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暗處遊出,淺金色的長發如水藻般鋪散開,隨著暗潮緩緩舒展,如同被水打濕的綢緞。


    輪廓優美又清晰,帶著一絲讓人驚豔的淩厲。


    人魚抬起手,貼上玻璃壁,像在隔空撫摸她的臉頰。


    那雙眼睛即便隔著幽幽的黑暗,也讓人產生了一種被禁錮的錯覺。


    在億萬年的演化中,某些生物演化出獨特的自我保護,越是美麗的東西越是致命。


    比如夢幻的水母,比如玫瑰的刺,比如白色的有毒夾竹桃,比如鮮豔的植物與色彩斑斕的毒蘑菇。


    越是美麗的東西,越讓人降低心理防線。


    會要命。


    唐柔明明知道的。


    可看見他的那一刻,還是被蠱惑了。


    幽藍的巨大缸體中,纖細的人魚看起來像是被瘋狂科學家鑲嵌在水晶中的妖異標本。


    他的上半身不著寸縷,皮膚蒼白,受傷的魚尾已經愈合了,中間有一條狹長的疤痕。


    令唐柔錯愕的是,那條美麗的魚尾上,竟再次被人暴力貫穿了一條鎖鏈。


    纖長的銀色鎖鏈一路墜落向下,在水艙中劃開冰冷的弧度。


    兩人對視良久,人魚抬起手,對著唐柔勾了勾。隨後魚尾輕輕一擺,那具神話般的影子浮了上去。


    唐柔莫名想起了誌怪故事裏,攝人魂魄的妖怪勾引山中的書生,被美麗的皮囊蠱惑,吸走陽氣,棄屍如履。


    可她還是過去了。


    鬼使神差的,唐柔爬上了那個曾經跌倒過一次的梯子,順著長長的鋼架一路向上。


    “嘩啦——”


    一陣輕淺的水聲,人魚從水中冒出了半張腦袋,濕潤的金發勾勒著臉頰輪廓。


    黑暗中,唯有那雙眼睛熠熠生輝。


    唐柔來到了艙蓋口,小心地坐在上麵,看著那雙眼睛,輕聲說,“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


    生怕驚擾了落水的蝴蝶。


    然而那雙鉑銀色的眼眸暗藏冰霜,眼神很冷。


    唐柔感覺他看自己的眼神,有審視,有漠然,有評估,還有自己看不懂的,洶湧的暗潮。


    他並不打算跟她打招呼,從水下無聲地潛過來,露出的雙眼像海洋中鯊魚的魚鰭一樣,象征著危險到來。


    唐柔的手腳有些發麻,人類眼球的夜視能力極差,到黑暗環境中幾乎捕捉不到什麽畫麵。


    她後知後覺地想,這裏的光線會不會太暗了?


    回過神來,人魚已經近在眼前。


    她猝不及防與他對視,像墜入了銀色的漩渦,大腦一懵,某種極其危險的感覺湧上心頭。


    第六感,機體覺,又叫超感官知覺。


    是人類除五感外的生物本能之一。這種本能在腦海拉響警報,讓她想逃。


    “柔……”


    低啞動人的聲音呼喚著她的名字。


    人魚浮出來,露出蒼白清晰的鎖骨,對她伸出手。


    在那裸露的皮膚之上,竟然再次穿刺了幾條軟管,針尖處殷紅,泛著殘忍的豔色。


    唐柔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手蛇一樣緩慢落在臉頰,順著耳畔撩開她的長發,沿著脆弱的脖頸輕柔摩挲。


    五指冰冷濕潤,指腹滑膩。


    又冷,又曖昧。


    警報在腦海中越來越響。


    唐柔嗅到了危險,卻渾身僵硬無法動彈,意識和肉體剝離開,像條任人宰割的羔羊。


    那雙審視的眼睛上下打量她,脖頸處的感受越來越清晰。


    他想做什麽?


    他生氣了嗎?


    後頸浮起的雞皮疙瘩,她的恐懼傳遞到人魚眼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看起來更生氣了。


    “怕我?”他問。


    唐柔感覺自己應該說些什麽打破僵局,卻開不了口。


    “不要怕我。”


    他慢慢出水,越靠越近,逐漸超出了安全界限。


    另一隻手臂也攀到她肩上,勾住了她的脖子,濕潤的發絲落在她胳膊上,肩膀上,像極了擁抱。


    唐柔被這樣的親密接觸搞得更加僵硬,大腦也瀕臨宕機。


    直到脖頸處傳來刺痛的感覺。


    “唔……”她咬了咬牙。


    感覺好像破皮了。


    那張毫無瑕疵的臉在視線中放大,鼻尖幾乎要碰在一起,曖昧至極。


    他看著她,纖密的睫毛幾乎要掃在臉上,無機質的眼眸中交雜著她看不懂的情緒,最終歸為失望。


    殷紅的薄唇近在咫尺,輕輕吐出幾個字。


    “四次了。”


    冰冷的氣息籠罩著唐柔,仿佛置身冰川。


    指尖尋到了她的大動脈。


    他歎息一般地說,“你總是不聽話。”


    總是?


    什麽意思?


    危險在看不見的地方逼近。


    第六感再次在她腦海中拉響,刺耳地警醒她,讓她逃,快跑,危險已經逼近,讓她快點離開這裏。


    可身體和思維割裂,完全不受控製。


    唐柔不知道,人魚幾天前睜開眼的那一刻有多慍怒。


    他又被鎖回到了冰冷的地方,被貪婪的人們貫穿魚尾,注射藥物,割下血肉,抽走血液。


    然而比這些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她再一次離開了。


    怎麽又離開了自己呢?


    他為了尋找她而上岸,來到這個地方,被貪婪的人類囚禁,他們對他做盡了殘忍的事,犯下了慘無人道的罪孽。


    被一而再再而三拋棄的絕望,比海水還要冰冷,幾乎淹沒了他。


    他想,人類在溺亡的時候,大概也是這種感受吧?


    幹脆讓她嚐一嚐自己吃過的苦。


    那些貪婪的想法在他心中如海藻般瘋狂生長,它們野蠻具有生命力,撕扯著他的為數不多的仁慈。


    僅僅對她才有的,那份獨一無二的仁慈。


    年輕女人的黑發垂下來,與濕潤的金色發絲糾結交纏,人魚看著,眼中落了些瘋狂的色澤。


    他薄唇微動,身體浮得更高,上半身幾乎和她貼在一起,居高臨下地看著被困在自己身下,沒有一點反抗能力的她。


    脖頸上連接的針管被扯鬆,幾滴殷紅的血液滴到她臉上,鮮紅與嫩白交錯,格外刺眼。


    極大地刺激了人魚的視覺。


    他歪頭,眼眸湧動出癡迷,抬起手指,將她臉上的血抹開,欣賞著這個畫麵,愉悅得像在用自己的血作畫。


    人類不忠誠,意誌力不堅定,容易受到誘惑。


    也極其容易背叛自己的伴侶。


    他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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