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想著午餐時的那場交談。其實也算不上什麽交談,而是一場獨白,是珀金斯一個人不停地自拉自唱。他說起話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嗓音深沉而洪亮。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聲短促而古怪。他們聽他講話很費力,且不得要領。他一會兒講這,一會兒講那,不斷變換話題,他們往往抓不住他前言後語的聯係。他談到教學法,這是自然不過的,可他卻大講了一通聞所未聞的德國現代理論,聽得教師們莫不淒淒惶惶。他談到古典文學,可又說起本人曾去過希臘,接著又拉扯到考古學上,說他曾經花了整整一個冬天挖掘古物。他們實在不明白,這套玩意兒對於教師輔導學生應付考試究竟有何稗益。他還談到政治。教師們聽到他把卑爾根斯菲爾德勳爵1同阿爾基維澤斯2相提並論時,不免感到莫名其妙。他還談到了格萊斯頓3先生和地方自治。他們這才恍然大悟,這家夥原來是個自由黨人。眾人心頭頓時涼了半截。他還談到了德國哲學和法國小說。教師們認為,一個什麽都要涉獵、玩賞的人,在學術上肯定不會造詣很深的。


    〔注1:十九世紀,英國政治家、小說家,英國保守黨創始人之一。〕


    〔注2:古雅典政治家、將軍,蘇格拉底年輕時的好友。〕


    〔注3:十九世紀,英國政治家,自由黨領導人之一。〕


    最後還是那位“瞌睡蟲”先生,畫龍點睛地把大家的想法概括成一句精辟妙語。“瞌睡蟲”是三年級高班的級任老師,生性懦弱,眼皮子老是耷拉著。瘦高挑個兒,有氣無力,動作遲鈍、呆板,給人一種終日無精打采的印象,別人給他起的那個雅號,倒真是入木三分,貼切得很。


    “此人乃是熱情衝動之徒,”“瞌睡蟲”說。


    熱情溢於言表,乃是缺乏教養的表現。熱情衝動,絕非紳士應有的風度,讓人聯想到救世軍吹吹打打的哄鬧場麵。熱情意味著變動。這些老夫子想到合人心意的傳統積習危在旦夕,不由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前途簡直不堪設想。


    “瞧他那副模樣,越來越像個吉普賽人了,”沉默了一陣子以後,有人這麽說。


    “我懷疑教長和牧師會選定此人時,是否知道他是個激進分子,”另一個人悻悻然抱怨說。


    談話難以繼續。眾人心亂如麻,語塞喉管。


    一星期之後,“柏油”先生和“常歎氣”先生結伴同行,去牧師會會堂參加一年一度的授獎典禮。路上,一向說話尖刻的“柏油”先生對那位同事感歎道:


    “你我參加這兒的授獎典禮總不算少吧?可誰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次呢?!”


    “常歎氣”比往日更加愁眉苦臉。


    “我現在也別無他求,隻要能給我安排個稍許象樣點的去處,我退休也不在乎個早晚了。”


    〖十六〗


    轉眼間,一年過去了。當菲利普升入皇家公學時,那些老學究依然守著各自的地盤;盡管他們百般阻撓,學校裏還是出現了不少變化。說實在的,他們暗地裏的那股頑固勁兒,一點也不因為表麵上隨聲附和新上司的主張就更容易對付些。現在,低年級學生的法語課仍由級任老師上,但是學校裏另外延聘了一位教師,他一麵教高年級的法語課,一麵還給那些不喜歡學希臘語的學生開德語課。這位新教師曾在海德堡大學獲得語言學博士的學位,並在法國某中學裏執教過三年。學校還請了一位數學教師,讓他比較係統地講授數學,而過去一向是認為無須如此大動幹戈的。兩位新教師都是未就聖職的文士。這真是一場名副其實的重大變革,所以當這兩位剛來校執教時,前輩教師都對他們側目而視,覺得他們靠不住。學校辟建了實驗室,還設置了軍訓課。教師們議論紛紛:學校這一下可兜底變啦!天曉得珀金斯先生那顆亂七八糟的腦袋瓜裏,還在盤算些什麽新花樣!皇家公學同一般的公學一樣,校舍狹小,最多隻能收二百個寄宿生,而且學校擠縮在大教堂的邊上,沒法再擴大;教堂周圍的那一圈之地,除了有一幢教師宿舍,差不多全讓大教堂的教士們給占了,根本別想找到一塊擴建校舍的空地。然而,珀金斯先生精心構思了一項計劃,如能付諸實施,足以將現有的學校規模擴大一倍。他想把倫敦的孩子吸引過來。他覺得讓倫敦孩子接觸接觸肯特郡的少年,未嚐沒有好處,也可以使這兒一些不見世麵的鄉村才子得到磨練。


    “這可完全違背了本校的老傳統,”“常歎氣”聽了珀金斯先生的提議之後說,“我們對倫敦的孩子,一向倍加防範,不讓他們敗壞我們學校的風氣。”


    “嘿,簡直是瞎扯淡!”


    過去,還從未有誰當著這位老夫子的麵說他瞎扯淡,他打算反唇相譏,回敬他一句,不妨在話裏點一下布料衣褲之類的事兒,捅捅他的老底。可就在他苦思冥想、搜索枯腸的當兒,那位出言不遜的珀金斯先生又肆無忌憚地衝著他發話了:


    “教堂園地裏的那所房子——隻要您結了婚,我就設法讓牧師會在上麵再加高兩層,我們可以用那幾間屋作宿舍和書室,而您太太還可以照顧照顧您。”


    這位上了年紀的牧師倒抽了一口涼氣。結婚?幹嘛呢?已經五十七歲啦。哪有人到了五十七歲還結婚的呢!總不見得到這把年紀再來營巢築窩吧。他壓根兒不想結婚。如果非要他在結婚與鄉居這兩者之間作出抉擇,他寧可告老退隱。他現在隻求太太平平安度晚年。


    “我可沒轉過結婚的念頭喲,”他嘟噥了一句。


    珀金斯先生用那雙熠熠閃亮的黑眼睛,打量著對方,即使他眸子在調皮地忽閃忽閃,可憐的“常歎氣”先生也絕不會有所察覺的。


    “多可惜!您就不能幫我個忙,結婚安家算了?這樣,我在主任牧師和牧師會麵前建議將你房子翻造加高時,就更好說話了。”


    然而,珀金斯先生最不得人心的一項革新,還是他搞的那套不定期同別的教師換班上課的新規矩。他嘴上說得很客氣,請對方行個方便,實際上這個方便卻是非提供不可的。這種做法照“柏油”先生,也就是特納先生的說法,雙方都有失尊嚴。珀金斯先生往往事先也不打個招呼,晨禱剛結束,就突然對某位教師說:


    “請您今天上午十一點替我上六年級的課,不知尊意如何?我們換個班上上,行嗎?”


    教師們不知道其他學校是否也興這套做法,不過在這兒坎特伯雷肯定是前所未有的。就上課的效果來說,也讓人莫名其妙。首當其衝的是特納先生,他把消息事先透露給班裏的學生,說這天的拉丁文課將由校長先生來上,同時,借口學生們也許要問他一兩個問題,特地在曆史課下課前留出一刻鍾時間,把規定那天要學的利維1的一段文章給學生逐句講解了一遍,免得他們到時候目瞪口呆、出足洋相。然而,等他回到班上,看到珀金斯先生的打分記錄,不覺一驚:他班上的兩名拔尖學生看來很不爭氣,而另外幾個一向中不溜兒的學生卻得了滿分。他問自己班上最聰明的孩子埃爾德裏奇究竟是怎麽回事,孩子繃著臉回答說:


    〔注1:古羅馬曆史學家。〕


    “珀金斯先生根本沒要我們解釋課文,他問我關於戈登將軍1知道點什麽。”


    〔注1:英國殖民主義軍官,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任英國侵略軍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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