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他們倆商定及早把家具拍賣出去。此後,格雷夫斯先生告辭走了,菲利普便動手整理死者留下來的書信和文件。那位尊敬的威廉·凱裏牧師生前一向誇耀自己從不毀壞一件東西,並以此為榮。因此房間裏放滿了一紮紮五十年來的往來信件和一包包簽條貼得整整齊齊的單子。已故牧師不但保存別人寫給他的信件,而且還保存了他寫給別人的信件。其中有一紮顏色泛黃的信件,都是牧師在四〇年代寫給他父親的。當時,他作為牛津大學的畢業生在德國度了個長假。菲利普漫不經心地讀著。這個寫信的威廉·凱裏同他記憶裏的威廉·凱裏迥然不同,然而對一個細心的讀者來說,也不難從這個寫信的青年身上看到那個成年的凱裏的某些影子。信都寫得禮貌周全,可就是有點裝腔作勢、矯揉造作的味兒。他在信裏表明自己為了飽嚐所有值得一看的名勝,可謂是曆盡了辛苦,費盡了力氣;他還懷著幽雅、激動的心情,描繪了萊茵河畔的城堡的豐姿。沙夫豪森的瀑布打開了他感情的閘門,他在信中寫道:“我不禁對宇宙的萬能造物主肅然起敬,感恩戴德,祂的作品簡直太奇妙、太優美了。”而且,他還情不自禁地聯想到那些生活在“神聖的造物主的這一傑作麵前的人們,應該為其過一種聖潔的生活的期望所感動”。菲利普在一迭單子裏翻出一張袖珍畫像,上麵畫的是剛被授予聖職的威廉·凱裏:一個身體瘦削的年輕副牧師,頭上覆著長長的鬈發,一雙黑黑的大眼睛,目光朦朧,一張苦行者似的蒼白的臉。這當兒,菲利普的耳邊響起了他大伯的哧哧笑聲,他大伯生前常常一邊這樣笑著一邊講著幾位敬慕他的女士親手做了幾打拖鞋送給他的事。當天下午餘下的時間和整個晚上,菲利普都用來整理這堆數不勝數的信件。他先掃視一下信上的地址和落款的簽名,然後他把信撕成兩半,隨手扔進身邊的廢字紙簍裏。突然,他翻到了一封簽名為海倫的信件,但上麵的字跡他卻不認識,一手花體字,筆畫很細又很生硬。抬頭稱呼是“親愛的威廉”,落款是“您的親愛的弟媳”。他頓時恍然大悟,意識到此信原來是他母親寫的。他從沒有看到過她寫的信,因此她的字體對他很陌生。信中寫的就是關於他的事情。


    親愛的威廉:


    史蒂芬曾給您去過一信,感謝您對我們兒子的出世的祝賀以及您對我本人的良好祝願。感謝上帝,我們母子倆安然無恙。我深深感激上帝賜予我的慈悲。現在我既然能夠握筆,我就很想對您和親愛的路易莎一表衷腸。


    我這一次分娩以及我同史蒂芬結婚以來,你們倆一直都很關心我,對此,我真是感激不盡。在這裏,我請求您幫我一個忙。史蒂芬和我都想請您做這個孩子的教父,並希望您能接受這一請求。我深信您一定會慨然允諾,認真擔當此任,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揣冒昧地啟口向您提出這一絕非小事的請求。我殷切期盼您能擔當此任,因為您既是一名牧師,又是這孩子的伯父。這孩子的幸福,真令人牽腸掛肚,放心不下。為此,我日日夜夜向上帝禱告,祈求上帝保佑這孩子日後成長為一個善良、誠實和篤信基督的人。我衷心地希望,在您的教誨下,這孩子將成為一名信奉基督教義的信徒,但願他一生一世都做一個虔誠的、謙恭的、孝順的人。


    您的親愛的弟媳


    海倫


    菲利普把信推向一邊,向前傾過身子,雙手捧住臉。這封信撥動了他的心弦,同時也使他驚訝不已。他感到驚訝的是,此信通篇都是一種說教的口氣,在他看來,既不令人生厭,但也不催人傷感。他母親去世將近二十年了,他隻知道她長得很美,除此之外,他對她毫無印象。當知道他母親生前曾是這麽天真,虔誠,菲利普心中不由得好生奇怪。他可從來沒想到他母親的這一方麵的性格。他再次捧起他母親的信,重新讀著信中談及他的段落,讀著她對自己所懷的希望和想法。可他卻變成了跟他母親所期望的迥然不同的另一種人。他仔細端詳了自己一會兒。也許她還是死了的好。隨即,在一時感情衝動的驅使下,菲利普嚓地一下把信撕碎了。信中的親密感情和愚直口氣使此信看上去純屬一種奇特的私人信件。此時,菲利普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種莫名的情感,總覺得自己閱讀這封披露他母親芳魂的信件是不道德的。接著,他繼續整理牧師留下來的那堆令人生厭的信件。


    幾天後,菲利普來到倫敦,兩年來第一次在白天堂而皇之地邁進聖路加醫院的大廳。他去見了醫學院的秘書。秘書看到菲利普,不勝驚訝,連忙好奇地詢問起菲利普前一時期的情況來。菲利普的前一段人生經曆給予他一種自信,並使得他能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待事物。要是在過去,聽了秘書的詢問後,菲利普一定會窘態百出,覺得無地自容。可現在他卻頭腦冷靜,從容以對,回答說有些私事使得他不得不中斷學業,現在他想盡快取得當醫生的資格。而且為了防止秘書追問,他故意把話說得含含糊糊的。鑒於他最早可以參加的考試科目是助產學和婦科學,他便登記上名字到婦科病房去當名助產醫士。時值放假,他沒費什麽勁就得到了這個位子。兩人最後商妥,他的工作安排在八月的最後一周與九月的前兩周。菲利普從秘書那兒出來,信步穿過校園。夏季學期的考試剛結束,所以校園裏很少見到人,顯得空蕩蕩的。他沿著河邊台地閑逛。此時,他心滿意足。他暗自思忖著,這下他可以開始過一種嶄新的生活了,將把以往的一切過錯、愚行和遭受的不幸統統拋在身後。那奔騰不息的河流象征著一切都成了過眼煙雲,象征著一切總是在不斷地消失,象征著一切皆無關緊要。一個充滿機會的燦爛前景展現在他眼前。


    菲利普一回到布萊克斯泰勃,就忙著處理他大伯的遺產。拍賣家具的日子定在八月中旬,因為那時將有許多人從各地趕來此地消暑度假,這樣家具可以賣好價錢。藏書目錄已經打出,並分發給坎特伯雷、梅德斯通和阿什福等地的舊書店的經紀人。


    一天下午,菲利普突然心血來潮,跑到坎特伯雷,去觀看他原來讀書的學校。他打離開學校那天起,一直就沒有回去過。他還記得那天離開學校時,他心裏懷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認為從那以後,他就可以自由自在,一切聽憑自己安排了。漫步在他多年來熟悉的坎特伯雷的狹窄街道上,他心頭不禁泛起一股新奇的情感。他望了望那幾片老店鋪,依然還在,仍舊在出售與過去一樣的商品。書店裏一個櫥窗擺著教科書、宗教書籍和最近出版的小說,另一個櫥窗裏懸掛著大教堂和該城的照片。運動器具商店裏堆滿了釣魚用具、板球拍、網球拍和足球。那片裁縫店還在,他整個童年時代穿的衣服都是在這店裏做的。那片魚店還開著;他大伯以前每次來坎特伯雷都要上這片店買上幾尾魚的。他沿著肮髒的街道信步朝前走去,來到一堵高高的圍牆跟前,圍牆裏有幢紅磚房,那是預備學校。往前走幾步就是通向皇家公學的大門。菲利普站在周圍幾幢大樓環抱的四方院子裏。此時四點,學生們從學校裏蜂擁而出。他看見教師一個個頭戴方帽、身穿長袍,但一個也不認識。他離開這所學校已經十多年了,學校麵貌大為改觀。菲利普望見了學校校長,隻見他緩步從學校朝自己家走去,邊走邊同一位看樣子是個六年級生聊著天。校長的麵目依舊,倒無甚變化,還是菲利普記憶中的那個瘦骨嶙峋、形容枯槁、行為怪誕的樣子,兩道目光還是那樣的灼熱,不過,原來烏黑的胡子眼下卻夾雜著幾根銀絲,那張缺少血色的臉刻著深深的皺紋。菲利普真想走上前去同他說個話兒,但是又怕校長記不起自己,而自己也怕給別人作自我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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