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湊巧,菲利普想去德國的念頭,正好和最近布萊克斯泰勃人們議論的某些主張不謀而合。有時候,醫生家有些朋友來訪小住,他們談到外界發生的新鮮事兒;八月裏來海濱消夏的那些遊人,也自有一套獨特的觀察事物的方式。牧師也聽說過,有人認為老式教育目前已不及過去那麽管用,他年輕時不為人重視的各種現代語,現在卻日見重要。連他自己也感到有點無所適從。他的一個弟弟有回考試沒及格,後來被送去德國念書,由此開創了個先例。但是既然後來他患傷寒死於異國他鄉,就隻能說明這樣的試驗實在危險得很。伯侄倆不知磨了多少嘴皮子,最後總算談妥了:菲利普再回坎特伯雷讀一學期,然後就離開那兒。對這樣的解決辦法,菲利普並不怎麽滿意。哪知他回學校幾天之後校長就對他說:


    “我收到你伯父的一封來信。看來你是想要去德國,他問我對這件事有什麽看法。”


    菲利普驚得目瞪口呆。他的保護人竟然說話不算數,這不能不使他火冒三丈。


    “我認為事情已經定啦,先生,”他說。


    “遠非如此。我已經寫信告訴你伯父,我認為讓你中途退學是莫大的錯誤。”


    菲利普立刻坐下來,給他大伯寫了一封措詞激烈的信。他也顧不上斟詞酌句。那天晚上,他氣得連覺也睡不著,一直到深夜還在想這件事;一早醒來,又在細細琢磨他們耍弄自己的手法。菲利普心急如焚地等著回信。過了兩三天回信來了,是路易莎伯母寫的,寫得很婉轉,字裏行間充滿了痛苦,說菲利普不該對他大伯說那種話,搞得他大伯傷心透了,說他不懂得體諒人,沒有基督徒的寬容精神;他得知道,他們為他費盡了心血,況且他們年紀比他大得多,究竟什麽對他有利,想必更能作出判斷。菲利普把拳頭捏得緊緊的。這種話他聽得多了,真不明白為什麽有人將此奉為金科玉律。他們並不像他自己那樣了解實際情況,他們憑哪點可以這麽想當然,認為年長必定智高睿深呢?那封信的結尾還提到,凱裏先生已經撤回了他給學校的退學通知。


    菲利普滿腔怒火,一直憋到下個星期的半休日。學校的半休日一般放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因為星期六下午他們都得去大教堂做禮拜。那天上完課,六年級學生都散了,隻有菲利普待著不走。


    “先生,今天下午我想回布萊克斯泰勃,可以嗎?”他問。


    “不行,”校長回答得很幹脆。


    “我有要緊事同我大伯商量。”


    “你沒聽到我說‘不行’嗎?”


    菲利普二話不說,掉頭出了教室。他羞愧難當,心裏直想吐。他蒙受了雙重羞辱,先是不得不啟口求人,繼而又被一口回絕。現在他痛恨這位校長。這種極端蠻不講理的專橫作風,真使菲利普揪心。他怒火中燒,什麽也顧不上了,一吃過午飯,便抄一條自己很熟悉的小路走到火車站,正好趕上開往布萊克斯泰勃的班車。他走進牧師公館,看見大伯和伯母正坐在餐室內。


    “嘿,你打哪兒冒出來的?”牧師說。


    很明顯,他並不怎麽高興見到菲利普,看上去還有點局促不安。


    “我來是要找您談談我離校的事。上回我在這兒的時候,您明明親口答應了,誰知一星期後又突然變卦了,我想搞清楚你這麽出爾反爾究竟是什麽意思。”


    菲利普不免對自己的大膽微微感到吃驚,但是自己究竟要說些什麽他反正已拿定了主意,所以盡管心頭小鹿猛撞不已,還是逼著自己一吐為快。


    “你今天下午來這兒,學校準你假了?”


    “沒有。我向珀金斯先生請假,被他一口拒絕了。要是你高興,不妨寫信告訴他我來過這兒了,包管可以讓我挨一頓臭罵呢。”


    凱裏太太坐在一旁做編結手工,手不住地顫顫抖抖。她看不慣別人爭吵,此刻伯侄倆劍拔弩張的場麵,使她如坐針氈。


    “要是我真的寫信告訴他,你挨罵也是活該,”凱裏先生說。


    “你要是想當個地道的告密者,那也成嘛,反正你已經給珀金斯先生寫過信了,這種事你內行著呢。”


    菲利普說這些個話實在不高明,正好給了牧師一個求之不得的脫身機會。


    “我可不想再坐在這兒,讓你衝著我滿口胡言,”他器宇軒昂地說。


    他站起身,闊步走出餐室,進了書房。菲利普聽見他砰地關上了房門,而且還上了鎖。


    “唉,上帝,但願我現在滿二十一歲就好了。像這樣受人鉗製糟糕透了。”


    路易莎伯母低聲抽泣起來。


    “噢,菲利普,你可不該用這種態度對你伯父說話,快去給他賠個不是。”


    “我可沒什麽要賠不是的。明明是他在耍弄我嘛。讓我繼續留在那兒念書,還不是白白浪費金錢,但他在乎什麽呢?反正又不是他的錢。讓一些什麽也不懂的人來做我的監護人,真夠殘忍的。”


    “菲利普!”


    菲利普正口若懸河,發泄著心頭怨氣,聽到她這一聲叫喚,猛地閉上了嘴。那是聲悲痛欲絕的淒叫。他沒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多刻薄。


    “菲利普,你怎麽可以這麽沒有心肝?你要知道我們費盡心血無非是為了你好。我們知道自己沒有經驗,這可不比我們自己有過孩子,所以我們隻得寫信去請教珀金斯先生。”她聲音發抖,一時說不下去。“我盡量像母親那樣對待你。我愛你,把你看作自己的親生兒子。”


    她小不丁點的個兒,風也吹得倒似的,在她老處女似的神態裏,含帶著幾分淒迷的哀怨,菲利普的心被打動了。他喉嚨突然一陣梗塞,熱淚奪眶而出。


    “真對不起,”他說,“我不是存心要傷您老的心哪。”


    他在她身旁跪下,張開胳膊將她抱住,吻著她那老淚縱橫、憔悴的雙頰。她傷心地低聲飲泣;菲利普似乎油然生出一股憐憫之情,可憐她的一生就這麽白白虛度了。她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淋漓盡致地流露自己的情感。


    “我知道,我一直不能按我心裏想的那樣對待你,菲利普,也不知道怎麽才能把我的心掏給你。我膝下無兒,就像你幼年喪母一樣,夠寒心的。”


    菲利普忘卻了自己的滿腔怒火,忘卻了自己的重重心事,隻想著怎麽讓她寬心,他結結巴巴地好言相勸,一邊用小手笨拙地撫摸著她的身子。這時,時鍾敲響了。他得立即動身去趕火車,隻有趕上這趟車,才能及時返回坎特伯雷參加晚點名。當他在火車車廂的一角坐定,這才明白過來,自己什麽也沒幹成,白跑了一趟。他對自己的懦弱無能感到氣憤。牧師旁若無人的傲態,還有他伯母的幾滴眼淚,竟搞得自己暈頭轉向,忘了回家是幹什麽來的了,真窩囊。然而,在他走後,也不知道那老兩口是怎麽商量的,結果又有一封信寫給了校長。珀金斯先生看到後,不耐煩地聳了聳肩。他把信讓菲利普看了。上麵這樣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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