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狄更斯,”他喃喃地說。當察覺到自己的感情激昂起來,他不覺莞爾。


    “你放棄學畫,就不感到後悔嗎?”海沃德問道。


    “不後悔!”


    “看來你是喜歡行醫的?”


    “不,恰恰相反,我很不喜歡當醫生。不過也沒有旁的事情可做呀。頭兩年的功課重得快把人壓垮了,再說,遺憾的是,我可沒一點兒科學家的氣質。”


    “哦,你可不能再見異思遷了。”


    “嗯,不會的。我要堅持學醫。我想,到了病房,我會更加喜歡上這一職業的。我有個想法,我對人比對世界上任何一樣東西都更有興趣。照我看,隻有當醫生,才能享有充分的自由。你把知識裝在腦子裏,拎著醫療器械箱,外加幾味藥,你就可以到處混飯吃。”


    “這麽說,你是不想當一名開業醫師的?”


    “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想當開業醫師,”菲利普回答說。“我一取得醫院的職位,便去搭乘海輪。我想到東方去——到馬來群島、暹羅1、中國等等地方去——-然後,我將找些零星的工作幹幹。事情總是有得做的,比如說,印度鬧霍亂病啦,諸如此類。我還想去周遊列國。一個經濟拮據的人要做到這一點,唯一的辦法就是行醫。”


    〔注1:泰國的舊稱。〕


    接著他們來到了格林威治。英尼戈·瓊斯1設計的宏偉的大廈,儀態雍容地正視著河麵。


    〔注1:英國著名建築師、舞台設計師。〕


    “嘿,快瞧,那兒準是可憐的傑克跳下去撈錢的地方,”菲利普說。


    他們倆在公園裏信步閑逛。衣衫襤褸的孩子們在嬉耍,他們的吆喝聲響遍整個公園。年邁的海員們這兒一群那兒一幫地坐著曬太陽。這兒彌漫著一種百年前的那種古樸的氣息。


    “你在巴黎白白浪費了兩年,有些可惜,”海沃德感歎了一聲。


    “白白浪費?瞧那個孩子的動作,瞧那陽光穿過樹葉照在地上的圖案,再瞧瞧頭頂上那塊天——啊,要是我不到巴黎去,我就看不到那兒的天空。”


    海沃德發覺菲利普語塞哽咽,不禁詫異地凝視著他。


    “你怎麽啦?”


    “沒什麽。對不起,我太傷感了。不過,這半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渴望著來觀賞一下大自然的美。”


    “你過去一直很講究實際。真有趣,還能從你嘴裏說出那種話來。”


    “去你的,我可不想變得有趣,”菲利普哈哈笑著說。“走,咱們喝杯濃茶去!”


    〖六十五〗


    海沃德的來訪,給菲利普帶來了莫大的好處,衝淡了他對米爾德麗德的思念。回首往事,菲利普不勝厭惡之至。他自己也鬧不清,過去怎麽會墮入那種不體麵的愛情中去的。每當想起米爾德麗德,菲利普心中不免忿恨交加,全是米爾德麗德使他蒙受這奇恥大辱。此時,呈現在他想象中的是被誇大了的她人身、儀態方麵的瑕疵。他一想到自己竟同米爾德麗德這種女人有過一段曖情昧意的糾葛,不禁不寒而栗。


    “這一切都表明我的意誌是多麽脆弱啊,”菲利普喃喃地說。先前那段經曆,猶如一個人在社交場合犯下的過錯,過錯之嚴重,無論做什麽都無法寬宥,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把它從記憶中抹去。他對自己先前的墮落十分憎惡。這倒幫了他的忙。他像一條蛻了皮的蛇,懷著厭惡的心情,鄙夷地望著自己過去的軀殼。他為自己恢複了自製力而感到欣喜若狂。菲利普意識到,在他沉湎於人們稱之為愛情的癡情之中的時候,他失去了世界上多少別的樂趣啊。那種滋味他可嚐夠了。要是那就叫愛情,那他從此再也不會墮入那張情網中去了。菲利普把自己的一些經曆告訴了海沃德。


    “索夫克勒斯1不就祈求有朝一日能掙脫吞噬他最誠摯愛情的情欲這頭野獸嗎?”他問道。


    〔注1:古希臘悲劇作家。〕


    菲利普儼然一副獲得了新生的樣子。他貪婪地呼吸著周圍的空氣,彷佛從來沒有呼吸過似的。他像稚童般驚喜地打量著世間萬物。他把那段癡狂時期看作是服了半年的勞役。


    海沃德來倫敦後沒幾天,菲利普接到一張寄自布萊克斯泰勃的請柬,邀請他去參觀在一家美術館舉辦的畫展。他帶上海沃德一同前往。在瀏覽畫展目錄冊時,他們發現勞森也有一張畫參加了這次預展。


    “我想請柬就是他寄的,”菲利普說,“我們找他去,他肯定站在自己那幅畫的前麵。”


    那張露思·查利斯的肖像畫被擺在一個角落裏,勞森就站在這張畫的附近。他頭戴一頂輕便的大帽子,身著寬大的淺色服裝。置身在蜂擁而來觀賞預展的時髦人物中問,他顯出一副迷離惝怳的神色。他熱情地同菲利普打招呼,隨即同往常一樣,又口若懸河地給菲利普訴說起他搬來倫敦住下了,露思·查利斯是個輕佻的女子,他租到了一間畫室,並因代銷一張肖像而得到一筆傭金等等。他提議他倆在一起用餐,藉此機會好好敘談敘談。菲利普使他想起了他的相識海沃德。菲利普饒有興趣地看著勞森麵對海沃德的風雅的服飾和堂皇的氣派有點兒肅然起敬的樣子。


    他倆奚落挖苦勞森,比在勞森和菲利普合用的那間寒愴的小畫室裏還要厲害。


    吃飯的時候,勞森繼續講他的新聞。弗拉納根業已返回美國。克拉頓不見了。克拉頓得出個結論,說一個人一旦同藝術和藝術家搭上關係,就不可能有所作為,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即脫離。為使出走順利,弗拉納根同他在巴黎的朋友們一個不落地都吵翻了。他培養了一種給他們訴說令人難堪的事實的才能,迫使他們以極大的耐心聽他宣布說,他在巴黎已經待夠了,準備去赫羅納定居。這座位於西班牙北部、深深吸引著他的小城鎮,還是在他乘車去巴塞隆那的路上偶然發現的吶。他現在就獨自一人住在那兒。


    “我懷疑他能有什麽出息,”菲利普說。


    克拉頓就好做出人為的努力,來表達人們頭腦裏混沌不清的問題,因此,變態、易怒同他這個人就完全相稱。菲利普朦朧覺得自己也是這樣,不過,對他來說,是他的道德行為使他陷入了困窘。那就是他的自我表現的方式,至於對此怎麽辦,他可心中無數。但是,他沒有時間來繼續他的思索,因為勞森坦率地把同露思·查利斯的風流韻事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她遺棄了他,轉而同一位剛從英國來的青年學生打得火熱,鬧得烏煙瘴氣。勞森認為應該有人出來幹預並拯救那個年輕人,要不她將毀了他。菲利普暗自忖度著,勞森最感傷心的還是他畫畫的中途突然闖進了那個關係破裂的插曲。


    “女人們對藝術缺乏真正的感受力,”他說。“她們隻是佯裝她們有罷了。”不過,他末了幾句話倒是相當曠達:“話得說回來,我畢竟還給她畫了四張畫兒,至於正在畫的這最後一張畫兒,不能肯定是否還能畫成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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