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覺得自己的穿戴整齊竟受到了不能寬容的責備,頓時飛紅了臉。他最近也開始注意起打扮來,還從英國帶來了幾條經過精心挑選的漂亮領帶。


    夏天偶然以征服者的姿態來到了人間。每天都是麗日當空的晴朗天氣。湛藍的天空透出一股傲氣,像踢馬刺一樣刺痛人的神經。街心花園內的那一片青蔥翠綠,濃烈粗獷,咄咄逼人;還有那一排排房屋,在陽光的照曬下,反射出令人眼花繚亂的白光,刺激著你的感官,最終使你無法忍受。有時,菲利普從沃頓那裏出來,半路上就在街心花園的婆娑樹影下找張條凳坐下歇涼,觀賞著璀璨的陽光透過繁枝茂葉在地麵交織成的一幅幅金色圖案。他的心靈也像陽光那樣歡樂雀躍。他沉醉在這種忙裏偷閑的歡樂之中。有時,菲利普在這座古老城市的街頭信步漫遊。他用敬愛的目光瞧著那些屬於大學生聯合會的學生,他們臉上劃開了一道道日子,血跡斑斑,頭上戴著五顏六色的帽子,在街上高視闊步。午後,他常同教授太太公寓裏的女孩子們一道沿山麓閑逛。有時候,他們順著河岸向上遊走去,在濃蔭蔽日的露天啤酒店裏用茶點。晚上,他們在市立公園裏閑逛,聆聽小樂隊的演奏。


    菲利普不久就了解到這幢屋子裏各人所關切的問題。教授的長女特克拉小姐同一個英國人訂了婚,他曾在這座寓所裏待過一年,專門學習德語,後來回國了。婚禮原定於今年年底舉行,不料那個年輕人來信說,他父親——一個住在斯勞的橡膠商——不同意這門親事,所以特克拉小姐常常偷灑相思淚。有時候,可以看到母女倆厲目圓睜,嘴巴抿得緊緊的,細嚼細咽地讀著那位勉為其難的情人的來信。特克拉善畫水彩畫,她偶爾也同菲利普,再加上另一位姑娘的陪同,一起到戶外去寫生畫意。俊俏的赫德威格小姐也有愛情方麵的煩惱。她是柏林一個商人的女兒。有位風流倜儻的輕型機車兵軍官墮入了她的情網。他還是個“馮”1哩。但是,輕型機車兵軍官的雙親反對兒子同一個像她這種身分的女子締結親事,於是她被送到海德堡來,好讓她把對方忘掉。可是她呢,即使海枯了,石爛了,也沒法將他忘掉的;她不斷同他通信,而那位情郎也施出渾身解數,誘勸他那氣衝牛鬥的父親回心轉意。她紅著臉,把這一切全告訴了菲利普,一邊說一邊嫵媚地連聲歎息,還把那個風流中尉的照片拿出來給菲利普看。教授太太寓所裏的所有姑娘中,菲利普最喜歡她,出外散步時總是想法子挨在她身邊。當別人開玩笑說他不該如此明顯地厚此薄彼時,他的臉紅到了耳根。菲利普在赫德威格小姐麵前,破天荒第一次向異性吐露了心聲,可惜純粹是出於偶然罷了。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姑娘們如果平時不出門,就在鋪滿綠天鵝絨的客廳裏唱唱小曲,那位一向以助人為樂的安娜小姐,賣力地為她們彈琴伴唱。赫德威格小姐最喜歡唱的一支歌叫《ich liebe dieh》(《我愛你》)。一天晚上,她唱完了這首歌,來到陽台上,菲利普則站在她身邊,抬頭仰望滿天星鬥,忽然想到要就這首歌子談一下自己的感受。他開口說:


    〔注1:德國貴族的名字前麵往往加上個“馮”(von)字。〕


    “ich liebe dieh·”


    他講起德語來,結結巴巴,一邊還搜索枯腸找自己需要的詞兒。他真正隻停頓了一剎那的工夫,可就在他要往下說的時候,赫德威格小姐卻接過了話碴:


    “ach,hers carey sle mussen mlr nleht'du' sagen”(不許您用第二人稱單數這樣對我說話)。


    菲利普感到渾身一陣燥熱,其實他根本沒有勇氣在少女麵前這樣親昵放肆,可他一時怎麽也想不出話來辯解。要是對她解釋說,他並非在表示自己的想法,隻是隨口提到一首歌的歌名罷了,這未免有失騎士風度。


    “entschnldipen sie,”(請您原諒)他說。


    “沒關係,”她悄聲兒說。


    她嫣然一笑,悄悄地抓住菲利普的手,緊緊一握,然後返身回進客廳。


    翌日,菲利普在她麵前窘得什麽似的,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出於羞愧,菲利普盡可能躲著她點。姑娘們像往日那樣邀他出外散步,他推托有事,婉言謝絕了。可是赫德威格小姐瞧準了個機會,趁沒有他人在場的當兒對菲利普說:


    “您幹嘛要這樣呢?”她和顏悅色地說,“您知道,我並沒因您昨晚講的話而生您的氣呀。您要是愛上我,那也是沒辦法的嘛。我很高興呢。話得說回來,雖說我還沒有同赫爾曼正式訂婚,但我絕不會再愛別人了,我已把自己看作他的新娘啦。”


    菲利普臉又紅了,但這次他倒儼然擺出一副求愛遭到拒絕的神情。


    “但願您非常幸福,”他說。


    〖二十四〗


    歐林教授每天給菲利普上一堂課。他開了一張書單,規定菲利普要讀哪些著作,為最後研讀巨著《浮士德》作好準備。與此同時,歐林教授獨具匠心地一上來先教菲利普學一冊莎翁劇作的德譯本,莎翁的劇作他在中學裏就念過的。那陣子,歌德在德國正處於盛名的頂峰。盡管歌德對愛國主義持相當傲慢的態度,但他還是作為民族詩人被德國人接受了。自一八七〇年戰爭1爆發以來,他似乎更成了最能體現民族團結的光輝代表人物之一。熱情衝動的人們,聽到炮擊格拉夫洛2的隆隆排炮聲,似乎沉迷在五朔節前夜3的顛狂之中。然而,一個作家之所以偉大,其標誌就在於不同的人可以從他的作品裏汲取到不同的靈感。這位憎惡普魯士人的歐林教授,對歌德卻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隻有他那些莊嚴肅穆的作品,才為神誌清醒的人提供了一個能抵禦當代人蠻橫進攻的庇護所。近來在海德堡,經常有人提到一位戲劇家的大名,去年冬天,他的一個劇本在劇院上演時,追隨者歡呼喝采,而正派人士卻報以一片噓聲。在教授太太家的長桌旁,菲利普不止一次聽到人們在議論這件事;逢到這種場合,歐林教授一反泰然自若的常態,揮拳拍桌,大聲吼叫,他那低沉悅耳的喉音壓倒了所有的反對意見。這出戲純粹是亂彈琴,汙言穢語不堪入耳。他硬逼著自己坐等戲演完,講不出自己是厭煩呢,還是更感惡心。要是將來的戲劇都成了這副模樣,那還不如趁早讓警察出麵幹預,把所有戲院都來個大封門的好。歐林教授可不是個拘謹古板的夫子,他在皇家劇院觀看鬧劇時,聽到台上傷風敗俗之徒的插科打諢,也同所有觀眾一樣捧腹大笑。可是在上麵講的那出戲裏,除了烏七八糟的東西外,什麽內容也沒有。他打了個有力的手勢,捏住鼻子,從牙縫間籲了一聲口哨。那出戲實在是家庭的毀滅,道德的淪喪,德意誌的崩潰。


    〔注1:指一八七〇年七月十五日爆發的普法戰爭。〕


    〔注2:法國一地名,普法戰爭中普軍於此大敗法軍。〕


    〔注3:據德國傳說,魔女和魔子在五朔節(五月一日)前夜在哈爾茨山脈高峰上相會盡歡。〕


    “聽我說,阿道夫,”教授太太在桌子另一端說,“別激動嘛!”


    他朝她揚了揚拳頭。他這個人的性格再溫馴不過,從不敢不向太太請教就貿然行事的。


    “不,海倫,你聽我說,”他大聲嚷嚷,“我情願讓女兒死在我腳下,也不放她們去聽那個無恥之尤的無聊廢話。”


    那出戲是《玩偶之家》,作者是亨利克·易卜生。


    歐林教授把易卜生和理查德·華格納1歸在一類裏,但是他談到後者時,並不生氣,隻是不甚計較地哈哈一笑。華格納是個冒充內行的河湖客,不過冒充得不露破綻,單憑這一點,就頗有幾分喜劇色彩,足以令人陶然。


    〔注1:一八一三-一八八三,十九世紀德國作曲家、詩人。〕


    “verruckterkerl!1”他說。


    〔注1:德語,一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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