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媽媽說去拍過照,”他回答說。“沃特金小姐還為這事責怪媽媽來著……媽媽說:‘我要給孩子留下點什麽,讓他長大以後能記起我來。’”


    凱裏先生愣愣地望著菲利普。孩子的話音尖細而清朗。他回憶著母親的話,卻不明白話中的含義。


    “你最好拿一張去,把它放在自己的房間裏,”凱裏先生說。“其餘的就保存在我這兒吧。”


    他寄了一張給沃特金小姐。她在回信裏講了拍攝這些照片的始末。


    一天,凱裏太太躺在床上,覺得人比平時稍微精神了些,醫生早晨來看她,似乎也覺得病情有了點轉機。埃瑪帶著孩子出去了,女仆們都在下麵地下室裏,凱裏太太驀地感到自己孑然一身飄零世上,好不淒苦。一陣巨大的恐懼攫住心頭:她原以為要不了兩個星期,病體就會複原的,現在看來要永遠臥床不起了。兒子今年才九歲,怎麽能指望他將來不把自己忘掉呢?想到他日後長大成人會將自己忘掉,忘得一乾二淨,她心如刀割,難以忍受;她之所以這麽熾烈地愛著他,是因為他體質羸弱,又有殘疾,又因為他是自己的親生骨肉。結婚以後她還沒有拍過照,而結婚到現在一晃已有十載。她要讓兒子知道自己臨終前的模樣,這樣他就不會把自己忘得一乾二淨了。凱裏太太知道,如果招呼侍女,說自己要起床,那麽侍女一定會阻止她,說不定還會把醫生叫來。她現在連掙紮、分辯的力氣也沒有。她下了床,開始穿衣。由於長期輾轉病榻,雙腿酥軟,身體難以支撐,接著腳底又產生一種刺痛的感覺,甚至連腳都沒法放到地上。她咬緊牙挺著。她不習慣自己梳理頭發;她抬起手臂梳頭時,感到一陣眩暈。她怎麽也梳不成侍女給自己梳理的那種發式。那一頭金黃色的秀發,既柔且密。兩道細眉又直又黑。她穿上一條黑裙子,但選了一件最合她心意的夜禮服緊身胸衣。胸衣是用白錦緞做成的,這種料子在當時很時髦。她照照鏡子,瞧見自己臉色蒼白異常,但皮膚卻很細潔。她臉上一向沒有多少血色,而這一來,她那美麗的嘴唇反而越發顯得紅潤。她情不自禁地抽泣了一聲。但是,此刻可不是顧影自憐的當口,她已感到精疲力竭。凱裏太太披上皮外衣,那是亨利前一年聖誕節送給她的,當時她頗為這件禮物自豪,感到無比幸福。她悄沒聲兒溜下樓梯,心兒突突劇跳不已。她順順當當出了屋子,叫了輛車去照相館。凱裏太太付了十一二張照片的錢。在坐著拍照的過程中,她支撐不住,不得不要了杯茶水。攝影師的助手看到她有病,建議她改日再來,但她堅持讓自己拍完。最後,好歹算拍完了,她又叫車回肯辛頓的那所幽暗小屋。她打心底裏厭惡那住所,想到自己竟要死在那裏麵,真可怕。


    她看見大門洞開著。當她的車停下來時,侍女和埃瑪三步並作兩步奔下台階來攙扶她。先前,她們發現房間空了,可真嚇壞了。她們一轉念,心想太太準是上沃特金小姐那兒去了,於是打發廚娘去找。不料,沃特金小姐卻跟著廚娘一起來了,一直心焦如焚地守在客廳裏。此刻沃特金小姐也趕下樓來,心裏焦灼不安,嘴裏不住嗔怪凱裏太太。凱裏太太經過這番折騰,已勞累過度,加上需要硬挺的時刻已經過去,她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撲倒在埃瑪懷裏,隨後便被抬到樓上。凱裏太太雖隻昏迷了不多一會兒,但對守護在身旁的人來說,時間卻長得難以置信;他們趕緊派人去請醫生,醫生一直沒來。到了第二天,凱裏太太體力稍有恢複,沃特金小姐從她嘴裏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那當兒,菲利普正坐在母親臥室的地板上玩耍,這兩位婦人誰也沒去注意他。她倆的談話,他隻是似懂非懂地聽到了一些,他也說不清那些話怎麽會留在他的記憶裏的。


    “我要給孩子留下點什麽,讓他長大以後能記起我來。”


    “我不懂她為什麽要拍十二張,”凱裏先生說,“拍兩張不就行了?”


    〖六〗


    牧師公館裏的生活,千篇一律,日複一日,無甚變化。


    吃過早餐不久,瑪麗·安把《泰晤士報》拿進來。這份報紙是凱裏先生同兩位鄰居合訂的。十時至一時歸凱裏先生看,到時間花匠就拿去給萊姆斯莊的埃利斯先生,一下午報紙留在他那兒,到七時再送交梅諾莊園的布魯克斯小姐。她最後拿到手,也有個好處,報紙隨後便留在她那兒啦。凱裏太太夏天製作果醬時,常從她那兒討張報紙來包果醬罐。每天凱裏先生坐下來專心看報的時候,凱裏太太就戴上無邊帽,由菲利普陪著上街買東西。布萊克斯泰勃是個漁村,鎮上隻有一條大街,店鋪、銀行全設在那兒,醫生以及兩三個煤船主也住在這條街上。小漁港的周圍是些窄街陋巷,住著漁民和窮苦村民;既然他們隻上非教區教堂做禮拜,那當然是些微不足道的角色囉。凱裏太太在街上一見到非國教教會的牧師,總是忙不迭問到街對麵去,免得同他們打照麵;實在規避不及,就目不斜視地盯著人行道。在這樣一條大街上,竟然設立著三座非教區教堂,這種醜事實在叫牧師無法容忍:他總覺得法律該出麵幹預,明文禁止設立這類教堂。小鎮離教區禮堂有兩英裏,這也是造成鎮上人普遍不從國教的原因之一。在布萊克斯泰勃買東西可大有學問,必須同國教派教友打交道,凱裏太太心裏雪亮,牧師家人光顧哪家店鋪,對店主的信仰有舉足輕重的影響。鎮上有兩個肉鋪掌櫃,向來是上教區教堂做禮拜的,他們不明白牧師為什麽不能同時光顧他們兩家鋪子;牧師的解決辦法很簡單,這半年在這家肉鋪買肉,那半年再照顧另一家的生意,但他們對這個辦法就是不滿意。一旦哪家輪空,不定時向牧師家送肉,掌櫃的就口口聲聲揚言以後不再涉足教區教堂了;牧師有時候不得已也要回敬一下:不上教區教堂做禮拜,已是大錯特錯,如果竟敢錯上加錯,真的跑到非國教教堂去做禮拜,那麽即使他鋪子裏的肉再好,他凱裏先生迫於無奈,當然隻好永遠不上門問津了。


    凱裏太太路過銀行,常常進去替丈夫捎口信給經理喬賽亞·格雷夫斯。格雷夫斯是教區教堂的唱詩班領班,同時兼任司庫和執事。他個兒又瘦又高,蠟黃的臉上長著個長鼻子,滿頭白發,在菲利普心目中,沒有再比他老的人了。教堂賬目歸他管,款待唱詩班歌童、安排主日學校學生遠足之類的事兒,也由他負責。雖說教區教堂連架風琴也沒有,但是格雷夫斯主持的唱詩班,在布萊克斯泰勃卻一致公認是全肯特郡首屈一指的。凡要舉行什麽儀式,比如主教大人來施堅信禮啦,教區長在收獲感恩節來講道啦,所有必不可少的準備工作全由他格雷夫斯一手張羅。他處理起教區事務來,無論巨細,都獨斷獨行,從來不同牧師認真磋商。而牧師呢,盡管生性怕麻煩,主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對這位教會執事的專斷作風,也很不以為然。看來,他儼然以全教區首要人物自居了。牧師幾次三番在凱裏太太麵前揚言,如果喬賽亞·格雷夫斯不有所收斂,遲早要給他點厲害瞧瞧。不過,凱裏太太總是勸他忍耐著點:格雷夫斯用心還是好的,要是他缺少君子之風,那也不能苛求於他嘛。牧師采取了克製態度,以恪守基督徒的美德自慰;不過有時免不了要在背地裏罵這位教會執事是“俾斯麥”,出出肚子裏的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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