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監控。


    在破舊的,結滿蜘蛛網的酒吧街。


    少年衣衫淩亂,薄唇又濕又紅,像蠱惑人心的水妖,原本淺褐色的瞳孔像染了血的紅寶石,眼尾掛著懶怠繾綣的緋色。


    他懷裏抱了個人,黑而長的發絲從他懷裏那個人後腦勺上垂下來,像深色的綢緞。


    他剛吻過懷裏的女性。


    周圍的擬態人類蠢蠢欲動,已經不再是人的模樣,麵部裂開,伸出猙獰可怖的口器,像恐怖電影中的畸形種。


    少年恍若未覺,修長的雙臂從人類女性雙膝下穿梭而過,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擬態生物影子一樣尾隨著他,像嗅到蜂蜜的蟻群。


    人類女性埋著頭,看起來意誌模糊。


    不久前他和懷中人接吻的時候,為她注入了一點稀薄的毒素,足以麻痹神經又不至於傷害到她身體的毒素哺喂進她口中,使她的大腦昏沉。


    為防止交配過程中伴侶逃脫,注入微薄的毒素,是一種生物本能。


    女性沒有意識,身體卻保留著反抗本能,在一吻結束之際把少年的唇瓣咬出了一條血口,鮮血滴下,少年不以為意地用手指擦去,甩出的血點掉在桌子上。


    距離最近的異種生物好奇地伸出手點了點,沾了沾。


    那兩道人影已經出了門。


    他們的身影被城市中的電子眼記錄下來。


    包括,少年不停落在懷中人麵上的纏綿的吻,全部被收錄在天眼係統當中。


    異種生物愛上人類,多麽匪夷所思,多麽激動人心。


    這是一個多麽驚人的發現。


    這將會是本世紀最具價值的研究課題。


    情感控製,一定比武器控製來得更有用。


    唐柔原本以為視頻到此應該戛然而止。


    可後續,竟然還有內容。


    沾了血液的異種生物將手指放進嘴中,呆滯麻木的臉上竟然出現了一絲人性化的恍惚,它眨了眨眼,茫然地轉頭看向四周,似乎對自己出現在這裏很詫異。


    緊接著更加詭異的事情出現了。


    原本畸形扭曲的麵容開始漸漸回歸人的形態,凹凸不平的皮膚變得平整,撕裂到耳畔的裂口慢慢長回去,這樣的變化讓它在周圍形態各異的畸形種中顯得格格不入


    這個擬態生物自己仿佛也被嚇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顫抖著睜大眼睛,看著四周,狼狽地往外爬。


    越來越多的畸形種注意到了這個格格不入的身影,它們沒有認出它是同類,把它當作了美食,像隻掉進狼窩的可憐兔子。


    幾乎是轉瞬之間,畸形們便撲了上去。


    一個個身體高高堆積起來,爭相撕扯著,猩紅的血液在它們中間漫開,染紅了它們的手指,嘴角,畸形猙獰的口器。


    可是,擬態生物的血,應該是紅色的嗎?


    還是說,在那短暫的片刻,它的身體出現了什麽變化?


    唐柔呼吸困難,她視線向一旁移去,終於又看到旁邊的那份計劃。


    造神計劃。


    造什麽神?造神計劃為什麽會在她和海兔子的監控旁邊?


    進食結束的畸形種們愈發不知滿足,似乎嗅到了空氣中的甜美氣息,像被肉味引誘的鬣狗一樣追逐,朝海邊湧去。


    唐柔不清楚後來發生了什麽,因為監控攝像頭捕捉不到海邊。


    可她開始感到恐懼。


    印象中,她記得這天晚上和海兔子一起,先去看了場無人的電影,後來耐不住少年的廝磨糾纏,唐柔和他去了酒吧街,喝了點酒。


    第二天醒來時,是在月編織出的白色巨繭當中。


    她隻記得沙灘上有很多粘液,許許多多粘液,像軟體生物被太陽曬融化了,留在沙粒縫隙間的粘稠不明物質。


    而從那天開始,海兔子就消失了。


    唐柔再也找不到路西菲爾。


    她之前一直猜測海兔子掉進某個維度的夾縫當中,留在羅刹海市。


    可羅刹海市就是上帝之城,她一直在夢中,從未離開過,那現在海兔子會在哪兒呢?


    唐柔甚至不敢繼續往後想。


    直升機的螺旋槳聲在背後響起,有人拿擴音器對她喊,讓她放棄抵抗。


    他們的冷凝核聚變武器已經瞄準了她,殺傷力巨大,甚至會將整個龐大的基地夷為平地。


    支援的救援隊到了。


    唐柔甚至聽到了山田大校的聲音,讓她不要衝動,說她現在的狀態很危險,體溫過低身體異化,情緒不穩定。


    還讓她不要因為一時衝動玉石俱焚,即便阿爾菲諾再過強大,也無法抵抗人類核技術高危險武器。


    恍惚間回頭,發絲被樓層外的螺旋槳刮得紛飛淩亂。


    唐柔聽到樓道口也傳來了無數密集的腳步聲,那是重型武裝的安全員。


    每一個都拿著令人感到恐懼的生化武器。


    身旁英俊的男人像誓死守衛她的騎士,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畏懼,那雙漂亮的墨綠色眼眸中甚至流淌出興奮的神色,好像為了唐柔,他可以隨時獻出生命。


    他不覺得可怕,隻覺得有趣。


    垂在身側的手興奮到微微顫抖。


    冰冷嗜血的殺戮欲被激發出來。


    唐柔隻覺得周圍的聲音太過刺耳。


    她捂住耳朵,在過分敏銳的感官中出神地想,那隻名為美杜莎的實驗體,究竟是什麽?


    美杜莎是誰?


    聲音越來越雜亂了。


    唐柔的頭像被尖刀紮過,整個人都在顫栗,腦海中又出現了那種多出一段記憶的錯覺,好像快把她整個人撕裂。


    有些陌生的畫麵開始撕扯她的神經,企圖鑽入她的腦海,替代她的記憶。


    錯綜複雜的觸手蔓延,交錯,填滿整個房間,像末日瘋狂生長的藤蔓,覆蓋了整幢摩天大樓,一收一縮地鼓動著,仿佛整幢樓都活了過來。


    它們是那樣尖銳可怖,冰冷的角質刺在救援隊還未靠近的時候便隔斷鋼筋鐵骨,輕而易舉地將他們從數百米高的大樓甩下去。


    那些都是生命。


    唐柔蜷縮在觸手的海洋裏,被觸手遮住眼睛,捂著頭,痛苦無比。


    她對外麵發生了什麽一無所知。


    她感覺周圍的人對她充滿了惡意,她聞到了恐懼的味道,聞到了恨,聞到了怒火。


    某一瞬間,一個害怕到極致的安全員無視了隊長一直在耳機裏不斷重複的不要“輕舉妄動,不要率先開火!”,因恐懼而下意識扣下扳機。


    子彈沒能在眼前的墨綠色上留下絲毫痕跡,卻激怒了那些東西。


    像一個導火索,戰爭瞬間爆發,無數條扭曲猙獰的觸手編織出眩目而詭異的圖案,每一個動作間都是不加掩飾的瘋狂與漠然。


    它們沒有把這些人當作生命。


    還有更大的轟鳴聲在不遠處響起,直升機上的人看到數百米下的大地上縱橫生出無數條溝壑,巨大的墨綠色觸手從那些裂縫中蜿蜒伸出,將大地撕裂成古怪的地貌,像一條條拔地而起的畸形高山。


    人類的想象力永遠無法與飛速進化的異種生物並駕齊驅,物種之間的懸殊猶如天塹,像窗邊落下的細小塵埃,牆壁上不經意間留下的劃痕,在恐怖的力量麵前,渺小到看都看不見。


    唐柔在恐怖的轟鳴中震蕩到臉色發白。


    阿爾菲諾還以為飼主隻是單純的害怕,在遊刃有餘的殺戮遊戲中將她藏得更深,並在深處凝出人形的身體,抱著她,細細安撫。


    “柔柔不怕……”


    感受到她在發抖,還單純難過地想,飼主這麽膽小,該怎麽辦?


    直到手中一空,懷裏的人忽然消失。


    周圍的時間仿佛都被按下暫停鍵。


    阿爾菲諾一僵,隨後在下一秒,眼眸中流露出了與平常形象不符的,充滿森然冷淡感的暴怒。


    那些觸手飛快地向天空蔓延,卻阻擋不住懷中人被奪走的速度。


    他什麽都沒撈到,身體急速下墜,光線消失,聲音消失,溫度消失,所有的感官和知覺都在消失。


    他被困進了一個無聲無光的地方。


    他幾乎快要習慣這種感受,有個討厭的東西曾親口在他麵前,在飼主聽不見的時刻,用人類的語言,一字一頓地告訴他,


    “我給這種狀況起了一個名字,叫無限時間刑罰。”


    那個討厭的東西,也是用這種方式懲罰那些犯下錯誤的人類的。


    他們會在無限的時間當中,一次一次不斷地重複生前犯下的錯誤,一遍一遍迎來親手創造出末日,沒有時間盡頭,無限重複。


    隻不過阿爾菲諾經曆的這種更加殘忍一些,因為禁錮他的地方什麽事也不會發生,隻能在永恒的黑暗當中,一遍又一遍地努力,撕扯開這個無聲無光沒有五感的世界。


    他厭惡透了這種感覺,是在漫長的黑暗中,他再一次開始探索,再一次開始撕裂這些禁錮他的地方,不斷地一個又一個世界去尋找,然後有的飼主的氣息。


    阿爾菲諾發誓,未來有一天他一定會親手宰了那個東西。


    而另一邊,唐柔感受到自己唇間落入了什麽東西。


    甜的,溫涼的,詭異的香和腥氣交織,讓她快要撕裂的大腦稍微平靜了一點。


    “一個人類怎麽能妄圖改變過去呢?”


    有人在她耳邊疑惑地輕聲說,“人類脆弱的大腦無法承擔兩段記憶,過去的時間線正在被改變。”


    她的鼻子被人捏住,喘不上來氣,忍不住張開嘴呼吸。


    又被人捂住了嘴。


    一張臉越來越紅。


    那隻手似乎覺得有趣,鬆了鬆,她立即大口呼吸。


    下一秒被捏住了嘴。


    快要憋死的時候,聽到那個聲音說,“過去無法被改變,終會以另一種方式發生。”


    所以為什麽,要橫加幹涉呢?


    ……


    “唐小姐?”


    好像有人在喊她。


    “唐小姐,你怎麽了?”


    聲音越來越大了。


    “唐小姐!”


    肩膀被猛地推了一下,唐柔回過神,發現自己正站在行政大樓的服務台前,手裏握著筆。


    身旁的研究員小聲催促,“唐小姐,快點,簽了字就能給你安排新的住所了。”


    “什麽?”唐柔腦子很暈,頭顱鈍痛,“新的住所?”


    “對呀,您昨天的住所不是說出了些意外,倒塌了嗎?”


    “……是的,倒塌了。”唐柔記得這件事。


    “新給您選出的住所在林區裏,是所有住所中離海洋位置最遠的地方……這次您小心一點,附近住的沒有人,但是離異樣改變觀察區很近,夜晚最好不要出門。”


    研究員嘟嘟囔囔地說著,似乎對唐柔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壞住所的行為感到不滿,而把她挪到遠離人煙的位置,也是害怕她搞破壞,傷及無辜。


    唐柔哦了一聲,用電子筆在光屏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隨後摸了摸手腕。


    空蕩蕩的,腕間什麽都沒有。


    她感覺有些難受,敲了敲腦袋,“請問,我是自己來的嗎?”


    “不然呢唐小姐?”對方睜大了眼睛,好奇地觀察她,“您怎麽了?從剛開始就一直很奇怪。”


    “是嗎?”


    “對啊,您看著這張表格發了很久的呆,我還以為您對這房子不滿意呢。”


    唐柔看向手裏的光屏。


    房子有些簡陋,看起來像以前護林員住過的林間屋,好歹有兩層,防禦措施看起來不怎麽好。


    她點了點頭,“滿意的。”


    防禦措施不好沒關係,反正也應該是別人防著她。


    簽完字,研究員送她離開大樓,走到一樓大堂時,唐柔看著觀賞魚缸放慢了腳步。


    “怎麽了,唐小姐?”研究員不得不駐足等待。


    唐柔總感覺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識。


    “哦,對了。”她轉頭問研究員,“你們的人有找到美杜莎嗎?”


    她問這話時神情自然,因為美杜莎已經是歸到她名下的實驗項目,她是美杜莎的飼養員。


    可沒想到剛問出來,研究員的神色就變了。


    她表情怪異,皺著眉頭看了唐柔很久,抬起手借用撩頭發的姿勢,不著痕跡地在耳朵上按了一下,以為唐柔沒注意到她打開麥克風的微小動作。


    “怎麽了?唐小姐?為什麽忽然問這個?”


    唐柔皺眉。


    對方的耳麥裏應該是響起了什麽聲音,研究員又問,“唐小姐,美杜莎實驗體在地下特殊監控中心,是我們的保密項目,您為什麽要找它?”


    “保密項目?”唐柔睜大了眼,“我不是它的飼養員嗎?難道它的項目也要對我保密嗎?”


    研究員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良好的職業素養讓她在震驚過後平靜地回答。


    “美杜莎實驗體是我們的保密項目,基地裏這個項目組的s級成員才知道,您沒有權限過問,並且您也不是它的飼養員。”


    怎麽會?


    唐柔整個人都陷入自我懷疑,“它前兩天不是丟了嗎?有人沒有閉合實驗室的艙門,美杜莎自己跑了出去。”


    “不可能,美杜莎項目設基地裏防護最嚴密的項目,美杜莎生命體也從來沒有丟過。”


    這怎麽可能呢?


    唐柔的記憶裏清晰的記得,它不見了的……


    猛然間,她僵住。


    眼前的樓和記憶中的樓一樣,大廳內的布置也一樣,可出門後,與記憶中出現了微妙的偏差。


    她記得不久前這幢樓的大門出去後,是幾幢高十幾米高的巨型玻璃房,玻璃實驗房最外麵是一個巨大的實驗觀測廣場。


    可現在,大門外正麵對的方向是一幢酒店式公寓,而且大門的方向朝向不對,按太陽角度來算,昨天應該是麵朝西方,今天就變成了麵朝東方。


    她竟然沒有第一時間意識到不對。


    腦海中的記憶也忽然變成了兩段。


    最近以來的記憶大差不差,唯獨差別比較大的,是所有關於路西菲爾的記憶。


    唐柔腦海中多出了一段,半年前,在巴別塔的回憶。


    a區飼養科副主任,張寧……半年前已經死了。


    死得轟轟烈烈,人盡皆知。


    死在唐柔搬到s區之前,記憶中,她和張寧這個人沒什麽交集。


    隻是在某一天早上,看到a區實驗大樓被人拉起警戒線,無數個安全員和身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在樓裏進進出出,不遠處的擔架上坐著幾個瑟瑟發抖的保潔阿姨。


    到了辦公室後,阿瑟蘭麵色蒼白,一邊幹嘔一邊過來給唐柔講八卦。


    說的就是張寧死去的事情。


    他死在了基地裏最新引進的一批集群性食肉小型魚中。


    那一整麵高達十米,寬近百米的巨型長廊式水牆中,養滿了那種細小的群體性私車食物的肉。那種魚的特點是可以瞬間將看到的活物撕扯的隻剩一個骨架。


    張寧就是在那麵水牆中,被人發現的。


    如果他僅僅是被撕扯成了骨架,那事情或許沒有那麽恐怖,但令人惡寒的是,張寧被打撈出來的時候,他的身上還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細小的肉食魚。


    它們正在撕扯他不斷愈合的皮肉。


    張寧是被人扒光了裸體丟入水牆中的。


    他的體內似乎被注射了某種高強度愈合劑,因此在死亡的漫長過程當中,他不斷地經曆被撕裂,愈合,再被撕裂,再愈合這種尋常人無法想象的殘忍痛楚。到了最後,愈合劑的作用漸漸消失,他才徹底在失血中死去。


    早上,保潔員發現一整麵玻璃牆都變成了淡淡的粉紅色,好奇的過去看,卻發現水體裏布滿了碎肉,在一群密集到讓人頭皮發麻的魚群中,看到了一具支離破碎的鮮紅骨架。


    唐柔麵色驟然變得慘白。


    這是什麽時候的記憶。


    是她的,她記得很清楚,那些過往她都經曆過。


    可為什麽腦海中還有另一段記憶?


    那段記憶中張寧失蹤了,失蹤前占領了她的辦公室,接手了她的a級實驗體海兔子……


    為什麽現在記憶全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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