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安含著兩泡眼淚說︰“好痛。”


    醫生笑了。


    很快的,房子就隻剩下紀東佑,還有依然蜷在沙發上的哀傷病患。


    “茉茉我請張太太先帶回去了,不進房間睡?”


    “不要,身體好重。”妍安翻個身,把毯子摟更緊。


    紀東佑沒再說話,隻是把電燈調到睡眠模式,走到比較小的那張沙發,坐了下來,閉目養神。


    就在他以為她早不知道睡到哪個山頭時,妍安突然開口,“哎,紀東佑,有件事情想問你。”


    “我拒絕回答。”


    “這件事情你不回答,我就一輩子不會知道答案,你忍心讓我這麽痛苦嗎?”


    “求我啊。”


    女人用天線寶寶的聲音說︰“求你。”


    男人心情莫名好了起來,“先說好,我不一定會回答,看情況。”


    “放心啦,絕對不會問你提款卡密碼或者瑞士銀行電子鎖碼這種東西。”妍安轉過身子,將臉麵對他,“你很忙對吧?”


    “當然。”這算什麽問題,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時間等於n多倍的金錢。


    “那為什麽茉茉睡著後,你都沒有馬上回去?”


    “你不喜歡?”


    “也不是不喜歡,隻是覺得很怪,畢竟如果不是茉茉喜歡我,我想你一定不會請我當伴讀的。”


    男人自然聽得出她的支吾其詞,“講清楚。”


    “嗯,講直白就是……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麵沒有很愉快嘛。”


    她當著紀東佑本人的麵說紀氏執行長是毛病很多的小王八,還以為他是有情緒控管問題的上班族,煞有其事的建議了一番。


    “第二次見麵也不算愉快哦。”他故意先見別的廠商,讓她在接待室晾到快十點。


    “第三次見麵還是有點問題。”


    他不由分說兩倍三倍加薪,好像以為這樣她就會馬上放棄重振家威的理想,這對於一路走來始終辛苦的她來說,無異是超級欠揍的行為,而她相信對他來說,這麽好的條件她還拒絕,簡直不識抬舉。


    “第四次見麵依然不太對。”他到歡樂門口說“你直接開價”的樣子傲慢又欠揍,她則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阻止自己不要把手上的垃圾丟在他臉上。


    男人嗯哼的一聲。“結論?”


    “結論就是,我知道茉茉喜歡我,可是你一定不喜歡我的。”


    這麽多阿裏不答的狀況還能喜歡對方一定是m,可是她怎麽看他都應該是個s,而且還是最高階級的那種。


    “我剛開始帶茉茉時,你總是很少跟我說話,她一睡著就回家,我們兩個幾乎不會有單獨相處的時候,可是最近……正確來說是我們去玩水那次回來後,你開始會在茉茉睡著後多留一會,等我發現的時候,我們已經連續好幾天晚上都有獨處的時間,太詭異了,我想來想去,想不通原因。”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


    妍安發指,“是你的話,你能不想嗎?原本能不跟自己相處就不跟自己相處的人,突然一直在身邊出現,很怪耶。”


    她都快要毛骨悚然了。


    偶爾偶爾,看到他收起刻薄的表情,出現了接近溫柔的樣子時,她總驚得寒毛豎起,懷疑他到底是吃錯藥還是精神分裂,為什麽會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出現截然不同的樣子?


    “那你要不要猜猜看?”


    妍安沒好氣的說︰“我要想得出來還用得著問你。”


    幽暗的燈光下,紀東佑微微的笑了。


    他一直覺得她是個粗線條,沒想到還有一點敏銳度——說來也真奇怪,自從他發現沈妍安就是小黑炭之後,他就很想把她留在身邊,那個夏天的記憶像是個柔軟開關,無論什麽時候想起,他都覺得很美好。


    “告訴你也不是不行,不過你要跟我說那個老虎杯的故事。”


    “你不是嫌它很醜。”第一天拿老虎杯給他喝咖啡時,一臉嫌棄的問她有沒有別種杯子,她說沒有,他還不死心,直到她直接拿出一個碗給他,他才終於放棄換杯子的念頭。


    “醜是醜,不過……”男人想,不過知道那是要給初戀的杯子,感覺自然又不同。“不過你當時話也沒說完,我好奇。”


    “那我講完就換你,不準賴皮。”


    “我又不是你。”


    妍安不去管他暗指她是賴皮鬼,卷了卷被子,“那是我十幾歲時參加夏令營時的作品,因為得到老師的稱讚,有點得意,想說等燒好冷卻後,就跟我當時喜歡的對象交換,當作紀念,雖然後來出了一點差錯,但為了紀念我純純的海邊初戀,還是決定把它留下來了。”


    “什麽差錯?”


    小黑炭的個性很豪邁,她要他出來,通常是直接到他的小木屋敲門,或者前一天就跟他約好隔天見麵的時間,絕不可能有什麽“遺落的紙條”、“朋友忘記傳話”這種情節發生。


    “那個差錯就是——”妍安深吸一口氣,“他的杯子太美了。”


    紀東佑費了一番力氣才克製自己不要笑出來。


    “我都忘了他學了十幾年的美術,他杯子漂亮得像是鶯歌師傅做出來的一樣,比起來,我的杯子根本就是一團陶土而已,怎麽看都沒有勇氣說出‘我們交換’這幾個字。”另一個原因是她之前雖有跟他提過期末的時候要交換杯子啦,不過後來因為她也沒有待到最後。


    男人半試探的問︰“那現在還留著,是不是偶爾還會想起他?”


    “想不起來啦哈哈哈,真的,不管你信不信,就算他現在站在我麵前大概也不認得。”


    “我信。”


    她很驚喜的說︰“你居然信,一般人絕對不會信的,畢竟相處了兩個月呢。”


    男人想,因為,他現在真的就在你麵前,而且,他也沒在第一時間認出你。


    當時的他們都才十幾二十歲,青春正好,家境優渥,幾乎是無憂無慮的最高境界。


    每天都很快樂。


    遊泳,衝浪,浮潛,每一項都很有趣,為了方便,總是穿著泳衣跟沙灘鞋,小黑炭頭發短短的,像個小男生,他則更簡便,是個三分頭。


    人生太美好,根本不知道什麽是煩惱,也沒真正體驗過心情不好與壓力……


    所以經過十年,當他們一個穿上西裝,一個穿上裙子,分別體驗了人生大起大落之後,嚴肅的表情與昔日的笑顏大不相同,再次麵對,都不記得對方。


    記憶中的彼此總是開懷大笑,而現在,他失去弟弟,父親病重,她曆經家道中落,父親跑路,獨力扛起千萬債務,這些都是以讓他們周身的氛圍丕變,而沒能認出誰是誰……


    但也許,他沒有忘記得那樣徹底,因為他對朱盛茉一度有過好感,而朱盛茉其實跟小黑炭長得很像……


    “我講完了,換你。”妍安摟過被子,一副準備好好聆聽的樣子,“最近為什麽總找時間跟我獨處?”


    見男人微有遲疑,她怒了,“喂,一言既出啊。”


    “你不是發燒嗎?怎麽精神還這麽好?”


    “因為我剛剛打的那針是長白山人參精華,江湖俗稱勇猛健,所以現在精神百倍得很。”


    男人笑,“胡說八道。”


    “別想打混、快點說。”妍安故意把眼楮睜大,“你如果想撐到我不支,那是不可能的。”


    男人想想,也該是告訴她的時候——他不善表達,她的思維又易於常人,這樣下去,要繞圈到什麽時候。


    不如就像以前一樣,直來直往,一切明明白唄。


    “就像你剛剛說的,我們前幾次見麵都不太愉快,簽訂工作合約之後也因為茉茉的關係,幾乎沒有獨處的機會……”


    好困難,即便隻是這樣都覺得好困難。


    以前自己可以很直接的說出“candere,吃完晚飯出來喔,我等你。”——當時坦率對他來說並不稀奇,而現在要他一樣說出這樣的話,卻覺得無法開口。


    他失去東河的同時,也失去了自己,就像第一次見麵時她說的一樣,“脾氣古怪,憤世嫉俗,對別人抱持著惡意與怒氣。”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的,他喜怒形於色,隻為了給別人壓力。


    “你就沒想過,一個男人想跟一個女人獨處是為了什麽嗎?”


    “以前,有一個男人很費心的跟我獨處,我以為他喜歡我,後來發現他隻是喜歡我家的錢,我家破產後,一直跟我求婚的他就以驚人的速度娶了上司的女兒,所以後來我就再也不想去猜測男人想跟我獨處的原因了。”


    “你受傷了?所以到現在還是單身?”


    “我受傷了沒錯,”高齊稹那混蛋給她上了現實人生的一課,幾乎把她的自信打落穀底。“可是我不是因為這件事情。你很寶貝茉茉,所以一定調查過我,為了保住歡樂旅行社,我承接了負債,而且還是八位數字的銀行負債,我實在不知道有哪一位勇士會追求我。”


    “也許有人不在乎你的債務。”


    妍安想了想,“那應該是比我欠更多錢的人吧,對方欠銀行一兩億之類的,當然就不會在意我欠一兩千萬。”


    “家財萬貫的人也不會在乎的。”


    “你傻啦,家財萬貫要娶門當戶對的嘛,就像你,你相親的對象不都是名門千金。”


    紀東佑有種虛脫的無力感。


    這到底該說他真的很不坦率,還是該說她真的很厲害。


    都已經半夜三點多了,他居然為了這個問題還睜著眼楮……


    “沈妍安。”


    “嗯?”


    “我隻說這一次,所以聽清楚了,我,嗯哼,我,”男人在內心默數一二三,“我……希望你能當茉茉的後母。”


    靜默。


    “沈妍安,不要裝睡。”


    還是靜默。


    “沒聽到我的話嗎?”


    依然靜默。


    男人沉不住氣,饒過茶幾,走到她一直蜷在上麵的沙發,彎下身子,“你有聽到吧?”


    “……有。”


    兩人對看超過十秒,妍安拉起被子轉身麵對椅背,“我拒絕。”


    男人被打擊了,生活了三十年還沒有被拒絕的經驗,於是,他反射性的問了,“為什麽?”


    “你之前來歡樂旅行杜的時候,帶著一個很正很正的小姐,我發現她在你麵前很能說話,我不希望自己將來交往的對象這麽聽別的女人的話,光想就覺得很生氣,絕對不行。”


    原來是這樣,男人心情一下輕鬆起來,“那是我姑姑。”


    “她明明說她姓程。”


    “她從母姓。”


    “哦。”


    哦?那是什麽意思?


    “我還是拒絕。”


    “還拒絕啊?”如果像他想的一樣就好了——聽完他的告白後,沈妍安含情脈脈的說,其實,我帶茉茉是因為我對你一見鍾情,並不奢求你會多喜歡我,隻希望兩人多一點見麵的機會……


    他果然不懂女人。


    “你那種說法真的很讓人不放心,‘希望你當茉茉的後母’,雖然就某種層麵肯定了我跟茉茉的感情,可是,這種告白實在很詭異,你能想象有一天,某個女生對你示好,你問對方‘喜歡我哪裏’時,對方含情脈脈的回答‘我喜歡你女兒’嗎?很不對吧,兩個人的事情怎麽會扯上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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