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實驗員又怯懦又害怕的低呼在唐柔背後響起。


    “你出事了都是自己害的!我已經提醒你了!”


    可唐柔還是走進了封閉通道。


    實驗員睜大了眼睛,左右看了看,緊張地跑到觀察室裏,將門鎖好。


    喃喃自語,“真是瘋子,不怕死嗎?”


    唐柔體會不到她的恐懼,在對異種生物的警惕性,她永遠比別人少了半拍。


    或許是因為此前的豐富經曆,或許是因為自己一直以來與實驗體們的相處過程,他們的愛意和縱容讓唐柔有時會忘記異種生物是十分危險的。


    但的確,她足夠專業,足夠細心和大膽,在飼養異種生物上從未失過手。


    穿過狹長的封閉走廊,身形龐大的異種生物像一座小山,蜷縮在四邊形實驗室的一角,身體微弱地起伏著,像在呼吸。


    她輕手輕腳地放下醫療箱,緩步靠近,繞到實驗體的麵前。


    上次的美杜莎是男性輪廓,上半身皮膚泛著怪異的青灰色,模樣卻算得上英俊。


    而這一次,它的上半身輪廓則變出了極為明顯的女性特征。


    它的性別,隨著這次受傷改變了。


    唐柔挑眉,眼中露出驚訝,她極少看見異種生物能在短期內變化出兩種性別。


    它蜷縮著身子,細而長的手臂環住自己的上半身,腹部破裂流血,用來保護自己的堅硬外骨骼全部破碎,像壞掉的盔甲一樣散落一地,醜陋黏膩的下半身像一團軟體動物,虛弱無力地癱開。


    原本後背上一連串尖銳的骨刺也全部折斷,看起來無比可憐。


    察覺到唐柔的到來,美杜莎的反應很大,它全身顫抖了一下,想要閃躲,卻因為這個細小的動作而滲出更多的血,受傷的地方互相擠壓,發出疼痛的嗚咽。


    怪異的聲音環繞在空蕩的實驗室裏,像一曲難聽的交響樂。


    “不要動。”


    唐柔舉起雙手,試圖安撫它的情緒,“我沒有任何敵意。”


    她這樣說著,緩緩地往下蹲,視線齊平的肢體行為會使語言不通的物種之間產生微妙的安全感。


    可美杜莎在受了重傷的情況下,顯然已經陷入了應激反應,原本癱軟在地上的尾部不斷掃動。


    破碎的外骨骼凹凸不平,尖銳的斷角猛地掃到唐柔舉起的手,厚重的橡膠手套一瞬間被割出一條狹長的口子,殷紅的鮮血從破裂的手套縫隙流出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唐柔皺眉,臉色一下因疼痛而變得蒼白。


    整個手心從中間被橫著割開,手臂因疼痛而生理性抽搐了幾下。


    異種生物嗅到了鮮血的味道,不知是興奮還是緊張,身體顫得更厲害,不住向後退。


    蒼白帶刺的手抬起捂住自己的臉,濕潤的頭發垂下來落在肩上,顯得脆弱又可憐。


    “別怕。”


    即便在受了傷的情況下,唐柔仍舊第一時間壓住因疼痛而皺在一起的五官,努力讓自己的嗓音保持溫和。


    “我沒有任何惡意,我隻是想來看看你,你受傷了。”


    說著,她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摘下了自己頭上戴著的防護麵罩,露出蒼白清秀的臉。


    “你看,是我,我們上次見過的,我沒有傷害你,對吧?”


    異種生物捂著臉,蜷縮著帶有明顯女性特征的上半身,不著寸縷。


    暗紅色的眼眸從指縫間露出來,正在謹慎地觀察她。


    斷裂的骨骼刺破了它自己的皮膚,流出淡紫紅色的血液。


    “不要亂動了,來我這裏。”唐柔朝它伸出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溫聲說,“讓我來幫助你。”


    她的確沒有惡意,甚至絲毫不嫌棄那個異種生物身上的泥濘和狼藉。


    唐柔的一舉一動皆被實驗室的攝像頭捕捉下來,傳遞到觀察室的巨幅落地屏幕上。


    躲藏在裏麵的女性實驗員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房間裏,一直被她視作洪水猛獸的生物慢慢舒展開身子,露出了藏在手心下的麵容。


    它匍匐著,看起來很痛,卻在一點點向那個柔弱的人類女性飼養員靠近。


    怎麽會?


    它怎麽會願意接近人類?


    性別轉變成了女性,美杜莎的麵容上仍舊保留著不符合人類特征的四隻眼睛。


    兩隻很正常,輪廓漂亮,眼皮褶皺很深,睫毛濃密纖長,像兩把小小的卷翹的刷子。


    另外兩隻眼睛閉著,在臉頰兩側靠下一點的位置,沒有睜開,仿佛麵容上的裝飾圖騰。


    它緩慢靠近,在觀察室裏女性實驗員震驚的注視下,接觸上了唐柔的指尖。


    唐柔摸到了它的臉,黏膩又細滑,沒有一絲瑕疵,像淋了一層糖漿的果凍。


    她把受傷的手背在身後,掌心還在不住地向下滴血,她害怕自己的鮮血刺激到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異種生物,因此小心翼翼地藏匿著,輕輕碰觸著它的麵容。


    “很疼對吧?”


    她溫聲安撫,好像在哼唱搖籃曲哄驚慌不安的幼崽,“沒關係,我會幫助你。”


    異種生物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音。


    “來,低一點,我快夠不著你了。”


    美杜莎的身體太大了。


    即便擬態出人形,也有正常人類的兩倍那麽大。


    唐柔思考著,深海中出現的異種生物的確有許多雌雄同體的存在,可卻從沒見過這樣,在短時間內就能變換性別的。


    在她的溫聲細語下,美杜莎慢慢流露出一絲信賴,匍匐下身子,像被人類馴化的巨大猛獸,將頭顱靠在她的腿上。


    一如上一次做過的那樣。


    什麽事情經曆過一次,再來第二次就容易許多。


    唐柔摸了摸它的頭,抬手打開醫療箱,給自己換上了一副新手套,然後毫不猶豫地拿出鎮靜劑和麻醉藥物,迅速地在它纖細的脖頸上注射了兩針。


    美杜莎顫了顫,發出一聲低弱的嗚咽,身體漸漸平靜下來,呼吸也變得穩定。


    唐柔麵色沉靜,額頭因掌心傷口處傳來的疼痛滲出了冷汗,可手下毫不猶豫,在它受傷的下肢割開一刀。


    皮囊有了破口,卻露出與表皮有著明顯分界的兩種顏色。


    唐柔愣了愣,手術刀不停沿著破口處向下切割,像剝洋蔥一樣剝掉了一層厚重黏膩的外皮。


    這下,她與觀察室裏的女實驗員同時愣住了。


    撕去一層外皮厚,裏麵的肌膚看起來更加白皙細膩,如同破繭成蝶,脫去了厚重的蛹。


    唐柔的手術刀一路向下割到尾部,拔出手術刀時,整個美杜莎都縮水了一圈。


    下麵的皮膚比原來白了一些,不再是青灰的顏色,就好像那層去掉的外皮本來就不屬於它的身體一樣。


    這是什麽情況?


    它很痛,渾身都在顫抖,尾部輕輕地擺動著,又因麻醉與鎮靜劑的作用而無法掙紮。


    唐柔將那層外皮剝落下來,嬌嫩的白皙肌膚看起來更加誘人。


    她丟掉灰暗的黏膩表皮,從醫療箱中拿出藥膏,均勻細致地塗抹在美杜莎的尾部。


    可剛剛蛻皮的嬌嫩肌膚過分敏感,在唐柔的觸摸下猛烈地顫抖兩下,原本麻痹中的美杜莎倏然抬起上半身,咬了唐柔一口。


    新換上的手套再一次被刺破,唐柔甩開手,迅速向後退了幾步,跌倒在地。


    身體在一瞬間發麻。


    鼻尖嗅到了一陣過分甜膩的香氣,正是從美杜莎的身體上傳來的。


    唐柔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嗅了幾口,等意識到的時候,身體已經開始發燙了。


    美杜莎實驗又名為誘導操控實驗,可想而知,它有什麽異於常規生物的特殊能力。


    美杜莎身上的誘導氣息,足以使深海生物和弱不禁風的人類在瞬間進入發熱狀態。


    唐柔身體比意識先行,迅速抽出箱子裏的穩定劑,毫不猶豫地拔開蓋子給自己紮了一針。


    那股怪異的熱潮在藥物的作用下漸漸褪去,可身體也同時麻痹了起來。


    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眼珠轉動著,看向牆頂上的攝像頭,祈禱對方能夠意識到她的不對勁,把她帶出去。


    可惜,十分鍾過去了。


    二十分鍾也過去了。


    眼看美杜莎的麻醉劑都快褪去,還是沒有人進來把她帶走。


    唐柔閉了閉眼,強迫自己撐著身體,扶牆站了起來。


    果然是美杜莎。


    蜷縮在不遠處的美麗人形生物,就像一條伊甸園裏的蛇,無論是身上散發出的氣息,還是牙齒上的毒液,都無一不勾扯著人類心底的欲.望。


    身體像被火燒過,又強行浸泡了冷水。


    熱潮退卻後,是洶湧的疲憊。


    即便唐柔在努力地對它好,還是被它咬了一口。


    微微膠質感的頭發垂在那張蒼白精致的臉上,它正直勾勾地死盯著唐柔,視線模糊又朦朧,眼睛猩紅妖異,下麵兩隻閉上了,像畫了兩條美豔的長線。


    唐柔腦海中隻有一個詞,蛇蠍美人。


    她就這樣扶著牆,像康複患者一樣,拖動著身體緩慢地從實驗室裏走出來。


    剛一進入安全區域,便不受控製地跌倒在地。


    身體與冰冷堅硬的地板相撞,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確認封閉通道的門已經嚴絲合縫的關上,觀察室的女性實驗員才匆匆跑出來,蹲在唐柔身旁。


    “你怎麽了?”


    摸著她的額頭,女性實驗員發出低呼,


    “好燙!”


    唐柔聲音很低,語速還算溫和,“操縱台下有備用醫療箱,再給我一支鎮靜劑。”


    實驗員跑過去,卻在拿出箱子後犯了難。


    糾結的抬眼看向她,“哪個是鎮靜劑。”


    身為實驗員竟然不知道鎮靜劑的編碼是什麽?唐柔氣笑了。


    實驗員咬了咬唇,覺得難堪,臉頰微微泛紅,“恒教授……沒讓我做過這個。”


    “那他招你進來幹什麽!”唐柔語氣涼了一些。


    實驗員欲言又止,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紅了臉,低著頭捏自己的手指。


    恒教授招她進來幹嘛?


    幹嘛要問這種問題啊……


    唐柔閉了閉眼,不想看她的羞赧神色,“第二層注射劑裏,藍色標識的那支。”


    實驗員這才哦了一聲,拿著針劑走回唐柔身旁,將蓋子打開遞給她。


    唐柔想抬手去接,卻發現手臂癱軟到提不起一絲力氣。


    她沉默了兩秒,問,“會注射嗎?”


    實驗員點頭,“會的。”


    “給我注射。”她不忘叮囑,“三分之一的量就可以,這是給異種生物準備的,人類不需要那麽多。”


    對方嗯了一聲,卷起她的袖子。


    針頭對準血管瞄了又瞄,隨後一副孤注一擲的樣子,閉了閉眼,將針頭垂直著用力刺入了她的皮膚。


    唐柔忍不住輕哼一聲,感覺手腕都要被她紮穿。


    “你真的會注射嗎?”


    實驗員點頭,“會的。”


    唐柔平靜的說,“你的針應該紮到我的骨頭上了。”


    “啊?是嗎?”對方好像愣住了,似乎沒意識到這個問題。


    唐柔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她的意識在針劑的作用下越發昏沉,低頭去看,仍在一旁的注射劑已經空了。


    說好的三分之一的量呢?


    她已經麻木了。


    “這個鎮靜劑成分很重,我可能會昏迷,你現在聯係醫療隊,把我拉走,另外聯係恒綸教授,美杜莎實驗體的身體上有不屬於它的組織,可以從主體上剝離,它的本體可能藏在裏麵。”


    說完最後一句話,唐柔頭一歪,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打盹。


    “然後呢?”實驗員問。


    對方沒有反應。


    停頓了一會兒,實驗員抬手去推她的肩膀。


    唐柔被輕輕一推,便翻過身仰躺在地上,整個人無知無覺。


    看來是昏迷過去了。


    實驗員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小聲嘀咕,“幹嘛要聽你的?我又不是你的助理。”


    而且美杜莎實驗體是基地裏的重點工程,已經開展一個月了,是恒綸教授組裏的項目。


    她憑什麽指手畫腳?


    明明自己才是恒綸組裏的成員。


    可又忍不住仔細的盯著昏迷不醒的人觀察。


    不得不說,她真的很漂亮,即便昏迷過去也很漂亮。


    一頭黑發散落在地上,像畫家筆下暈開的墨。


    女性飼養員的臉色很差,眼睛下有一層淺淡的青色,看起來睡眠不好的樣子,整個人蒼白又漂亮,睡夢中眉毛也微微蹙起,在眉心攏成一個淺淡的川字,像有什麽憂愁。


    實驗員看了一會兒,表情有些怪異。


    那天她看到恒教授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什麽,很出神。


    出神到一向警惕的人連她走到身旁了都沒發現。


    實驗員不由好奇,他在看什麽,順著恒教授的視線看下去,發現他在看一個女人。


    黑發,纖瘦,很白,整個人像一道隨時都會蒸發的影子,坐在樓下的公共區桌子旁,拿著一盒打包好的東西,像在等人。


    她在下麵等,恒教授就在上麵看,一直看。


    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移開視線。


    實驗員當時就有點崩潰了。


    冷若冰霜的恒綸,怎麽可以看女人?


    他不是高嶺之花嗎?他不是目空一切嗎?


    恒綸……應該看她啊。


    所有人都說恒教授喜歡自己,那肯定是喜歡的吧?所以才把容易犯錯的自己拉到他的項目組,保護在他的庇佑之下……


    女實驗員回憶著別人的起哄,又開始臉紅。


    對,她是恒綸項目組唯一的女生,恒綸一定是喜歡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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