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先生這麽發泄一通,火氣總算消了幾分。他瞧見菲利普的臉倏地漲得通紅。他叫菲利普去把記過簿拿來。菲利普放下手裏的《西澤紀事》,悄然無聲地走出教室。記過簿是個淺黑封麵的本兒,專門用來登錄頑皮學生的越軌行為。哪個學生的大名在本子上出現三次,他就要挨一頓鞭笞。菲利普走到校長的住處,敲敲他的書房門。珀金斯先生正坐在桌旁。


    “先生,我可以拿記過簿嗎?”


    “就在那兒,”珀金斯先生隨口應了一句,同時朝放記過簿的地方點一點頭。“你幹了什麽不該幹的事啦?”


    “我不知道,先生。”


    珀金斯先生朝菲利普瞥了一眼,但沒再說什麽,繼續忙自己的事兒。菲利普拿起本子,出了書房。幾分鍾後,菲利普又把記過簿送回來。


    “讓我看一下,”校長說。“哦,戈登先生把你的名字記進了記過簿,說你‘放肆無禮’,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我不知道,先生。戈登先生說我是個瘸腿笨蛋。”


    珀金斯先生又望了菲利普一眼,他很想知道這孩子回答的話裏是否暗含譏諷之意,隻見這孩子驚魂未定,臉色蒼白,目光裏流露出驚恐、痛苦的神色。珀金斯先生站起身,放下記過簿,順手拿起幾張照片。


    “今天上午,我的一位朋友給我寄來了幾張雅典地方的風景照,”他口氣隨便地說。“瞧,這是雅典衛城1。”


    〔注1:設置在一塊高四十五米、長三百五十米、寬一百五十米的大岩石上,早期雅典國王還在那兒修築了許多宮殿。雅典衛城在波希戰爭中被毀。〕


    他把照片上的古跡細細解釋給菲利普聽。經他這麽一說,畫麵上的殘垣廢墟頓時變得栩栩如生。他還把狄俄尼索斯1露天劇場指給菲利普看,講解當時觀眾按等級就座的情況,又講到觀眾打哪邊極目遠眺,可以看見蔚藍色的愛琴海。接著,他突然話題一轉:


    “我記得過去在戈登先生班上念書的時候,他常常叫我‘站櫃台的吉普賽人’。”


    〔注1:希臘神話裏的酒神。〕


    菲利普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些照片上,他還沒來得及領會這句話的含義,珀金斯先生又拿出一張薩拉米斯島1的圖片,還用手指——那手指的指甲尖還有一道黑邊——點給他看當年希臘、波斯兩國戰艦的陣容部署。


    〔注1:希臘的一座島嶼,公元前四八〇年希臘曾在此處大敗波斯軍隊。〕


    〖十七〗


    菲利普在接下來的兩年裏,生活雖說單凋,倒還算自在。比起另外一些個子同他相仿的學生來,也不見得受到更多的欺淩;他身有殘疾,不能參加任何遊戲活動,所以在外人眼裏,有他沒有他都無所謂,而菲利普也正求之不得。他默默無聞,形單影隻。他在“瞌睡蟲”先生的班上學了兩個學期。這位“瞌睡蟲”先生,成天耷拉著眼皮,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似乎對一切都感到厭倦。他還算克盡職守,不過幹什麽都心不在焉。他心地善良,性情溫和,就是有點迂拙。他對學生的品行很信得過;他認為,對教師來說,要使孩子們誠實可信,最要緊的是自己一刻也不該產生孩子可能會撒謊這種念頭。他還引經據典地說:“求豆者得豆,求瓜者得瓜。”在三年級高班裏,日子著實好混。比如說,逢到解釋課文,還未輪到自己,早就摸準了要解釋哪幾行,再加上作弊用的注釋本又在學生手裏傳來遞去,不消兩分鍾就可以查到所需要的東西。教師挨個兒提問時,學生可以把拉丁語語法書攤在自己的膝頭上;即使在十幾個學生的作業本上同時發現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錯誤,“瞌睡蟲”夫子也從不覺得這裏麵有何可疑之處。他不怎麽相信考試,因為他注意到學生們考試起來成績從不像平時在班上那麽出色:這固然令人喪氣,不過也無妨大局。到時候,學生們照樣升級,他們雖然在學業上無甚長進,但是卻學會了若無其事、厚著臉皮弄虛作假的本事,對於他們日後處世來說,這種本事說不定比識點拉丁文更管用呢。


    隨後,他們歸“柏油”先生管教了。他真名叫特納,在學校的老夫子中數他最富有生氣。黝黑的膚色,五短身材,挺著個大肚子,下巴上的那一大把黑胡須已開始花白。他穿著那身牧師服,倒也真讓人聯想到柏油桶。平時要是無意聽到有哪個孩子喚他的雅號,他就根據校規罰孩子抄五百行字,然而在教堂園地舉行的聚餐會上,自己倒也常常拿這個雅號開幾句玩笑。在教師中間,他最耽於世俗的享樂,外出赴宴比誰都勤。與之交往的人也不局限於牧師這個圈子。在學生們的眼裏,他是個十足的無賴。一到了假期,這位夫子便脫去牧師服,有人曾看到他在瑞士穿了一套花裏胡哨的粗呢服。他愛好杯中物,講究口腹之欲。有一次,有人還看到他同一位女士——可能是他的一位近親——在皇家餐館對酌共餐。打這以後,好幾代學生都認為此公耽於縱酒宴樂,這方麵許多繪聲繪影的詳盡細節,足以證實人性墮落之說不容懷疑。


    特納先生估計,要改造這些在三年級高班待過的學生,整飭他們的學風,得花整整一學期的工夫。他不時在學生麵前狡黠地透點口風,表示對他同事班裏的種種弊端洞悉無遺。麵對這種情況,他倒也不惱火。在他看來,學生天生是些小痞子,隻有在確信自己的謊言會露出馬腳來的時候,他們才會稍許放老實些。他們有自己獨特的榮譽感,而這種榮譽感在同教師打交道時完全不適用;等他們知道調皮搗蛋撈不到半點好處了,才能有所收斂。特納先生頗為自己的班級感到自豪,盡管眼下已五十五歲了,可還是像初來學校執教時那樣,熱中於使自己班級的考試成績勝過別的班級。他也像一般胖子那樣,動輒發火,但火氣來得快,消得也快;不多久,學生們就摸著了他的脾氣,盡管他經常正言厲色,將他們痛加訓斥,但是在他聲色俱厲的表象下麵,卻自有一番親切厚意。他對那些腦子不開竅的笨蛋很沒有耐心,但是對於一些外表任性、內藏穎慧的淘氣鬼,卻能循循善誘,不厭其煩。他喜歡邀他們到自己房裏用茶,盡管那些學生發誓說,同特納先生一起喝茶時,從不見有蛋糕和鬆餅之類的點心——一般人總認為特納先生如此發福,說明他饕餮貪食,而饕餮貪食則說明他肚裏多了幾條線蟲——但他們還是真心樂意接受他的邀請的。


    菲利普現在更愜意了:學校校舍並不寬舒,僅有的一些書室隻供高年級學生享用。在這之前,他一直住在集體大宿舍裏,學生們在裏麵吃飯,低年級學生還在那兒做功課,亂哄哄的,菲利普看了總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同別人混在一起,常使他坐立不安,他渴望能讓他一個人清靜清靜。他經常獨個兒信步逛入鄉間。那兒有條小溪,淙淙流過綠色的田野,小溪兩岸聳立著一株株整了枝的大樹。菲利普沿著河岸蹓躂,心裏總覺得很快樂,至於究竟樂在何處,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走累了,他就趴在岸邊草地上,望著鰷魚和蝌蚪在水裏忙碌穿梭。在教堂園地裏悠然漫步,給了他一種獨特的滿足之感。教堂園地中央有一片草地,夏天學生們在那兒練習打網球,而在其他季節,周圍十分恬靜。孩子們有時候手挽手地在草地上閑逛,間或有個別勤奮好學的孩子在那兒慢吞吞地踱步,眼睛裏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嘴裏反複念叨著需要背熟的功課。一群白嘴鴉棲息在那幾株參天榆樹上,淒厲的哀鳴響徹長空。教堂矗立在草地的一側,雄偉的中央塔樓刺破天穹。菲利普此時還不懂什麽叫“美”,可是當他舉目凝望教堂的時候,總是油然而生一股莫可名狀的、令人困惑的喜悅之情。他搬進書室之後(那是一間俯視著貧民窟的四方鬥室,由四個學生合住),買來一張大教堂的照片,把它釘在自己的書桌上方。有時他站在四年級教室裏憑窗眺望,發覺從眼前的景色裏自能領略到一番新的情趣。教室對麵是一塊塊古色古香、保養得很好的草坪,其間錯落著枝繁葉茂的蔥鬱樹叢。這些景物給了菲利普某種奇怪的感受,說不清究竟是痛苦呢,還是喜悅。他心扉微開,第一回萌生出強烈的美感。與此同時,還出現了其他的變化。他的嗓音也開始變了,喉頭不由自主地發出古怪的聲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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