的驢,跟二十七歲的金丹期修士本質就是衝突的。


    前者當然是驢,後者則意味著她有著前人所未有的修行資質,代表她對道法的洞察無人可與之比肩。


    直到秦符生跟驢這層誰都不願意承認的關係被無情點破,問道宗眾人心不甘情不願接受了他們修行不如驢、地位不如驢等等悲傷事實,才認真思考起了與那頭驢鬧出來的事情裏最為出名的海上宗門。


    道派修士看著秦符生道:“秦少閣主如今之舉於修行正道而言,實屬倒施逆行。天下宗門都當你是自毀修行根基,不會站在你這邊。但你多半是救修真界於當今困局之中的變數,因此,長老派我等下山協助你。”


    “當真?我怎麽記得你們在茶棚裏談的是長老叫你們下山找機緣。”


    道派修士咳了一聲:“我們道派長老說話就是這樣。天機不可算盡,無論再詳實的測算結果都不能確定事情一定會按照那個方向發展。話一說滿,沒有更改的餘地,一旦未來有變,就隻有道心破碎一個下場。”


    馬姓修士在一旁幽幽道:“所以說你們道派的長老真的很煩。偏偏道派弟子出遠門還必須要命派弟子陪同,連帶把我們也麻煩了。”


    道派修士嘴角一抽,繼續跟秦符生證明他們是下山來協助她的:“我算變數,是在縣城。於是我在縣城裏遇見了你。羅師妹算機緣,她算得機緣在海上,她便去了海上。縣城與滄海,都是跟秦少閣主你關聯密切的地方。”


    秦符生明白了。


    原來平濤閣外勤弟子口中的有錢有船的問道宗弟子是他們。


    或許他們此刻正滿口討論著他們的長老二十年前窺探到的天機跟她秦符生的關係,又或許正在滄海上測算更準確的位置,以待機緣出現。


    難怪同門會叫她去跟他們要船。


    正想著,秦符生忽然抬頭朝天際看去。


    問道宗兩名修士跟著抬頭,隻見天邊空空如也。


    秦符生道了聲失陪,周身騰起劍光,被黑色的衣袍襯著,如同星辰流過九霄。


    她禦劍而起,眨眼便消失在了天邊。


    兩名問道宗修士麵麵相覷,都以為是鎮嶽宗在附近的分壇用令牌喚她過去。


    然而下一瞬,天邊出現了一輪七色的靈光巨輪。


    雖有光芒,紋路和色彩卻都錯亂不堪,沒有定形,就仿佛五彩斑斕的毒液正在天空中流淌,隻是當下恰好流轉成了巨輪的形狀。


    一股邪異的氣息伴隨巨輪升起。


    馬姓修士大吼一聲,抓起道派修士便禦風飛了起來:“羅師妹還在那邊!海上又有妖魔破出封印了!”


    魔氣妖輪的正下方,白色的巨浪將船高高拋起。


    封印陣法殘餘的符文隔著蕩漾的海水,越發顯得支離破碎。


    平濤閣留在此方海域的氣息更微弱了。


    原本有序的靈力遭受魔氣感染,也像魔氣般狂暴起來,撕扯著所剩無幾的大陣。


    一名衣裙鮮紅的女修站在船尾,凝視著籠罩天空的巨大魔輪。


    魔氣的邪光取代了太陽,直射在船上。


    她聽見了船殼的顫抖。


    這並非有靈智的法器。


    無靈智而生變化,是為不祥。


    她手腕一轉,船舵邊緣的靈石轉動,落入船舵上的陣法裏。


    充盈的靈氣順著船身上預留的符文位流動。


    刻寫在船上的符文次第亮起,與船上浮現的變化抗衡。


    光華流轉至船體中段,驟然暗了一圈。


    女修暗道不妙,一把握住腰間的五彩法輪,朝光芒暗淡之處靠了過去。


    果然,由百年靈木打造成的船體身上已經多了一節節粗短的肢體,像是蜈蚣的腳。


    她忍著惡心,將五彩法輪投到了空中。


    忽然,一柄折扇貼著船身掠過。


    那些粗短的肢體都被按了回去,符文的流光覆蓋了已生變數的船殼。


    女修回頭,看到一名身穿狐裘的少年修士坐到了船舷上,折扇飛回他手中。


    狐裘修士朝她點頭:“船底護住了,應該不會出事。羅師妹,你繼續掌舵,我來看護船身。”


    女修急促地說了聲好,往船尾奔去。


    變故就在頃刻之間發生。


    海底殘餘的封印驟然間完全破開,那一個個刻寫著強力封印符文的符文石,在喧囂的魔氣浪潮裏飛散成細碎的流沙。


    海浪滔天而起,又將帶著靈光的流沙同水滴一起降下。


    天空中的魔氣巨輪驟然濃鬱得近乎於半凝固狀態,莫說刻寫在船上陣法,便是站立於甲板上的修士都有那麽一瞬間感到自己身上每一絲血肉都活了過來,差點離體而去。


    女修拋出的五色法輪快速旋轉起來,有模糊不清的念咒聲從中傳出,這才將眾人活過來的血肉安撫了下去。


    狐裘少年折扇輕抖,當場掐指測算生機在何方。


    “怎麽樣?”一名修士走出船艙,問狐裘少年。


    狐裘少年麵色遲疑,手往下一指:“天道所示,生機就在這裏。”


    眾人臉色皆是一凝。


    女修忽然道:“大陣有損。有物在啃食船底。若是船底符文傷毀三成,我們就要永遠留在這裏了。”


    桅杆下,小山似的修士站了起來,道:“水下乃是妖魔,天機既然如此顯示,我輩修士,自然要去闖上一回。”


    狐裘少年連忙道:“雷師兄不可。凡得平濤閣封印的妖魔,個個詭異非常。你我不過是區區金丹修士。當年的閣主、尊者們都沒能完全消滅的妖魔,憑你我之力又怎可將其消滅?”


    小山似的修士沒回話,轉頭問女修:“羅師妹,船底何時損毀到三成?”


    “半時辰左右。”


    他這才回看狐裘修士:“我下去拖住它們,你們趕緊離開。”


    狐裘修士正要回答,卻聽女修道:“我去,你們走。”


    狐裘修士猛拍額頭:“這時候了,就別湊熱鬧了。”


    小山似的修士跟沒聽見一樣,大步往船舷的方向走。


    船猛然一顛簸,長條狀的黑影躍出水麵。


    它的腹部,皮膚雪白的地方,生長著六個大小不一的橢圓狀物。


    那些橢圓之物有鼻子有眼,竟然都是頭。隻是那些五官並不似人,也不像魚,非要說的話,倒同牛羊更為相似。


    小山般的修士揮動雙手,手臂上的套環嘩嘩作響。


    他要以雙拳迎擊這妖魔的本體。


    手上還沒來得及動,五色法輪便朝那邊衝了過去,將道道光芒擊打在妖魔身上。


    女修淩空而起,站在妖魔前方,道:“算出這裏有機緣的是我,要來此地見證大道的也是我。我道派修士,自該有隻身問天道的膽魄,何須連累旁人。”


    小山般的修士跳到妖魔身側,大吼一聲:“我乃命派弟子,以護衛道派為職責。我當奉陪到底!”


    一拳衝到了妖魔身上。


    然而,這一拳就跟打中了麵團似的,一下子陷了進去。


    小山般的修士還要施展其他手段,身上的靈力驟然流失大半。


    他神色恍惚,不覺伸出尚還自由的那隻手,開始撕扯自己的皮肉。


    一絲絲帶血的肉片落了下去,在半空中就變成了一條條遊動的小妖。


    小妖落到甲板上,啃食起船上的大陣來。


    “不好。”帶著紫金葫蘆的修士一晃葫蘆,便放出來一片火海,燒得小妖滿身焦香。


    然而,船上的小妖越來越多了。


    除了小山般的修士撕扯下來的皮肉,還有從海裏爬起來的。


    狐裘少年又急又怒,卻隻能跟在放火修士的身後急急忙忙修補船上的陣法。


    “不好,船舵!”放火修士喊了聲,朝前走了幾步。


    卻已經來不及了。


    那肉蟲般的小妖趴在船舵上,一口吞掉了靈石。


    船表麵上陣法的靈光閃了閃,熄滅了。


    木質的船身嘎吱響了起來,在一瞬間長出了千手千眼。


    船上的兩名修士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木板反向包裹起來,形同被吞。


    變故轉眼間發生,女修正悲痛欲狂,便聽耳邊傳來一道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啊!船!”


    劍光破空而來,轉瞬間飛度重洋,將向上形成包裹的木質怪物生生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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