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柔有些怠倦。


    肩膀上披著恒綸的外套,鼻息間是令她安心的氣息。


    本來是想睡的,但敏感的聽力讓她察覺到了一道略顯踟躕的腳步聲。


    有人敲了敲門,在她出聲前進入辦公室。


    沒有看到躺在白色製服下休息的是唐柔,張嘴就是一陣慌張而情真意切的表白。


    “恒、恒教授,我想了很久,希望能夠確認我們之間的關係……我能感受到恒教授對我的特別,我也、我也很喜歡恒教授,所以,我們公開吧!”


    說完之後覺得難堪,來人無助臉,小聲地嗚咽,“好緊張,恒教授可以不用著急給我答案,我明白恒教授的心意,我都懂的。”


    唐柔感覺被人強迫灌下了一杯辛辣的烈酒,刺痛的感覺順著喉腔蔓延進四肢百骸,這杯酒香也灌進耳朵裏,讓她耳朵生疼。


    腳步聲靠近了。


    表白的女性走到了她身後,突然說,“你是誰?你不是恒教授!”


    太刺耳了。


    無論是敏感的感官還是那些話的內容。


    唐柔坐起來,平靜的看向眼前熟悉的女性實驗員。


    即便腦海中有兩段記憶,但這兩段記憶中,這個麵孔一直都在。


    恍惚間,唐柔有一種對鏡自攬的錯覺,真的很像。


    她忍不住再感歎一遍,無論眉眼,五官,黑色的長發,甚至耳朵上的小小三角形齒痕,都很像。


    那個齒痕,是人魚在自己耳垂上留下的,親吻中咬傷了她。


    現在呢?


    他是不是也親密地吻咬了這個實驗員的耳朵?


    唐柔感覺自己的肺腑變得很空,空得她隱隱反胃。


    “你怎麽不說話?你身上為什麽會披著恒教授的外套?”


    女性滿眼警惕地看著她,好像她霸占了她的所有物。


    語氣充滿占有欲,理所當然的質問。


    唐柔立即取下了身上的外套。


    她聽到了剛剛女生的表白,也知道對方是恒綸實驗組裏唯一的女生,大家都很照顧她,恒綸本人,似乎也對她很特別。


    “你們公開什麽?”唐柔平靜地問。


    “公開我們的關係啊!”


    實驗員飛快拿走她放在沙發上的白色外套,裏裏外外翻看。


    麵上露出自己所有物被人玷汙了的不滿,好像這件外套是她的。


    良久後,表情怪異地問,“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呀?這裏是恒教授的辦公室,還有這件外套,恒教授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你擅自碰他的外套,被發現了是會被懲罰的。”


    “是他給我的。”


    心越來越空,唐柔捂住嘴。


    實驗員神色更加古怪。


    抓著外套的手指一寸寸收緊,隨後換上了一種與她怪異神情截然不符的輕鬆語調,“那大概是因為天太冷了,恒教授很容易心軟。”


    唐柔不想回答這些話。


    她看向窗外,天已經黑了,地平線透出最後一絲天光,預示著夜幕即將降臨。


    女生死死盯著手裏的外套。


    忽然露出了羞怯的笑,“恒教授對你挺溫柔的,大概因為你和我長得像吧。”


    她自顧自地說,“恒教授在基地裏隻和我關係好。”


    不知想到了什麽,麵頰上泛起潮紅,害羞一樣說,“恒教授真是……愛屋及烏。”


    溫度在降低。


    實驗員就這樣到來,說了一堆曖昧的話,然後拿著恒綸的白色外套匆匆離去。


    唐柔坐在安靜的休息室裏,覺得渾身都在難受。


    她想離開這個地方。


    或者去看一眼恒綸。


    她想知道自己怎麽了,又或者想聽一下他的解釋。


    實驗大樓像個徹夜不休的龐大機器,即便已經入了夜也不會停止運轉。


    唐柔等在恒綸實驗室的門口,抬手想按訪問鍵,可是一想到這樣會打擾他,就鬆開了手。


    晚風很冷,她蹲在廊簷下,抱住自己的膝蓋。


    敏感的肌膚一點點回歸正常人類的體溫,因此感到更冷了。


    她不知道為什麽人魚要用人類的身份潛入生物實驗基地這樣舉足輕重的科研場所,以一個教授的身份滲透進人類社會。


    他想做什麽?


    唐柔猜測,恐怕是對人類不利的事,可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在人類與異種生物的角逐和博弈當中,雙方好像都有錯,人類在殘害自己的同胞,拿各種生物甚至活人的身體做實驗。


    異種生物憑空出現在世界上,被打撈,被解剖,被附加以各種各樣慘重的傷害。


    到底誰才是錯的?


    作為一個人類,她有時會感到憤怒,痛恨那些上位者犯下的錯誤,可另一方麵,她又希望這個世界不要被毀滅。


    因為無論怎麽說,她都是愛著這個世界的。


    她是人類。


    實驗大樓時不時會路過幾個身穿白色實驗製服的工作人員,他們看到唐柔,露出詫異的神色,甚至有年輕的男性紅著臉遞給她一杯熱咖啡,問她要不要去旁邊休息。


    唐柔搖頭,一一拒絕。


    抱著雙腿蜷縮在實驗室門口的模樣,像隻雨天居無定所的流浪貓,可憐到讓人忍不住側目,想要給予她一些溫暖。


    實驗室裏的燈亮了一夜,唐柔就在實驗室門口等了一夜。


    在天際邊緣透出一絲深藍色時,實驗室的大門終於開了。


    溫暖的氣流從門縫中吹拂出來,裏麵開了恒溫係統,溫暖得像在春天。


    因為長時間蹲在地上,血液不通導致有些腿麻,唐柔甚至有一瞬間因供血不足而眼前發黑。


    腳步聲在背後響起,慢條斯理。


    這是恒綸慣有的步調。


    唐柔露出疲倦的笑容,抬起手,在打招呼之前僵住。


    高挑的人影靠在門口,清冷的眉眼藏在陰影處。


    “你怎麽在這裏?”


    他擋在實驗室門口,不打算讓渾身冰涼的唐柔進去。


    他身後,是麵含春色的女性實驗員。


    她正在扣扣子。


    麵色潮紅,睫毛濕潤,像剛經曆過什麽,殷紅的嘴唇微微張著,用嘴巴小口小口地喘氣。


    製服勾勒著凹凸有致的玲瓏曲線,看上去有什麽貼身衣物沒有穿。


    視線向下,女性實驗員的一隻襪子不見了,纖細的小腿隱隱有些顫抖,站不住似的靠在桌子旁。


    外套裏麵的連衣裙是穿反了的。


    可不久前在休息室裏,唐柔見到她時,這條連衣裙是正著穿的。


    所以隻能證明一件事,她剛剛脫掉過衣服,又重新穿上。


    實驗員也看到了門口的唐柔,臉紅得更加厲害,像是不好意思一樣藏在門後,細軟的聲音如同貓叫。


    “恒教授,快關門呀,怎麽還有別人在……好丟臉。”語氣中透出明顯的撒嬌和親近意味,像是對戀人的抱怨。


    唐柔不敢看恒綸的臉。


    因此視線遲鈍地停留在女性實驗員身上,把她那副恍若剛被人蹂躪過的可憐模樣盡數收入眼底。


    因為她和唐柔的模樣太像,像到讓唐柔感到害怕。


    笑容就這樣僵死在臉上。


    她的記憶出了問題,有兩段,其中的一段記憶中,自己曾不停地過來找恒綸,邀請他一起吃飯,又經常在他的辦公室門口等他,像一個守株待兔的可憐人,經常在實驗大樓的休息區,一等就是一個下午。


    好像也沒有值得埋怨的地方,因為一切都是她自願的,恒綸從來沒有讓她等過,還很明確地告訴過她,他不會喜歡她。


    他不會喜歡她,讓她不要過來打擾他。


    怎麽就記不住呢?


    唐柔身上的寒氣被室內的暖風中和,肩膀上結了一層露珠。


    “進去。”俊美的男性皺眉,對裏麵的發出羞澀嗚咽的實驗員說。


    然後轉過頭,對唐柔說,“去辦公室裏等我。”


    唐柔看著他。


    如果之前看向納西索斯時,唐柔眼裏亮起過光。


    那麽現在,那抹光熄滅了。


    “恒教授,你答應過我,給我一點時間的。”


    她聲音低緩,像感冒了。


    恒綸抬手,看了時間,揉了揉眉心,“抱歉,我的實驗比想象中複雜。”


    頓了頓,補充,“我給你的外套呢?穿上。”


    可她像沒聽到,夢囈一樣問,“你們真的在做實驗嗎?她幫助到了你嗎?”


    “什麽?”


    恒綸回望著她。


    慢慢地,眉毛皺了起來。


    他覺得奇怪,眼前的人類女性眼中那些茫然和依賴都消失,曾經抓著他的衣袖,對他的笑,和那些本能的親昵也都蕩然無存。


    看起來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古怪。


    這雙眼睛看他時,像在看陌生人。


    唐柔那雙黑柔潤的眼眸中看向他,一直都夾雜著她自己都不自知的情愫,可現在沒有了,好像什麽都沒有了。


    好像恒綸和這幢實驗大樓裏的所有人都一樣,隻是一個普通的、跟她生命沒有過多交集的人。


    “外套放在你的桌子上。”


    她回答的似是而非,緩和了語氣,想要說什麽,背後卻又響起了那道脆弱可憐的聲音,“恒教授,我扣不上,你幫幫我。”


    女性實驗員並沒有依言進入實驗室,而是抬起手,摸連衣裙背後的扣子。


    語氣聽起來很著急,像是快要急哭了一樣,小聲對門框處的高挑男人說,“快幫幫我,好冷……”


    唐柔聽不下去了。


    口腔泛起苦澀,像吃了什麽變質的東西,心髒也像被勾花了的毛衣一樣勾扯出不好看的絲線。


    “你說得對。”


    她抬起眼,平靜的說,“我知道了。”


    恒綸下意識在她轉身的時候伸出手,抓住她的袖子。


    “你知道什麽了?”


    做出這個動作後,他自己都覺得奇怪。


    這種行為很不像他,不久前他還迫切的想要離這個危險的人類遠一點,她身上有種古怪的力量,好像可以左右和操控他,讓他的視線下意識跟隨,讓之前來到人類世界的那一部分他變得陌生而失控。


    不應該是這樣的,一切應該在他的掌控之下,他應該是冷漠的,不夾雜任何沒用對他而言百害而無一利的感情的。


    他不需要那些累贅的東西,更不允許有任何意外出現,牽絆他的腳步。


    可隨著手指的落空,好像身體也有一部分落空了。


    他沒有用力,人類女性一臉漠然的抬起胳膊,輕易掙脫了他。


    那一小片布料從指縫中溜走。


    可他還是下意識補了一句,“在辦公室等我。”


    好像這樣說了,她就一定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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