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浮想聯翩,回想起他和諾拉在文森特廣場邊那個舒適的小房間裏度過的良辰美景,想起了他們倆上美術館參觀和上戲院看戲的情景,回憶起那一個個他們倆在一起促膝談心的迷人的夜晚。他追憶起諾拉時刻把他的健康掛在心間,凡是有關他的事兒,她都深表關切。她懷著一種誠摯的、忠貞不渝的情意深深地愛著菲利普,這種愛遠不止是性愛,而幾乎是一種母愛。他知道這種愛是十分可貴的,正是為了這一點,他該誠心誠意地感謝上天諸神的恩澤。他拿定主意去求諾拉開恩。她內心一定非常痛苦,但他覺得她心地高潔、豁達大度,定會寬宥他的,因為她一向與人友善。是否給她寫封信呢?不。他要突然闖進她的屋去,一下拜倒在她的腳下——他心裏明白,到時候他怯心怯膽的,做不出這個富有戲劇性的動作來的。不過這確是他喜歡考慮的方式——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如果她願意收留他,那麽她盡可以永遠信賴他。他已經從他所經曆的那令人憎惡的災難中恢複過來了,他了解她的人品之可貴,而現在她完全可以相信他。他遐思翩躚,思緒一下子轉入對未來的憧憬。他想象自己星期天同諾拉一道在河麵上泛舟蕩漾;他還要帶她去格林威治遊覽。他永遠忘不了那次同海沃德一道出去遊覽觀光的歡樂,那倫敦港的美景永遠深深地留在他的記憶裏。炎夏的下午,他和諾拉將坐在公園裏閑聊。他想起諾拉的歡聲笑語,宛如一彎溪水舊淚流過卵石時發出的聲響,趣味雋永,絮絮叨叨,卻又富有個性。想到這裏,菲利普不禁哧哧地笑了起來。到那時,他所蒙受的痛苦將像一場惡夢似的從他腦海裏隱去。


    次日下午用茶點時分,菲利普想這個時候諾拉肯定在家。但是他舉手叩門時,一股勇氣頓時跑得無影無蹤。諾拉會寬恕他嗎?他這樣死乞白賴地纏著她太可鄙了。一位女傭人應聲出來開門。他以前每天來訪時都沒見過這位女傭人。菲利普向她打聽內斯比特太太是否在家。


    “請你去問她能否見見凱裏先生?”菲利普說,“我在這裏等回話。”


    那位女傭人噔噔奔上樓去,不一會兒,又噔噔奔了下來。


    “先生,請您上樓。二樓前麵那個房間。”


    “我知道,”菲利普說著,臉上綻出一絲微笑。


    菲利普懷著一顆怦怦直跳的心走進屋去。他篤篤敲著房門。


    “請進,”那個熟悉的、歡樂的聲音說道。


    這個聲音好比是在招呼他走到充滿恬靜、幸福的新大地裏去。他的腳一跨入房間,諾拉便迎上前來。


    她同菲利普握了握手,彷佛他們倆前一天才分手似的。這當兒,一個男人倏地站了起來。


    “這位是凱裏先生——這位是金斯福德先生。”


    見到諾拉並非獨自一人在家,菲利普感到很失望。他在就座的當兒,暗暗地仔細打量著麵前的陌生男人。他從未聽到諾拉提起過這個男人的名字,不過在他看來,那個陌生男人坐在椅子裏無拘無束,就像是在自己家裏一般。這個男人四十歲光景,胡子剃得溜光,一頭長長的金發,搽著發油,梳理得平整熨貼。他的膚色紅紅的,長著一對美男子過了青春期才有的充滿倦意的、渾濁的眼睛。他嘴大鼻大,顴骨高高隆起,五官分明。他身材魁梧,腰圓背粗,個兒中等偏高。


    “我一直在想,不知你究意怎麽了,”諾拉說話時臉上還是原先那副歡天喜地的樣子。“前些日子我碰見勞森先生——他告訴你了嗎?——我對他說你也該來看看我。”


    菲利普從她的麵部表情情捉到一絲局促的神色。菲利普自己對眼下這次見麵頗感別扭尷尬,看到諾拉卻安之若素,欽慕之心油然而生。諾拉為他沏了杯茶,正要往茶裏加糖時,菲利普連忙出來製止。


    “瞧我的記性!”她嚷了起來,“我都忘了。”


    菲利普才不信她會忘呢,他喝茶從不加糖這一習慣,她一定記得牢著呢。他把這件事當作她方寸已亂、沉不住氣的一種外露。


    因菲利普突然來訪而中斷的談話又開始了。菲利普漸漸覺得自己夾在他們中間有點兒不尷不尬,似乎是個多餘的人。金斯福德旁若無人,隻當沒他在場,一味自顧自的高談闊淪。他的談吐倒也不無幽默,隻是口氣嫌武斷了點。他看上去是個報界人士,對每一個涉及到的論題他都有些饒有興味的內容。菲利普發覺自己漸漸被擠出了談話圈子,感到不勝驚愕。他打定主意要奉陪到底,一直坐到這位不速之客起身告退為止。他心中暗自納悶,不知這位金斯福德先生是否也看上了諾拉。以往,他同諾拉經常在一起議論有些油頭光棍想同諾拉吊膀子的事兒,還在一起嘲笑過那些不知趣的家夥呢。菲利普想方設法把談話引入隻有他同諾拉熟悉的話題中去,但是他每次這樣做的時候,那位報界人士總是插進來,而且還總是成功地把談話引入一個不容菲利普置喙、隻得保持沉默的話題。對此,菲利普心中不覺對諾拉有些忿忿然,因為她應該看得出他正在被人愚弄的呀。不過說不定她這是藉此對他懲罰,於是,這麽一想,菲利普又恢複了原先的那股高興勁兒。最後鍾敲六點的時候,金斯福德驀地站起身來。


    “我得告辭了,”他說。


    諾拉同他握了握手後,陪他走到樓梯平台處。她隨手把房門帶上,在外麵待了兩三分鍾。菲利普不知他們倆嘀咕了些什麽。


    “金斯福德先生是什麽人?”諾拉回到房間時,菲利普興高采烈地問道。


    “噢,他是哈姆斯沃思市一家雜誌的編輯,近來他錄用了不少我的稿子。”


    “我還以為他想賴在這兒不走了呢。”


    “你能留下來,我很高興。我想同你聊聊。”她坐在一張大安樂椅裏,把她那瘦小的身子盡可能蜷成一團,雙腿盤在屁股底下。菲利普看到她這個逗人發笑的習慣姿勢,不覺莞爾。


    “你看上去活脫像隻貓咪。”


    諾拉那雙嫵媚的眼睛忽地一亮,朝菲利普瞟了一眼。


    “我是該把這個習慣改掉了。到了我這樣的年紀,動作還像個孩子似的,是有點兒荒唐,可是把雙腿盤在屁股底下坐著,我就覺得舒服。”


    “又坐在這個房間裏了,我太高興了,”菲利普愉快地說,“你不知道我是多想念這個房間啊!”


    “那你前一時期到底為什麽不來?”諾拉快活地問了一句。


    “我怕來這兒,”菲利普說罷,臉又紅了。


    諾拉用充滿慈愛的目光瞧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了嫵媚的笑意。


    “你大可不必嘛。”


    菲利普猶豫了好一會兒。他的心怦怦直跳。


    “我們上一次見麵的情形你還記得嗎?我待你太不象話了,對此,我深感慚愧。”


    她兩眼直直地凝視著菲利普,但沒有說話。菲利普昏頭昏腦的,彷佛上這兒來是為了完成一件他這時才意識到是荒謬絕倫的差事似的。諾拉隻是悶聲不響,於是菲利普又得生硬地脫口而說:


    “你能寬恕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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