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斯一聳肩,轉身走開了。菲利普臉色煞白——每當他感情衝動時總是這樣——心兒怦怦直跳。羅斯走後,他突然感到悲痛欲絕。他不明白自己幹嘛要那樣回答羅斯。隻要能同羅斯重歸於好,他願意犧牲一切。他怨恨自己剛才和羅斯發生了口角;看到自己給羅斯帶來了痛苦,他感到十分內疚。但是在那當口上,他實在控製不了自己,就像魔鬼纏身似的,衝口說了些違心的刻薄話,其實,即使此時此刻,他何嚐不想主動找上門去,同羅斯握手言歡。然而,他雪恥泄恨的欲望實在太強烈了。他一直想為自己所忍受的痛苦和屈辱找機會報複一下。這是自尊心在作怪,而這種做法又是多麽愚蠢,因為他明知羅斯根本不會把這放在心上,自己反倒要為此備受折磨。他腦子裏忽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去找羅斯,對他說:


    “喂,對不起,我剛才太蠻不講理了。我也實在沒法子。讓咱倆不記前隙,和好吧。”


    然而他知道,自己說什麽也不會這麽幹的。他怕招羅斯恥笑。他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氣來。不一會兒,夏普走了進來,菲利普一找到個碴兒就同他吵了一架。他具有一種揭別人傷疤的殘忍本能,而且往往也因其一針見血而特別招人怨恨。可是這回,亮出致命絕招的卻是夏普。


    “嘿,我剛才聽到羅斯同梅勒講到你啦,”夏普說。“梅勒說:‘那你幹嘛不飛腿給他一腳?這可以教訓教訓他,讓他懂點規矩嘛!’羅斯說:‘我才不屑這麽幹呢。該死的瘸子!’”


    菲利普驀地漲紅臉,半晌回不出一句話來,喉嚨口哽住了,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


    〖二十〗


    菲利普升入了六年級,但是現在他打心底裏討厭學校生活。由於失去了奮鬥目標,他心灰意懶,覺得功課學得好壞都無所謂。每天一早醒來,他心情便十分沉重,因為又得熬過枯燥無味的一天。現在他幹什麽都覺得厭煩,因為這全是別人要他幹的。他對校方規定的各種限製極其反感,這倒不是因為這些限製不合理,而在於它們本身就是束縛人們身心的條條框框。他渴望得到解脫。他討厭教師重複自己早已知道的東西;教師上課有時為了照顧智力愚鈍的學生,翻來覆去地講解某些內容,而這些內容自己一眼就看懂了,對此他也不勝煩膩。


    珀金斯先生的課,學生聽不聽可以隨自己的高興。珀金斯先生講課時,熱切而又若有所思。六年級的教室設在一座經過修葺的古修道院內,教室裏有一扇哥德式窗戶,菲利普上課時就把這扇窗子畫了一遍又一遍,想藉此消閑解悶;有時他憑著記憶信手勾勒大教堂的主塔樓,或是描畫那條通往教堂園地的過道。他還真能畫上兩筆。路易莎伯母年輕時曾畫過一些水彩畫,現在手頭還藏有好幾本畫冊,裏麵全是她的大作,有畫教堂的,畫古橋的,還有畫田舍風光的。牧師公館舉行茶會時,常把這些畫冊拿出來請客人觀賞。有回她送了一盒顏料給菲利普,作為聖誕節禮物;而菲利普學畫,就是從臨摹他伯母的水彩畫入門的。他臨摹得相當出色,出乎他人意料。不久,他就開始自行構思作畫。凱裏夫人鼓勵他學畫,覺得這樣一來,他就無心再調皮搗蛋了,而且說不定日後菲利普畫的畫兒還能拿去義賣呢。他有兩三幅畫配上了鏡框,掛在自己的臥室內。


    可是有一天,上午的課剛結束菲利普正懶洋洋地往教室外走,珀金斯先生忽然把他叫住。


    “我有話要對你說哩,凱裏。”


    菲利普等著。珀金斯先生一麵用他精瘦的手指捋著胡子,一麵定睛打量菲利普,似乎是在琢磨要對這孩子說些什麽。


    “你怎麽搞的,凱裏?”他劈頭問了這麽一句。


    菲利普紅了臉,飛快地瞥了珀金斯先生一眼。但是他現在摸熟了珀金斯先生的脾氣,所以並不急於回答,而是等他繼續往下講。


    “我很不滿意你近來的表現。老是這麽鬆鬆垮垮,漫不經心的,似乎對自己的功課一點不感興趣。作業做得潦潦草草,敷衍了事。”


    “很抱歉,先生,”菲利普說。


    “就這麽一句話嗎?”


    菲利普繃著臉,望著地麵。他怎麽能照實對珀金斯先生說,這兒的一切都叫他厭煩透了?!


    “你知道,這學期你的學業非但沒有長進,反而退步了。你別想得到一份成績優秀的報告單。”


    菲利普暗暗在想,要是這位夫子知道學校報告單的下場,不知會作何感慨呢。其實,學校成績報告單早些時就寄到家了,凱裏先生滿不在乎地看了一眼,隨手遞給菲利普。


    “是你的成績報告單。你最好看看上麵寫些什麽來著,”說畢,便隻顧用手指去剝舊書目錄冊上的封麵包紙。


    * * *


    菲利普看了一下成績報告單。


    “成績好嗎?”路易莎伯母問。


    “沒反映出我的實際成績哪,”菲利普笑嘻嘻地應了一句,把成績報告單遞給他伯母。


    “待會兒我戴上眼鏡再看吧,”她說。


    但是用過早餐,瑪麗·安進來說肉鋪掌櫃來啦,因而她也就把這件事拋到了九霄雲外……


    * * *


    這時,珀金斯先生繼續說:


    “你真叫我大失所望。簡直沒法理解。我知道,你隻要願意,一定能搞出點名堂來的,看來你再也不想在這方麵花功夫了。我本打算下學期讓你當班長,可現在我想還是等等再說吧。”


    菲利普漲紅了臉,想到自己被人瞧不起,心裏很不服氣。他緊咬嘴唇。


    “還有一點。現在你得開始考慮考慮你的獎學金了。除非打現在起發奮攻讀,否則,你什麽也別想到手。”


    菲利普被這頓訓斥惹火了。他既生校長的氣,又生自己的氣。


    “我想我不打算上牛津念書了,”他說。


    “為什麽?我想你是打算將來當牧師的。”


    “我已經改變了主意。”


    “為什麽?”


    菲利普不作回答。珀金斯先生擺出個習慣性的古怪姿勢,頗像佩魯季諾1畫裏的人物,若有所思地捋弄著自己的胡須,他打量著菲利普,似乎想看透這孩子的心思,過了一會兒,突然對菲利普說他可以走了。


    〔注1:十六世紀意大利畫家。〕


    顯然,珀金斯先生餘言未盡。大約隔了一星期,有天晚上菲利普到他書房來交作文,他又揀起幾天前的話題。不過這一次他改變了談話方式:不是以校長身分對學生訓話,而是作為普通人在與他人推心置腹交談。這一回,他似乎並不計較菲利普功課差,也不在乎菲利普在勁敵麵前很少有可能奪得進牛津深造所必須的獎學金,而重要的問題在於:菲利普竟貿然改變他今後的生活宗旨。珀金斯先生決計要重新點燃孩子心中獻身教會的熱情。他極其巧妙地在菲利普的感情上下功夫,這麽做還是比較容易的,因為連珀金斯先生自己也動了真情。菲利普的改弦易轍,給他珀金斯帶來莫大的痛苦,他真心認為菲利普竟莫名其妙地糟蹋了獲得人生幸福的機會。他說話的口吻委婉親切,感人肺腑。菲利普向來很容易被別人的情感所打動,盡管從外表來看,他常常不動聲色——除了短暫地紅一下臉之外,內心感受難得見於言表。這一方麵是他生性如此,另一方麵也是多年來在學校養成的習慣——實質上卻極易動感情。此刻他被校長先生的一席懇談深深打動了。他由衷地感激校長的關心,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給校長帶來了痛苦,不免深感內疚。珀金斯先生作為一校之長,要考慮全校的事務,居然還在他的事情上如此操心,想到這裏,菲利普不免有點受寵若驚;可是與此同時,總覺得心頭有樣異物,像個緊貼在他肘邊的第三者,死命地抓住這兩個字:


    “我不!我不!我不!”


    他感到自己在不斷沉淪。他無力克服自己的軟弱,而這種軟弱之感似乎正逐漸充斥他整個身心,就像一隻浸在滿盆水裏的空瓶,水正在不斷往裏灌;他咬緊牙關,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重複這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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