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沒有血液,哪怕有,血液也是透明的顏色。


    所以擬態人形的異種生物,還會因為情緒變化而產生不同的色澤,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


    通體蒼白的男人僵持了很久,他側著臉,修長的身軀一顫一顫,唇微微張著,發出細弱到寂靜無聲的嗚咽。


    根本控製不住自己快要融化的樣子,眼睛半眯著,睫毛被滲出的水滴打濕,香沁出了眼淚。


    唐柔早就慌張地貼在沙發上了,費力地往下陷,努力藏在一片雪白的絲線中。


    她恨不得被裹成繭,也不想麵對現在這個場景。


    可他不讓唐柔如願。


    身上層層疊疊的銀白色絲線融化,像水一樣浸濕了沙發,打濕了衣物。


    唐柔被他從濕漉漉的墊子上抱了出來,動作很輕,身上全是水,洗幹淨的發絲再次打濕。


    這些水來自水母。


    他忽然出現溝通欲,薄唇一張一合,像是想跟唐柔對話。


    隻不過他的口型仍然是那句單調而不斷重複的。


    ‘乖’


    ‘要乖’


    他有些急切,環在唐柔腰上的手微微發抖,鼻腔裏發出細小低弱的哼吟,卻與聲帶無關。


    他不斷地重複著口型,像要與她對話,垂下頭,貓一樣用濕潤的發絲蹭蹭她的臉頰,再次不斷一開一合,對著她做口型。


    無聲無息,連最基本的溝通都無法做到。


    這讓他漸漸變得挫敗,眼瞳中小小的火苗一寸寸熄滅,眼睫也垂下,像逐漸死亡的蝴蝶。


    唐柔終於在水母的掙紮與難過中回過神,忍無可忍,指著自己,緩慢做口型,


    “柔。”


    他停止細弱的嗚咽,茫然地感受著她。


    飼主在表達什麽?


    那雙漂亮如無風湖泊的靛藍色眼眸,像在看她,又像沒有在看她,視線並不聚焦。


    水母沒有人類的感官,不用眼睛看世界,即便擬態出了人類的雙眼,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多餘累贅的感知器官。


    他不會使用。


    也不能用。


    唐柔歎了口氣,抓住他的手,捏出兩根冰冷的手指,摸向自己的唇。


    然後再次緩慢而溫和地重複,


    “柔,唐柔。”


    她在感情上一塌糊塗,處理得生澀而混亂,像個不懂社會規則還缺愛的小孩。


    可在飼養員的身份上,專業而富有耐心。


    蒼白漂亮的男人懵懂地感受著指腹下的動作,唐柔一遍一遍地重複,語速又輕又慢,態度溫和。


    “柔,唐柔。”


    她不斷重複這些單音節,像個複讀機。


    隻因為感知到月想喊她的名字,想呼喚她。


    “感受到了嗎?”唐柔問。


    冰冷的指腹貼著女性溫熱柔軟的唇瓣,他眼睫顫了顫,似是羞赧。


    下一秒,將手指緩慢探進她的嘴裏,輕輕碰她的舌尖。


    唐柔卡殼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麽,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毫不客氣地用牙齒碾了碾。


    對於經常做實驗的異種生物來說,這樣的行為無關痛癢,他甚至沒什麽感覺,甚至在她牙齒開合中,渾身上下明顯地抖了抖,像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一樣。


    細膩瓷白的身體泛著不正常的紅,麵頰上透著微微水光的,是唐柔留下的牙印。


    卻沒有收回手,而是輕輕顫著身子,將手指往她嘴裏送得更深。


    飼主喜歡他的手指嗎?


    飼主……想吃他?


    他不懂,隻能小心翼翼地試探。


    臉頰上的咬痕還沒消下去,牙齒印整整齊齊。


    飼主喜歡咬人……這是他自己總結出來的經驗。


    短短的幾個小時裏,飼主已經咬了他好幾次了。


    咬了臉頰,咬他的唇,咬他的手指……


    其實,他挺喜歡的。


    被飼主咬,很舒服。


    也很幸福。


    窗外的天空早就亮了,已經是人類正常的作息時間。


    整個房間被厚重的絲線覆蓋,窗縫裏依稀透出朦朧的白光。


    唐柔鬆開嘴,蜷著身子從沙發上爬起來,下一秒被人從背後抱住,把她從濕漉漉的地上撈起來,抱進懷裏。


    她在看起來最乖最安靜的水母這裏出了一身冷汗。


    月從背後抱著唐柔,手指不停地在她的腹部打轉,像撫摸一隻不聽話的貓咪。


    唐柔隻想出去,她需要靜一靜,仔細思考該怎麽和月相處。


    卻沒有發現,在自己的閃躲中,背後的空靈男人眼神越來越黯淡,變得失落和憂傷,像藝術家雕刻出來的心碎的希臘雕塑。


    唐柔在月身上又看到了許多海兔子的影子,恍惚間想起夢境中,水母在巨大玻璃板後孤獨漂浮的樣子。


    那時的他是不是一直在默默感受著唐柔和海兔子的互動?他是不是一直在悄悄模仿?


    月剛開始發瘋,非要唐柔睡在沙發上時,她還能笑著麵對他。


    現在她終於發現了事情的棘手性。


    月的脆弱和危險相輔相成。水母全身上下90%以上的組織由水構成,怕冷,怕熱,怕幹,對水分,鹽度都有要求,進食更加嚴苛,甚至被太陽曬久了都會融化成水。


    可與此同時,他又是全世界已知最強生物毒素的製造者。


    唐柔終於掙脫他跑到門口時,發現厚重的金屬門把手已經融化了,高精密鎢鋼融化成水,堵實了鎖芯又緩緩凝固。


    鐵水淅淅瀝瀝地往下流,加密電子鎖部件早已融化成一團碎渣,連牆壁上的漆和壁紙都融化扭曲,露出後麵斑駁變形的金屬牆體夾層。


    無數看不見的絲線順著通風管道進入這幢樓的角角落落,玻璃窗外,依稀可以看見


    唐柔毫不懷疑,她想要繼續往外跑的話,這些恐怖的絲線會將整座建築腐蝕成廢墟。


    無辜的人,會在這場安靜又瀕臨失控的角逐遊戲中死亡。


    冰冷的觸感已經來到身後,擬態生物的手從腰際兩側穿梭,緩慢從背後抱住了她。


    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很安靜,不說話,固執地抱著。


    月並沒有威脅她,絲線融化成水,也沒有傷到她分毫。


    卻讓唐柔意識到,假如現在從這扇門逃出去,那些劇毒的絲線必將如影隨形,所到之處都會被劇毒腐蝕得麵目全非,也包括走廊上那些鮮活的人。


    每隔幾米駐守的安全員,不遠處的實驗室,成隊走動拿著電腦不停互換意見的研究員們。


    唐柔看向樓下,眼底的焦灼歸於平靜。


    這種強烈的毒素會讓z裏所有活物都受到威脅,包括被安頓到收容所,至今都還沒能去見上一麵的阿瑟蘭。


    發絲掃在臉頰上,他又開始安靜的磨人。


    冰涼的薄唇循著她的耳畔,張開嘴輕輕咬住她的耳垂。唐柔抬手推開他,轉回身,這下兩個人變成了麵對麵。


    月終於會做了別的口型,這一次是,‘柔’


    唐柔覺得自己在飼養異種生物上有點天分,但在養孩子上真的不行。


    海兔子在地下城已經瘋過一次了,瘋得轟轟烈烈,讓她幾乎快要崩潰,阿爾菲諾也發過瘋,看起來像把她鎖進觸手間不願意放出來。


    現在,月也開始安靜地發瘋。


    不行。


    她不能看著那種情況發生。


    水做的人很脆弱,像朵劇毒的菟絲花,輕輕一推,被她推得挨在牆上。


    空寂的眼中略顯茫然,再一次依偎上來前,唐柔張開手,“來呀。”


    反而輪到他愣住。


    唐柔舉得手酸,動了動,再一次對他說了一遍,“來呀。”


    他漸漸明白了,飼主對他張開了懷抱。


    胸腔的起伏陡然急促起來,他著了魔一般恍惚地靠近,安靜又乖巧地彎下腰,主動將自己蜷縮進人類女性溫暖纖弱的懷抱。


    眼睫不停顫抖,看起來像是害羞了。


    每次月一害羞,就是這副快要融化的樣子,原本就白到透明的皮膚上,更是生出一層晶瑩潤澤的水漬。


    唐柔把他抱進了懷裏,輕輕撫摸他因彎腰弓起來的背,柔聲說,“小月是想要親近我嗎?”


    他聽不見,隻知道飼主在說話,胸腔和脖頸間微微震動,他抬起手,冰冷的指腹貼在唐柔的喉嚨上。


    他在摸她的聲音。


    “小月也喜歡我嗎?”


    唐柔感知著他身上源源不斷的綿密愛意。


    兩個人擁抱的姿勢並不好受,因為身高差,她一直在踮著腳,月的姿勢也不自然,彎著腰,背靠著牆壁。


    可他毫不在意。


    伸出手,像一條濕潤又柔軟的蛇,一點一點點環抱住他的飼主,他心愛的人類。


    大部分時間的月,都像一株會動的植物,安靜又無聲地注視著她。


    植物是沒有思想的,是省心的,偶爾澆澆水,放在有光的環境下就可以自己生長。


    植物不會有情緒,也不需要照顧植物的情緒。


    他像唐柔生活中的背景板,大部分情況下,充當著背景植物異樣的角色,像舞台劇裏,扮演樹的人。


    存在,卻不會被注意到。


    唐柔恍惚想起月曾經在辦公室那麵透明的牆壁後遊動時的樣子,那時的他是不是總在默默注視這她,看她和別的生物互動,安靜而期待地渴望著。


    像……夢中她看到的那樣。


    植物是不會愛上主人的。


    糟糕的是,他不是植物。


    他愛上了自己的主人。


    唐柔的發絲被他勾著,這個動作,應該是在模仿阿爾菲諾了,他總喜歡這樣勾著她的頭發,有時還會要在嘴裏。


    “月,給我一點時間。”她閉上眼,全然信賴的靠在劇毒生物的懷裏。


    她知道月絕對不會傷害她,月的深情,厚重到無法想象的程度。


    “對不起,忽略了你太久,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該怎麽辦。”她真心實意的請求。


    無欲無求,是什麽感覺?


    月空洞的眼中有一些茫然,指尖時不時探出人類肉眼無法看見的刺絲胞,數以億計,每一個都帶有足以使脆弱人類斃命的毒素。


    他……很想和飼主一起消融在水裏。


    變成水,纏繞著彼此,分不開也不分開,絞在一起,誰都不能讓她從自己身體裏分離。


    與其看著她在這個肮髒泥濘的世界生存,不如……融化在他的懷中。


    可又想看她鮮活的樣子,感受她的身體,感知她不停的說話,撫摸著她的唇型學習她的語言。


    好難過,不知道該怎麽辦。


    近在咫尺的臉上滿是茫然,月沉浸在思緒中,眼睫低垂,越發乖巧。


    唐柔卻在這種平靜中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直覺告訴她,月在想什麽危險的東西。


    “月。”


    她抬起手,摸摸他細軟的頭發,摸摸垂著的睫毛,用溫暖柔軟的掌心貼著他的麵頰。


    輕輕撫摸,細致的安撫。


    他茫然又眷戀,本能的依賴她的體溫。


    蹙起眉,像在思考什麽。


    “月,先回到水裏好嗎?把你的飄帶收一收,給我一點時間。”


    唐柔用臉頰貼著他的臉頰,讓自己的體溫溫暖他。


    這個舉動太過親昵,也太過溫柔,月所有的思維都在她的動作下停止,不想思考了。


    終究對飼主的愛戀戰勝了那些瘋狂又可怕的念頭。


    她鮮活的模樣,那麽好。


    唐柔陪他發了一場安靜的瘋,累得要死,又有點困了。


    閉著眼,腦袋一歪,靠在他懷裏睡著了


    蒼白精致的男人一動不敢動,維持著擁抱她的姿勢,小心翼翼的托著她的身體。


    很久很久。


    甚至因為融化了太多絲帶進入缺水的狀態,仍堅持著不願把她吵醒,而把自己搞得奄奄一息。


    唐柔神清氣爽的午睡醒來時,對上了月唇畔那個虛弱又清淺的梨渦,他安安靜靜的對她笑。


    嗯,看來月的瘋發完了。


    唐柔把筋疲力竭的月哄勸著帶進了水艙裏,越來越熟悉給異種生物順毛的這一套流程。


    抱抱貼貼就好,實在不行,再親親。


    果然,她還是那個優秀的飼養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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