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她像不像魯賓斯的第二個妻子?”阿特爾涅頓時嚷了起來。“她穿上十七世紀的服裝,看上去不也是儀態雍容嗎?要娶老婆,就要娶她這樣的老婆,我的老弟。你瞧她那副模樣兒!”


    “我曉得你又要耍貧嘴了,阿特爾涅,”她沉著地頂了他一句。


    阿特爾涅太太好不容易撳下了手套的扣子。臨行前,她朝菲利普轉過身去,臉上露出和藹但略為尷尬的笑容。


    “你留下來用茶點,好不?阿特爾涅喜歡找個人說個話兒,可不是經常能找到有頭腦的人的。”


    “那還用你講,他當然要在這兒用茶點咯,”阿特爾涅說。妻子走後,他又接下去說道:“我規定讓孩子們上主日學校,我也喜歡貝蒂到教堂去。我認為女人應該信教。我自己不相信宗教,可我喜歡女人和孩子信教。”


    菲利普自己對涉及真理方麵問題的態度極端嚴謹,因此當看到阿特爾涅采取這種輕浮的態度,不覺微微一怔。


    “孩子們所接受的恰恰是你認為是不真實的東西,你怎麽能無動於衷、聽之任之呢?”


    “隻要那些東西美麗動聽,就是不真實,那又有什麽關係呢。要求每一件事情既符合你的理智又符合你的審美觀,那你的要求也太高了。我原先希望貝蒂成為天主教徒,還巴不得能看到她頭戴紙花王冠皈依天主教呢。可是,她卻是個耶穌教徒,真是不可救藥。再說,信不信教是一個人的氣質問題。要是你生來就有顆信教的腦袋,那你對什麽事情都會篤信不疑;要是你生來就沒有信教的腦袋,不管你頭腦裏灌進什麽樣的信仰,你慢慢總會擺脫這些信仰的。宗教或許還是最好的道德學校吶。這好比你們這些紳士常用的藥劑中的一味藥,不用這味藥而改用別的,也同樣解決問題。這就說明那味藥本身並無功效,不過起分解別的藥使其容易被吸收罷了。你選擇你的道德觀念,這是因為它與宗教結合在一起的。你失去宗教信仰,但道德觀念依然還在。一個人假如不是通過研讀赫伯特·斯賓塞的哲學著作而是通過熱愛上帝來修身養性的話,那他將更容易成為一個好人。”


    菲利普的觀點正好同阿特爾涅的背道而馳。他依然認為基督教是使人墮落的枷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摧毀之。在他頭腦裏,他的這種看法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與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令人生厭的禮拜儀式和布萊克斯泰勃的冷冰冰的教堂裏的冗長乏味的布道活動聯係在一起的。在他看來,阿特爾涅剛才談論的道德觀念,不過是一種一旦拋棄使之成立的種種信仰時就隻有一個戰戰兢兢的神明庇佑的宗教的一部分。就在菲利普思索如何回答的當兒,阿特爾涅突然就羅馬天主教發表了長篇宏論,他這個人對聽自己講話比聽別人發言要更有興趣得多。在他的眼裏,羅馬天主教是西班牙的精髓。西班牙對他來說可非同一般,因為他終於擺脫了傳統習俗的束縛而在西班牙找到了精神庇護所,他的婚後生活告訴他傳統習俗實在令人厭倦。阿特爾涅對菲利普娓娓描述起西班牙大教堂那幽暗空曠的聖堂、祭壇背麵屏風上的大塊金子、燙過金粉但已黯然失色的頗有氣派的鐵製飾物,還描述了教堂內如何香煙繚繞、如何闃然無聲。說話間,阿特爾涅還配以豐富的表情,時而加重語氣,使他所講的顯得更加動人心魄。菲利普彷佛看到了寫在主教穿的寬大白法衣上的聖徒名單,身披紅法衣的修道士們紛紛從聖器收藏室走向教士席位,他耳邊彷佛響起了那單調的晚禱歌聲。阿特爾涅在談話中提到的諸如阿維拉、塔拉戈約、薩拉戈薩、塞哥維亞、科爾多瓦之類的地名,好比是他心中的一隻隻喇叭。他還彷佛看到,在那滿目黃土、一片荒涼、寒風呼嘯的原野上,在一座座西班牙古城裏矗立著一堆堆巨大的灰色花崗岩石。


    “我一向認為我應該到塞維利亞去看看,”菲利普信口說了這麽一句,可阿特爾涅卻戲劇性地舉起一隻手,呆呆地愣了一會兒。


    “塞維利亞!”阿特爾涅叫嚷道。“不,不行,千萬別到那兒去。塞維利亞,一提起這個地方,就會想起少女們踏著響板1的節奏翩翩起舞,在瓜達爾基維爾河畔的花園裏引吭高歌的場麵,就會想起鬥牛、香橙花以及女人的薄頭罩和manton es de man2。那是喜歌劇和蒙馬特爾3的西班牙。這種輕而易舉的噱頭隻能給那些智力平平、淺嚐輒止的人帶來無窮的樂趣。盡管塞維利亞有那麽多好玩好看的東西,可塔渥菲爾·高蒂亞4還是從那兒跑了出來。我們去步他後塵,也隻能體驗一下他所體驗過的感覺而已。他那雙既大又肥的手觸到的隻是顯而易見的東西。然而,那兒除了顯而易見的東西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麽了。那兒的一切都打上了指紋,都被磨損了。那兒的畫家叫繆雷裏奧5。”


    〔注1:一副木頭或象牙製的圓形凹板,用手指拍合,作為音樂或舞蹈的伴奏器。〕


    〔注2:西班牙語,意為“披巾”。〕


    〔注3:法國巴黎的一個區,藝術家聚集之地,該地以酒吧間聞名。〕


    〔注4:法國詩人、小說家和批評家。〕


    〔注5:西班牙畫家。〕


    阿特爾涅從椅子裏站起身來,走到那個西班牙式櫥子跟前,打開閃閃發光的鎖,順著燙金鉸鏈打開闊門,露出裏麵一格格小抽屜。他從裏麵拿出一迭照片來。


    “你可曉得埃爾·格列柯這個人?”他問菲利普。


    “喔,我還記得在巴黎的時候,就有個人對埃爾·格列柯著了迷似的。”


    “埃爾·格列柯是托萊多畫家。我要給你看的那張畫,貝蒂就是找不出來。埃爾·格列柯在那張畫裏就是畫他喜愛的那個城市,畫得比任何一張畫都要真實。坐到桌子邊上來。”


    菲利普把坐椅向前挪了挪,接著阿特爾涅把那些照片擺在他麵前的桌上。他驚奇地注視著,有好一會兒,他屏息凝氣,一聲不吭。他伸長手去拿其他幾張照片,阿特爾涅隨手把它們遞了過來。那位謎一般的畫師的作品,他從來未看到過。猛地一看,他倒被那任意的畫法弄胡塗了:人物的身子奇長,腦袋特別小,神態狂放不羈。這不是現實主義的筆法,然而,這些畫麵還是給留下一個令人惴惴不安的真實印象。阿特爾涅迫不及待地忙著作解說,且使用的全是些鮮明生動的詞藻,但是菲利普隻是模模糊糊地聽進了幾句。他感到迷惑不解。他莫名其妙地深受感動。在他看來,這些圖畫似乎有些意思,但又說不清究竟是什麽意思。畫麵上的一些男人,睜大著充滿憂傷的眼睛,他們似乎在向你訴說著什麽,你卻又不知所雲;帶有方濟各會或多明我會特征的長腳修道士,一個個臉紅脖子粗,打著令人莫名其妙的手勢。有一張畫的是聖母升天的場麵。另一幅是畫耶穌在十字架上釘死的情景,在這幅畫裏,畫家以一種神奇的感情成功地表明,耶穌的身軀絕不是凡人那樣的肉體,而是神聖之軀。還有一幅耶穌升天圖,上麵畫著耶穌基督徐徐升向太空,彷佛腳下踩的不是空氣而是堅實的大地;基督的使徒們欣喜若狂,舉起雙臂,揮舞著衣巾,這一切給人以一種聖潔的歡愉和狂喜的印象。所有這些圖畫的背景幾乎都是夜空:心靈之夜幕,地獄陰風颼颼,吹得亂雲飛渡,在閃閃爍爍的月光照射下,顯得一片灰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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