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悄悄地走進客廳。凱裏先生一向不習慣伏案工作,這會兒,他懷著一肚子怨氣繼續寫他的信。書桌的一頭,放著一迭賬單,這些玩意兒使他怒火中燒。其中有一張顯得特別荒唐。凱裏太太剛咽氣,埃瑪立即向花商訂購了大批白花,用來布置死者的房間。這純粹是浪費錢。埃瑪不知分寸,竟敢這麽自作主張。即使生活很寬裕,他也要將她辭掉。


    但是菲利普卻趕緊跑到埃瑪身邊,一頭撲倒在她懷裏,哭得好不傷心。菲利普出世後一個月就一直由埃瑪照領,而她也差不多把菲利普當親生兒子看待。她好言哄勸,答應以後有空就來看他,絕不會將他忘掉;她給菲利普講了他所要去的那個地方的風土人情,接著又講了自己德文郡老家的一些情況——她父親在通往埃克塞特的公路上看守稅卡;她老家的豬圈裏養了好多豬;另外還養了一頭母牛,且剛生下一頭牛犢——菲利普聽著聽著,不但忘掉了剛剛還在淌眼淚,而且想到這趟近在眼前的旅行還漸漸興奮起來。過了一會兒,埃瑪把他放到地上,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呢。菲利普幫著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放在床上。她叫他到幼兒室去把玩具收攏來,不多一會兒,他就高高興興地玩開了。


    最後,他一個人玩膩了,又回到臥室來。埃瑪正忙著把他的衣物用品收進大鐵皮箱裏。這時,菲利普忽然想起伯父說過他可以拿一件父母親的遺物留作紀念。他把這事對埃瑪說了,並問她應該挑選什麽。


    “你最好上客廳去看看有什麽你喜歡的。”


    “威廉大伯在那兒吶。”


    “沒關係,那些東西現在都是屬於你的嘛。”


    菲利普緩步走到樓下,發現客廳門開著。凱裏先生已經走開了。菲利普不慌不忙地轉了一圈。他們剛來這兒不久,屋裏幾乎沒有什麽東西特別使他感興趣。這是某個陌生人的屋子,裏麵看不到一件合他心意的東西;不過他還是能分辨出哪些是母親的遺物,哪些是房東的物品。這時,他的目光停留在一隻小鍾上,記得有一回曾聽到母親說起她很喜歡它。菲利普拿著小鍾,悶悶不樂地上樓來。他走到母親的臥室門外,霍地停住腳步,側耳細聽。雖然誰也沒關照他別進去,但他總有種感覺,似乎自己不該貿然闖入。菲利普有幾分畏懼之意,心兒怦怦亂跳不止;同時卻又有那麽幾分好奇,驅使他去扭動門把。他輕輕地旋轉門把,似乎生怕被裏麵的人聽見,隨後把門一點一點推開。他在門坎上站立了片刻,最後鼓足勇氣走了進去。現在他已無懼意,隻是覺得眼前有點陌生。他隨手把門帶上。百葉窗關著,窗縫裏透進幾縷一月午後清冷的日光,屋裏顯得很幽暗。梳妝台上放著凱裏太太的梳子和一把帶柄麵鏡。一隻小盤裏有幾支發夾。壁爐架上擺著一張他自己的照片,還有一張父親的照片。過去,他常趁母親不在的時候上這兒來;可現在,這屋子似乎變了樣。那幾張椅子的模樣,看上去還真有點怪。床鋪理得整整齊齊,好像當晚有人要來就寢似的。枕頭邊有個套袋,裏麵放著件睡衣。


    菲利普打開大衣櫃,裏麵掛滿了衣服,他一腳跨進櫃子,張開手臂盡可能多地抱了一抱衣服,將臉埋在衣堆裏。衣服上溫馨猶存,那是母親生前所用香水散發出的香味。然後,他拉開抽屜,裏麵放滿了母親的衣飾用品。他細加端詳:內衣裏夾著幾隻熏衣草袋,散發著沁人心脾的陣陣清香。屋子裏那種陌生氣氛頓時消失了,他恍惚覺得母親隻是剛剛外出散步,待會兒就要回來的,而且還要到樓上幼兒室來同他一起用茶點。他的嘴唇甚至依稀感覺到了母親給他的親吻。


    說他再也見不著媽媽了,這可沒說對。見不著媽媽?這怎麽可能呢!菲利普爬上床,把頭擱在枕頭上。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


    〖四〗


    菲利普同埃瑪分手時眼淚汪汪的,但是一上了路,沿途所見所聞使他感到很新鮮。等他們最後到了布萊克斯泰勃,他已顯得隨遇而安,興致勃勃。布萊克斯泰勃離倫敦六十英裏。凱裏先生把行李交給了腳夫,同菲利普一起徒步朝牧師公館走去。他們走了不過五分鍾就到了。菲利普一見那扇大門,立即記起來了。那是扇紅顏色的柵門,上麵豎有五根柵欄,門上的鉸鏈很活絡,能向裏外兩個方向自由啟閉,要是攀吊在柵門上,可以像蕩秋千似地前後擺動,隻是大人不許這麽玩罷了。他們穿過花園來到正門前。這扇正門隻有在客人來訪時,或是在星期天,再不就是逢到某些特殊場合,比如牧師出門去倫敦或從倫敦歸來時,才讓使用。平時家裏人進出都走邊門;另外,還有一扇後門專供花匠、乞丐和流浪漢等出入。這是一幢相當寬敞的黃磚紅頂樓房,有教堂建築物的風格,大約是在二十五年前蓋的。正門的款式頗像教堂的門廊,客廳裝有哥德式窗戶。


    凱裏太太知道他們會搭乘哪班火車來,所以就在客廳裏靜心等候,留神著開門的哢噠聲。她一聽到這聲響,立即跑到門口。


    “那就是你的路易莎伯母,”凱裏先生瞧見凱裏太太時對菲利普說,“快去同她親親。”


    菲利普拖著他那條瘸腿奔跑起來,步態怪別扭的;他跑了幾步又站住身子。凱裏太太是個瘦小、幹癟的婦人,和丈夫同年,長著一對淡藍眼睛,臉上皺紋之密,褶印之深,還真少見。灰白的頭發,依然按她年輕時流行的發型,梳成一絡絡的小發卷。她穿了件黑衣裙,身上唯一的裝飾品是根金鏈子,上麵掛著一枚十字架。她神態羞怯,說起話來柔聲細氣的。


    “一路走來的嗎,威廉?”她一邊吻著丈夫,一邊帶著近乎責備的口氣說。


    “我可沒想到這點,”他回答說,同時朝他侄兒瞥了一眼。


    “走了這麽一程,腳疼不疼,菲利普?”她問孩子。


    “不疼。我走慣了。”


    菲利普聽了他們的對話不免有點奇怪。路易莎伯母招呼他進屋去,他們一齊走進門廳。門廳裏鋪著紅黃相間的花磚,上麵交替印有希臘正十字圖案和耶穌基督畫像。一道氣勢不凡的樓梯由廳內通向廳外,它是用磨光發亮的鬆木做的,散發著一股異香。當年教區教堂裝設新座椅時,幸好剩下很多木料,於是就成全了這道樓梯。樓梯欄杆上鐫有象征福音書四作者1的寓意圖案。


    〔注1:福音書四作者是馬太、馬可、路加和約翰。他們的標誌分別為:人臉、雄獅、牛犢和翔鷹。〕


    “我已叫人把火爐生好了,我想你們一路風塵仆仆,到家一定會感到冷的,”凱裏太太說。


    門廳裏有個黑乎乎的大火爐,隻有逢到天氣十分惡劣,再加上牧師先生傷風不適的日子才用它來取暖。即使凱裏太太受涼感冒了,那也舍不得生這個爐子。煤太貴了。再說,女仆瑪麗·安也不樂意在屋子裏到處生火取暖。要是有個爐子就生個火,那非得再請個女仆不可。冬天,凱裏夫婦整天待在餐室裏,這樣,隻需在那兒生個火爐就行了。習慣成自然,到了夏天他們照樣在那兒飲食起居,凱裏先生隻是在星期日下午才去客廳睡個午覺。不過每逢星期六,他為了撰寫講道稿,總讓人在書房裏生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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