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死你了,菲利普,”她說。


    “別講這種混賬話。”


    “這不是假的,是真的。我沒有了你就不能活下去。我需要你。”


    菲利普掙脫了她鉤住自己脖子的雙臂。


    “請站起來吧。你自己輕狎自己還不算,把我也弄得像個白癡似的。”


    “我愛你,菲利普。我想彌補我過去對你的一切過錯。我不能再像這個樣子活下去了,這樣子不合人性呀。”


    菲利普從安樂椅裏站了起來,把米爾德麗德獨自扔在那兒。


    “很抱歉,現在為時太遲了。”


    米爾德麗德驀地痛心疾首地抽泣起來。


    “可為什麽呢?你怎麽會變得這樣冷酷無情呢?”


    “我想,這是因為我過去太愛你的緣故。我那股熱情都耗盡了。一想起那種事情,我厭惡得渾身汗毛直豎。現在,每當我看見你,我就不能不聯想起埃米爾和格裏菲思來。我自己也無法控製,我想,這也許是神經質吧。”


    米爾德麗德一把抓起菲利普的手,在上麵吻了個遍。


    “快別這樣,”菲利普不由得叫了起來。


    米爾德麗德神情頹然地癱進安樂椅中。


    “我不能再像這個樣子生活下去了。你不愛我,我寧可走。”


    “別傻了,你沒地方可去,你可以在這兒愛待多久就待多久。不過務必記住,我們倆除了朋友關係,別的啥關係都沒有。”


    猛地,米爾德麗德一反剛才那種激情奔放的神態,柔聲媚氣地笑了笑。她側著身子挨近菲利普,張開雙臂一把摟住了他。她操著一種輕柔的、甜蜜的聲調說:


    “別再傻裏傻氣的啦。你心裏不好受,這我知道。可你還不知道我也是個好女子。”


    說罷,米爾德麗德把臉依偎在菲利普的臉上,並使勁地廝磨著。可在菲利普看來,她那雙笑眼是令人生厭的媚眼,從那裏射出的猥褻的目光使得他心裏充滿了恐怖。他本能地往後退了退。


    “放開我!”他喊了一聲。


    但是米爾德麗德就是不鬆手。她噘起嘴唇直往菲利普的嘴邊湊過去。菲利普抓住她的雙手,粗暴地把它們掰開,然後猛地把她推開去。


    “你真使人討厭!”他喝道。


    “我?”


    米爾德麗德伸出一隻手撐著壁爐穩了穩身子,定睛瞧了菲利普一會兒,雙頰頓時泛起了兩片紅暈。她突然發出一陣尖利、憤怒的笑聲。


    “我還討厭你呢!”


    她頓了頓,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她便拉開嗓門,破口大罵起來。凡是她能想到的髒話都瀉出來了。她罵出的話竟那麽汙穢刺耳,菲利普不覺為之愕然。過去她一向熱切地要使自己變得高雅,每當聽到一聲粗魯的話語都會為之變臉。菲利普倒從來沒料到她居然也學會了她剛剛說出的那些髒話。她走到菲利普的跟前,把臉直衝著他的臉。她那張臉因情緒激憤而扭曲著。在她扯開嗓子滔滔不絕地罵娘的當兒,口水順著嘴角滴答滴答直滴。


    “我從來就沒把你放在眼裏,一天也沒有過。我一直拿你當傻瓜耍。看到你,我就討厭,討厭極了。我恨死你了,要不是為了幾個錢,我從來也不會讓你碰我一個指頭。我不得不讓你吻我時,我心裏膩味極了。格裏菲思和我在背後譏笑你,笑你是個十足的蠢驢。蠢驢!蠢驢!”


    接下去是一連串不堪入耳的罵人話。她把天底下所有的卑鄙行為都往菲利普頭上栽,說他是個吝嗇鬼,頭腦遲鈍,罵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為人自私刻薄。凡是菲利普很敏感的事情,她都言語刻毒地挖苦一番。最後,她猛地轉過身走開去。此時,她還是歇斯底裏大發作,嘴裏不幹不淨地叫罵著。她一把抓住房門把手,使勁打開房門。接著她掉過臉來,口吐惡言,刺傷菲利普的心。她知道有句話是菲利普最忌諱聽到的。於是,她把滿腔的怨恨和惡意一股腦兒地傾進她的話中,憋足氣衝口罵了一聲,好似一記當頭棒喝!


    “瘸子!”


    〖九十七〗


    次日早晨,菲利普一覺從夢中驚醒,發覺時間不早了,連忙望了望表,隻見指針指著九點。他一骨碌從床上躍起,跑進廚房弄了點熱水刮了刮臉。此時,連米爾德麗德的人影都未見。她吃晚餐用的餐具都堆在洗滌槽裏,還沒有洗呢。菲利普走過去敲了敲她的房門。


    “醒醒,米爾德麗德,時間不早了。”


    米爾德麗德在裏麵一聲不吭。菲利普接著重叩了幾下,可她還是悶聲不響。菲利普心想她這是故意同自己嘔氣。此時,菲利普急著要到醫院去,沒工夫來理會她。他自個兒燒了點水,然後跳進浴缸洗了個澡。浴缸裏的水通常是前一天晚上就放好的,以便驅趕寒氣。穿衣的當兒,他腦子裏在想米爾德麗德總會給他準備好早餐的。他邊想邊步出浴室,來到客廳。以前有那麽兩三次,她雖發脾氣,但早餐還是給他做的。可是他還沒見米爾德麗德有什麽動靜,此時,他意識到這一回他真想吃東西的話,就得自己動手了。這天早晨。他一覺睡過了頭,可她倒好,還這麽捉弄他,菲利普不覺又氣又惱。他早餐都準備好了,可還不見米爾德麗德出來,耳邊隻聽得她在臥室裏走動的腳步聲。她顯然是起床了。菲利普自顧自倒了杯茶,切了幾片牛油麵包,一邊吃著。一邊往腳上套著靴子。然後,噔噔衝下樓去,穿過小巷,來到大街上等電車。他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報亭前的告示牌,搜尋著有關戰爭的消息。在這同時,他心裏暗自思量著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兒。眼下事情算是過去了,第二天再說吧。他忍不住認為這件事太離奇了。他覺得自己太可笑了,連自己的情感都抑製不住,有時候還被它衝得昏頭昏腦的。他非常憎恨米爾德麗德,因為是她使得自己陷入眼下這種荒謬的境地的。菲利普重新懷著驚奇的心情,回味著米爾德麗德歇斯底裏大發作的場麵,以及她嘴裏吐出的一連串汙言穢語。一想起她最後罵他的話,菲利普的臉就不由得紅了,可他隻是神情輕蔑地聳了聳雙肩。他的同事們一生他的氣,總是拿他的殘疾來出氣,對此,他早就司空見慣了。他還看到醫院裏有人模仿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當然,那些人是不會在他麵前學的,總是在他們認為菲利普不注意的時候才模仿。現在他也知道那些人學他走路,絕不是出於一種惡意,而是因為人本來就是一種好模仿的動物。再說,模仿他人的動作是逗人發笑的最簡便的辦法。他深深懂得這一點,但他永遠不能聽之任之,無動於衷。


    菲利普為自己又要開始工作而感到高興。走進病房,他覺得裏麵洋溢著一種愉快、友好的氣氛。護士同他打著招呼,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微笑。


    “您來得太遲了,凱裏先生。”


    “昨晚我盡情玩了一個晚上。”


    “從你的臉色就看得出來。”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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