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公爵。


    一屋子的人裏,他看起來最有那個樣子——高傲、驕矜,疏離感,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寡情貴族。


    拾心不喜歡那位藍家哥哥的眼神,他的表情很可怕,或者,他根本沒表情,板著一張臉,像被熨鬥燙過,死死硬硬的。柔軟悅耳的香頌,在他聽來可能是挽歌。


    為什麽不笑一個?今天是生日派對,水晶宮般的宴會廳特別布置過,玫瑰花籃從弧形梯上蜿蜒地排列下來,每朵花都是精挑細選,喜氣十足十。藍家長輩的大壽,連花也像一張張燦爛笑顏,單單那位藍家哥哥,他一個晚輩擺出送葬的臉色,不太好呢……


    “淩老師說這種場合,要保持嘴角上揚,若是笑開唇來,隻能露出……”低掩視線,拾心小小聲地自言自語。“嗯——是幾顆呢?”她盯著點心台上堆成金字塔的太妃糖。“幾顆才完美啊?”這個金字塔……


    取了塔尖的糖,拾心剝開糖果紙,吃下糖。嗯——今天的壽星很喜歡這種糖,不知道藍家哥哥喜不喜歡?她稍早被領著去向壽星祝賀時,那長輩和藹地笑著給她一顆這種糖。藍家哥哥沒得到糖,臉色才不好看?


    甜蜜滋味滿口化開,拾心胡亂思忖,偷偷吐舌,忽感自己把藍家哥哥想得幼稚,有點過分。她吃完一顆,又剝一顆。


    比起愛吃糖、像個不成熟孩子的自己,那位藍家哥哥是個大男人呢,會吸引經過他身邊的女性回眸的那種大男人,即使他吝於給人一個笑容。


    勾勾菱唇,拾心吞下口中細致的香甜,微抬臉龐,倏又壓低,局促地探手取糖。金字塔塌了,她心頭怦怦急跳起來。


    足音,一陣陣,正朝她這邊來。是藍家哥哥!適才,她揚睫的瞬間,像一個信號,令他邁開長腿,走下樓梯平台。樂聲彷佛停了,下一秒,他高大的影子罩住她。


    拾心不動,走來她身邊的藍家哥哥也不動。幾分鍾過去,拾心才覺得她擋到人家取食。


    “對不起。”她發出嗓音,要退開,卻教男人壓迫似地鎖住,不知道該從哪邊挪腳。


    她的左方有甲胄,藍家哥哥也如甲胄堵著她的右方,讓她陷在餐台點心區這一角,好像她成了點心,是盤上那些糖之一,等著被選取。


    “那個……”


    “我是藍獲。”低低的聲調乘著香頌旋律掠過。


    拾心仰轉臉蛋,對上杵在她身旁的藍家哥哥。藍家哥哥沒有表情,雙唇似乎沒掀啟過,臉龐酷得像冰雕的麵具。


    “你要取餐嗎?”拾心不確定那嗓音是否是他發出,更不知道要說些什麽,隻好不要不緊地道:“這些點心很美味……”


    藍獲對餐台上的餐點沒興趣,沈定雙眸,睇著拾心。拾心的聲調在他一寸不移的注視中,轉弱。


    他們的目光對碰,距離好近,拾心下意識低垂眼簾。“對不起。”又說了一次。


    他沒吭聲,沒好心讓出一條路,身軀如牆,將她圍住。那些跳舞的人們都沒注意到他們兩個,或許,他們看起來也像一對跳舞的人?他凝視著她,她抬起下巴,不太敢與他相望,但也沒流露怯逃眼神。禮儀老師說那樣很無禮,不管如何,雙眼要堅定,才不會讓人覺得心思不正、不得體、賊溜溜。


    藍獲的眸光很堅定,可卻使人心顫,難以定神,尤其他們此刻近得可以感覺彼此的呼吸。


    拾心忍不住,還是眨了眼,低下頭,靜默看著手心的糖。她想問這位藍家哥哥要不要吃,尚未出聲,他先說:“頭抬起來。”


    拾心微愣,昂首。他則將臉撇開,視線落在被她弄壞的金字塔上。


    “對不起。”她再度出聲。


    他回瞅她仰起的臉龐。


    這時,拾心莫名一急,說:“我想吃這個糖,不可以吃嗎?”淺淺地皺了眉,她不該這麽說話。


    果然,他回答:“你已經吃了——”聲音比剛剛清晰、好聽,但沒溫度。“十三顆。”就像他沒表情的臉一樣,缺乏人味。


    拾心的視線往他臉上流轉,定在他說話的嘴,芙頰一熱,將捏在手中的糖放回餐台,旋足,擦過他身側,跑掉了。


    藍獲看著女孩匆匆離開的纖影,神情略頓半秒,轉回頭,沈眄餐台上的糖,他探出修長的指,揀起掉在銀盤外的那一顆。金色糖果紙上餘著一絲溫煦,他剝開,裏頭有點化了,含進嘴裏,迅速軟熱,特別甜——這顆變形的糖,黏牙並黏心。


    無聲咂舌,藍獲雙眼眺向舞池,靈活的手指將糖果紙折成一朵小花。半晌,他自西裝口袋拿出比小花更折光晶耀的物品,像揉米粒一樣,在指尖撚玩著,長腿一麵邁步,朝舞池走去。


    慌窘上心,拾心沒頭沒腦地跑進舞池,碰撞幾對跳舞的男女。這些人都是蘋果花嶼有身分地位的名流,他們停下,齊視闖入舞池、形單影隻的女孩。


    搖搖頭、皺皺眉,大人物們怏怏不樂地看著女孩,似在譴責她的行為不得體。


    拾心不知道自己該鞠躬道歉,或是趕快離開,淩老師沒教她如何化解舞池裏的尷尬。淩老師隻說藍家宴會是最好的練習場合,藍家人很和善,不會讓賓客拘束無措,但這會兒,她在藍家,是真的進退無路。


    拾心垂下頭顱,比一個囚犯更像囚犯,被鎖在光鮮亮麗的人牢裏。她絕望。她出糗了,是出糗了,她扮演不來這種名門淑女角色。


    “別收著漂亮的下巴。”一個力量猝地箍住她的腰,似要將她抬起。


    拾心循聲一轉,麵露茫然。穿白西裝的陌生男子衝著她微笑,拉著她,跳起舞,她聽見他說:“我的小舞伴還不太熟悉狐步,各位見諒。”


    拾心被動地跟著男人的舞步,逃離大人物們的包圍與注視。男人像個老師,熟練、優雅地帶領她旋舞。她一步也沒出差錯,天生舞者,每個完美動作都和著vieenrose〉。


    女歌者慵懶悠唱,好似edithpiaf原音重現,樂隊托纏那歌聲,音律柔飛,柔飛成雲雀,環啊環地,繞上白雲青天。跳舞的人們光閃閃,身上、臉上,一派迷離夢幻。


    “很好。”跳了幾段,男人笑語。


    拾心揚起長長的睫毛,濕亮美眸映著男人的臉。他正凝視她,嘴角噙笑,俊逸臉容多了抹破壞斯文的興味。


    “你也是公爵嗎?”夢囈般的嗓音,不像她發出的。


    他們說,那些出身蘋果花嶼有曆史、有名望家族體係的人,都會被賦予“爵”稱。這些“爵”瀟灑不羈,舉手投足魅力滿滿,風度翩翩——


    “你跳得非常好。”


    轉圈、滑步,拾心的眼底蕩漾玫瑰花影,男人是其中焦點。


    “你也是公——”


    “你叫拾心,是嗎?”男人表情耀眼,打斷了她。


    拾心恍惚三秒,聽見自己的名字,譜上藍調般的男人嗓音,倦倦地、懶柔地回響著。


    “拾心——很迷人的名字。”男人說話時,唇角始終上揚,目光也未自她臉龐偏移。


    拾心盯著他——他心情很好,寫在臉上,宛若他就是壽星,但她知道,他不是,她想問清他的身分,為什麽知道她的名字,而且把她的名字發得那麽好聽。


    “拾心,十顆心,你可以擁有十個男人——”


    她訝然,美顏躍上不可思議且迷惑的表情。


    “你絕對有這個資格,教所有男人拜倒在你裙下。”男人說辭大膽,彎移肘臂,吻吻她被他掌握的右手。“我被你迷住了,拾心。”


    拾心僵住,美眸睜得圓圓大大。


    “腳步別停,會被撞上。”男人繼續引領她跳舞。


    拾心被他帶著,閃離旋近的人影。


    他們舞著玫瑰人生,直到一曲終了,彼此交握的手依然沒放開。他將她的手緊緊抓住,笑而不語地凝視她,眼神很深、很柔。玫瑰人生餘韻在她耳裏、腦裏傳繪一幅圖,圖裏,他們已經不像是在跳舞。


    他看著她眼睛,俯低俊顏,對她喁喁私語。“我是藍君特。”


    他的名字,熱熱地,烘暖她耳畔。


    拾心臉龐微微一偏,感覺碰著男人說話的唇,她不敢再多動半寸,屏著呼吸,靜靜地聽他說——


    “你有玫瑰色耳朵,真可愛。”


    拾心忍不住輕顫。“你是誰?”嗓音也在顫抖。


    他說他是藍君特。她知道。他是穿白西裝的另一個藍家哥哥,他笑臉對她,正是淩老師講的,和善的藍家人。


    “藍君特。”她呢喃他的名字。


    “記住我,拾心——我是藍君特,不是什麽變態公爵。”準備再次吻她的手,這回,他要吻在她掌心。


    “不要戲弄賓客。”一個無禮的聲音冒犯了他。


    藍君特轉過頭,斜挑唇角,瞅睨信步而來的藍獲。“阿獲,你不常出席這種場合,舞步都給忘了,剛剛差點撞上我們,這樣對我們、對你的舞伴,是非常失禮的。”指指藍獲後方五公尺處,靜候第二支舞的美女。“女士在等著你。”


    “現在是交換舞伴的時間。”藍獲說著,將手伸向拾心。


    拾心呆住,回眸循望藍君特,像求助。


    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一下,藍獲抓住拾心的手。“可以嗎?”與其說邀舞,這比較接近挾持。


    樂隊新曲未奏,藍獲大掌往拾心腰後覆,推得她離他胸膛好近。她抬頭看他,他馬上移動,跳起舞。


    他們的舞姿太奇怪,不標準。樂隊也遲遲沒聲響。


    “好像沒有人在跳舞……”拾心訥訥地說,舞池裏隻有他們兩個在動,其它皆靜。


    沒有流影,光幕密裹著他們。肢體好難伸展,拾心整個人被藍獲給限製著,他帶她轉向窗邊、繞過廊柱,偏離舞池,才越來越像在跳舞。跳一曲月光下無樂之迷舞,臉龐在曖昧中忽隱忽現,突然,他停住腳步,像要把她推開,卻是拉得更近。


    她的臉頰貼上他胸膛。“我沒有學過這種舞步——”


    “藍君特是說謊高手。”


    無人的露台,他們聲調格外清晰。她聽見了他,他也聽見了她。他的心跳沉沉穩穩,感覺有熱度,透在她頰上。她臉紅了。他托起她的下巴,俊顏一寸一寸低懸,很近地看著她。


    “拾心——”這個冷臉藍家哥哥喚她的名,讓她難以自抑地渾身晃顫。


    戶外涼意絲絲,雖說蘋果花嶼比她過去待的地方溫煦,甚至稱得上炎熱,海風一吹,還是使她裸露在小禮服外的雪白肌膚泛起細微疙瘩。


    藍獲摩了摩她的肩頭。“冷嗎?”


    拾心搖首。


    “你在發抖。”他說,脫下外套給她披上。


    “謝謝。”這是禮儀訓練的成果反射,她低下頭來,輕聲道:“但,為什麽?”


    藍獲摸摸她冰涼的臉頰。“風很大。”


    拾心昂抬臉龐。是啊,風很大,把他的頭發吹亂,隱然變了個人,線條都柔了。不知打哪來的燈光擦過他頰側,一綹發絲發亮地垂擺在他顴骨上,她伸出手,幫他把亂發撥理了一下。


    “不要旁分,比較帥。”纖指擦碰著他的額頭。


    他握住她,輕輕地摩她的指節,她這才意識過來自己做了什麽事。她將他的紳士發型徹底弄亂了!海風也沒她過分,她弄得他看起來像個放蕩不羈的海盜!他明明是寡情公爵形象……


    藍獲俊顏凜然,不說一句話。


    “對不起。”拾心抽抽被他掌握的手,雙頰蒙鍍月色仍顯出緋澤。


    藍獲不放開她,瞳眸閃映兩簇金輝光點。拾心禁不住他直勾勾的視線,想把臉轉開,他便又俯低一寸,眼睛追著她。


    “拾心——”


    “嗯?”這時,她急著應聲。他到底要做什麽?他們這是第一次見麵,不該獨處,尤其在這座可聽見海聲的無人露台,花香散逸,氣氛詭異……她其實有點怕,在她弄亂他的頭發之後。


    “拾心,要吃糖嗎?”他沒有笑容的臉突然冒出聲音來。


    拾心逃不開他審視的目光,急言:“我知道我剛剛吃太多了——”


    “你很喜歡。”他打斷她,真不知道是要看她出糗,還是怎樣?


    拾心顰蹙眉頭,說不出話來。


    藍獲緩移目光,停睇她微啟的紅唇,重複問:“要吃糖嗎?”


    拾心一搖頭,藍獲臉龐立刻壓下來,封住她的唇。


    他口腔裏的甜味奔入她喉嚨,她一陣強烈震蕩,全身僵硬忽又軟塌。


    要吃糖嗎?甜味太濃,不隻是糖。這是她的初吻,來得冷不防而掠奪。她難以反應,卻已吞下濕濡的深沉甘甜。也許,有一絲苦味蔓延,她驚愕得不敢辨識口中滋味——是熱的,如火燒竄,是甜的,如糖化開?她有知覺也無知覺,好像昏眩了過去,醒覺時,男人虛摟著她,手臂輕輕環在她腰上,她慌然轉身,緊閉盈滿水光的雙眼,逃出他的懷抱。


    “你嚇壞她了。”清冷無波的聲調在女孩離開後響起。


    藍獲雙眼準確地找出聲源。


    就在大理石憑欄前,月光未及,壁燈被絲蘭遮掩的陰影中,同樣穿著筆挺西裝禮服的藍卓特,掏出微閃銀光的打火機,啪嚓地按出一條火焰。“操之過急,隻會得到反效果。”火光逼近他臉邊,懸跳在他嘴上的煙頭前。


    “別在大屋裏抽煙。”藍獲說。


    “這裏是露台,何況屋裏不全然禁煙——”


    “那就到雪茄室去抽。”藍獲提醒道。


    “我這種等級的貨色,進去那兒,恐怕被嫌汙染。”藍卓特仍是點煙,抽了起來。


    白煙隨海風暈散,一絲煙草嗆味不留。藍獲轉向亮如白晝的落地大門,邁步前行。


    “駱家女孩是老頭選給君特的對象。”藍卓特吐煙出聲,眼睛看著那抹僵頓的背影。


    藍獲停了兩秒,不明顯的兩秒,但他們幹律師的,對時間敏感。這兩秒,是戳刺他心頭的針。


    “將來,她會是你的嬸母。”藍卓特熄掉煙頭,拿起放在憑欄上的平底矮杯,啜飲著酒液。


    藍獲踅回憑欄邊,取起藍卓特放置的煙匣和打火機。“嬸母?”點了根劣等煙,他抽一口,說:“你要加入戰局是嗎?”


    “如果順利,這場壽宴後,接著會是訂婚派對。”藍卓特喝著酒。“你會像今晚這樣乖乖出席吧——”


    藍獲指掌一捏握,摧折不合口味的煙。“當然。訂婚派對比老人壽宴有趣,沒理由缺席。”


    “確實。”藍卓特停頓語氣,喝光杯裏的威士忌,往下道:“把倫理道德擺一邊的派對,是令人期待的。”


    “你喝醉了。”藍獲丟掉手中的斷煙,移步往屋內。


    藍卓特沈眸,把玩著空酒杯。是啊,好像有點醉,隻有醉時,他才會在法庭之外多話。他可不是什麽正義之士。


    視線瞄望屋裏舞動的雙雙對對人影,他想,他也找個舞伴跳支舞吧!


    舞會持續到了午夜前一刻,尚未有結束的跡象,壽星在家族成員的簇擁下切蛋糕,賓客歡聲雷動,露台外煙火升空。


    拾心找不到送她來的司機,陪同的淩老師也不見人影。她獨自行過庭園,回到藍家大屋裏,一位侍者遞給她切好的蛋糕,她頷首說謝謝,吃了一口蛋糕,抬眸瞧見熟悉的背影出現在樓上走廊。


    “淩——”壓住差點出口的呼喊,她再吃一小口蛋糕,端著點心碟,放回來往的侍者托盤中,小心禮貌地通過人群,登上玫瑰花環繞的寬闊弧形梯。


    二樓回廊是觀覽舞池、找尋目標的好地方,不過,蘋果花嶼有身分地位的“雅爵”們,不會如此流露獵心,何況現在過了跳舞時間,他們進包廂式房間,品酒抽雪茄,聊聊時事。角廳傳來鋼琴聲,女士們在那兒展現才藝,做社交。


    拾心也被要求練了幾首曲子——浮不上台麵的小曲子。淩老師應該不會要她今晚演示成果,她卻看見淩老師的背影停在廳門,像在等著她。


    拾心走過去,輕聲喊道:“老師——”


    聞聲回首,藍凱特對“老師”這個稱謂很敏感,加上這屋子裏確實有好幾個她的學生,包含她的堂弟、侄子都是,他們叫她“老師”多過叫她“姊姊”、“姑姑”。


    “你是——”藍凱特眯細雙眼,審瞅拾心。


    發覺自己認錯人,拾心驚頓了半秒,說:“抱歉,打擾了您——”


    “媽,”一個嗓音同時響起。“你在這裏做什麽?我以為和外公密談的是你,直接推開書房的門,才發現搞錯了。”高大的男子拐出廊彎,走過來,嘴裏說個不停。“實在很糗。那位女士衣著發型跟你很像,我一進門就叫媽,外公罵我冒失。”


    “開口前,看清場合。”藍凱特對著走近的獨子湯舍說。


    湯舍停定腳步,注意到母親斜前方還有個人影,他撇眸,遞過目光。


    “你好。”拾心適時問候。


    湯舍回以禮貌的笑容。他知道這名穿著雪白禮服,羽毛裝飾,像新娘一樣的女子。今晚,很多人在討論她的來曆,說是無國界飛來的純潔天使淑女,大家聽了都在笑,他沒有,他同情那些人,他們笑得讓正義使者一一列入黑名單。


    “你是駱家的拾心?”藍凱特記起這位特別的嬌客。


    “媽認識她?”湯舍低聲問。


    “藍家的媳婦人選。”藍凱特看兒子一眼。“要成為湯家的,我也不反對——”


    “你要讓爸娶小老婆?”湯舍回了母親一句。


    藍凱特狠瞪兒子。


    湯舍哈哈笑道:“我想爸沒那個膽。”


    “你最好也沒有。”藍凱特警告兒子的不正經,臉龐轉向拾心。“拾心,你要找的老師應該就在書房。”親切地給她指了方向,推兒子上陣。“我讓我的兒子帶你過去。”


    “媽!”湯舍不願當帶路的紳士,另有正事要找母親談。“我要你見見千瑰——”


    “那女孩,我在電視上見過。”藍凱特一口駁回兒子的要求。“現在,你隻負責帶拾心去書房。”


    “媽,拜托你講點道理!”湯舍抗議。


    “你有什麽意見?”藍凱特不悅地挑眉。“你媽我就是你的道理,照我的話做。”


    “這太——”湯舍掙紮。


    “姑媽,”一個聲音解救了他。“我帶她過去。”


    是他親愛的表哥!這會兒,絕對是——


    親愛的!湯舍感激至極地走向出現於廊彎的藍獲,抓握他的右手。


    “萬事拜托。”湯舍說。


    “可以了。”藍獲眸光低斜,睥睨表弟的雙手。


    湯舍鬆開雙手,高舉起來。“我這是感謝,真心的。”


    “隨你。”藍獲推開表弟阻擋的身軀,走離廊彎,來到角廳前,伸手就牽住拾心。


    拾心抬眸,皺一下兩道細巧的眉。


    “由我來帶領拾心,”藍獲聲調沈緩地說,眼神也一樣,慢慢地從拾心臉上流轉,看往藍凱特。“姑媽。”


    藍凱特眼尾飛翹,微昂下巴,瞅著侄子。“阿獲,你知道這位駱小姐是藍家的重要客人吧?”


    “知道。”藍獲握緊拾心的手,欠身告退,旋往長廊底端的樓廳。


    “看樣子這位駱小姐成為藍家媳婦的機率遠遠大過成為湯家的……”湯舍搖著頭,假情假意地惋惜一番。“真可惜呢,媽——”


    藍凱特回眸瞪著兒子。“沒出息。”輕斥了句,她裙擺一提,轉身走開。


    “媽——”湯舍追著母親,苦聲苦氣。“你見見千瑰,花不了你多少時間——”


    “我的時間很貴。”


    “我付你錢,拜托嘛,媽——”


    藍凱特不再回應兒子,走下寬弧樓梯,隱入午夜舞池中。


    那些人還在繽紛地跳著。


    藍獲說:“我的交際舞也是跟淩老師學的。”


    進入看不見樓下舞池的無人廊廳,拾心反抗地掙脫藍獲的掌握,她停定雙腳,不再前行。


    “我跟淩老師學的是禮儀課程。”她回應他。


    藍獲側過臉龐,盯著她。她雙眸亮刺刺,柔荑握成拳。他維持著她沒再與他前行的那一步,沈聲問:“我冒犯你了?”


    拾心不說話,咬咬唇。他很無禮!居然還提淩老師!淩老師絕對不會教人做出強吻這種事!


    轉開臉龐,拾心要遠離這個無禮的男人,就算在無國界那沒規沒矩的混亂區域,她也沒遇過這樣的男人。她拉著裙擺快步走,幾乎跑了起來。


    “駱拾心同學——”男人的腳步聲跟在背後,似乎,她怎麽跑都甩不掉悠悠穩穩慢行的他,他那惱人的低沉嗓音亦不放過她。“淑女不該穿著騎馬裝在走廊奔跑,上課遲到同樣是無比失禮的事。那顆蘋果你吃了嗎?”


    猛地立定雙腳,裙擺落蓋繡著鏈條紋飾的精致晚宴鞋,拾心回首,皺眉,歪頭,瞅著藍獲,彷佛他說了什麽不可理喻的荒謬言詞。


    “我若不讓你的法學概論通過,你該重新學的就不隻是禮儀課程。”


    拾心臉色愀然一變,潔白的額心更加顰緊。


    “你連講台上教授課程的老師都記不住,可見完全沒在聽課——”


    “無國界沒法沒天。”拾心衝口道。


    “這裏是蘋果花嶼。”藍獲接著說。


    拾心全身一凜,轉頭奔跑。什麽蘋果花嶼?什麽爵稱大家族?什麽藍家宴會?她身上穿著無國界雪霧色的禮服,她父母之間不曾有法,她本就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上什麽貴族淑女學校?


    赫斯緹亞的火爐融化不了她身上野蠻的北國寒雪!


    拾心第一次看到校名刻鑿在粉紅大理石,確實驚豔,心情上甚至可說是雀躍。她在無國界沒見過粉紅大理石雕砌的校門,上頭還佇立著女神像。


    她在神話故事裏讀過赫斯緹亞,說是宙斯最大的姊姊,掌管火爐和家務的女神,代表家庭穩定。


    換言之,走進這座粉紅校門,她們便是貞潔又懂得操持家務的淑女?好玄妙的校訓!


    拾心入學第二天就忘了。


    上課鍾響過了,拾心急著回校舍換掉騎馬裝。她迷路了。騎馬時迷了路,騎馬對她而言不難,可在偌大的雜樹林找對路子實非她所能,她一個新學生,淑女本領尚未上身,蠻女絕技倒是出脫得精湛,聽說沒多少學生能在林子裏風馳電掣——這太破壞形象。蘋果花嶼的名門千金小姐們,大都遵照校方規劃的馬道高雅矜持地展演淑女派騎術。拾心初來乍到,跟不了她們的步調——不是跟不上。她的速度快得背離了校規準則,進入禁止跑馬的樹林,橡實一顆一顆落,打在她頭上、額上,像在對她的闖入做懲罰,她原本紮好的長發被樹枝勾壞了,一頭黑亮雲浪狂飛卷。


    早晨的風很大,在禁地自由穿梭。馬鞭不斷地揮動,她拉緊韁繩,騰空越過綠草坡坎,順風奔下湖畔小徑,岸上一片罌粟花海,她胯下的馬匹越跑越興奮,像要將她顛入湖中,她不感害怕,穩當地駕馭著它。她的第一堂馬術課,跑得太過暢意,違逆了課堂宗旨。陽光如同一張限製的薄膜包罩她,她聽見鍾聲傳揚,回頭望著樹林,不見校園建築,找無目標重返。


    這匹馬和她一樣,新來的,從另一個世界來,不守規矩,不識途,該急的時刻,慢慢踱,步調節拍出奇優雅。悠閑的鳥兒棲在她肩側,脆聲鳴啼。她閉上眼睛,撥撥長發,睡著似的平靜。鍾聲沒多久就停了,她的馬術課還進行著。


    馬蹄達達不絕,不吵,很平和、悠遠,彷佛她被帶到了千裏萬裏之外。不知過了多久,她再次聽見鍾響,睜開眼,發現置身於密林之中。繁茂厚重的濃蔭遮蔽了天光,沒有一絲澄亮篩落葉縫,有種陰天幻覺,風聲如雨。馬兒發出一陣嘶鳴,不安地擺動高昂的頭。拾心拉拉韁繩,放開一手,撫著它的脖子。不要慌!不要慌!接下來的課與法律有關,對她而言並不重要,如果她走出這片闃暗迷林,她自然會去上,如果走不出去,代表她不需要法。迷路當下,拾心如此自我安慰。


    她坐在馬背上,踽踽獨行,直到一個嗓音喝住她。


    “你真大膽,越出邊界了!”


    拾心凝神,但止不住隨之而起的驚惶。


    矮坡上,一排高大黑影,個個亮著雙眼,看起來像怪獸,朝下衝來。


    拾心倒吸口氣,欲掉轉馬首。馬兒意外地不受控製,騰高前蹄,差點將她摔離馬背。


    “新來的?”強悍的力量拽緊馬勒,穩住她的坐騎。


    拾心前傾,抱住馬脖子。


    “我沒見過她。”


    在這不見天日的密林裏,拾心看不清說話者樣貌,她猜想他們是馬術課巡場人員。他們一共四人,騎術精湛,專門找尋落單或少數存心違規的大小姐們。她的第一堂馬術課,一下動用了三人來找她,不曉得校方會不會將她退學?


    拾心打直腰身,調整坐姿,重新抄起韁繩。


    馬首前的其中一個黑影訕笑地露出白齒。“大小姐,騎到這邊來,你可是第一人哪……”


    “我迷路了。”拾心垂首,扯了扯韁繩,平撫躁動的馬蹄。


    “這可真危險。”第三人的聲音傳出。“教練沒跟你說蘋果花嶼的樹林很不安全嗎?”密林裏的警告聽來陰森森。


    先前的訕笑嗓調拔高音量,突兀地笑得鳥兒驚飛,一座沉睡密林瞬間醒活,鬆鼠躍跳,翻葉撥枝,細絲金陽斜穿,打亮她的臉龐。


    口哨聲起,男人說:“不錯嘛,大小姐,不枉費我們今天跑這一趟——”


    “應該是無國界來的那一個……”男人討論起她的來曆,下了批注——


    “難馴。”一個辭續發陣陣大笑。


    拾心撇首,尋著脫解難堪的路。“對不起,上課鍾響了。”她說。


    男人止住笑聲,其中一人朗朗地道:“跟上來,你是得受教,比任何人更需要。”


    “大小姐,這裏與無國界大大不同——”


    “收斂收斂你的野性,雖然這用在床上可以挑起男人的征服欲……”


    男人們包夾著她,一人在前兩人在後,像押解逃犯地將她帶到密林出口。很快地,她看見學校的跑馬場,前方男人往旁旋退,拍打一下她的馬屁股,馬兒長鳴奔向陽光大好的林子外。


    跑馬場那頭,有四人騎馬迎來。


    “駱拾心同學、駱拾心同學?”


    他們語氣恭謙有禮。


    “你沒事吧?”看她一頭散發,馬裝沾了落葉,關懷問候不間斷。


    “駱拾心同學,你沒事吧?大家都在找你。”


    他們才是真正的巡場人員。拾心盯著他們整齊的製服和帽子,恍神半晌,回頭遙望樹林。


    “怎麽了?駱拾心同學——”


    拾心收整思緒,搖搖頭。


    “馬匹交給我們,這堂課的交通車剛放完學生,你搭這班車回校舍——”


    一名巡場人員協助她下馬,慎重地說:“駱拾心同學,法學課很重要,我們會請司機以最快的速度送你回去更衣。”


    拾心頷首。“謝謝。”再回眸,瞟眺密林。


    密林裏的三條黑影策馬飛竄。


    “要是被逮到,就死定了!我們沒踏出樹林,那些巡場的應該看不到吧?”


    “所以,別把事情搞大,學生的話還能取得原諒,現在會被當成變態處置——”


    “藍獲那家夥交了好運,能光明正大出入女校,近距離接觸眾多窈窕淑女——你們猜猜,他會不會在那其中選個妻子?”


    “以藍獲而言,真是如此——”


    “那可精采了!”


    “哈哈哈哈哈……”


    藍獲是由於謹言慎行,有著近乎出家人般的冷淡自持,而獲得自家長輩一致推舉,成為女校法學課程教師。藍獲對這份額外工作不期待,不厭煩,簡單說,即是“無感”。


    他並不會因為今天得到女校教課,便把事務所的工作排開。他從不費心備課。他通常掐準時間配置好案件,見預定見的委托人,處理好事務所案件該進行的程序後,才花十九分鍾驅車前往同樣位在帕帕維爾湖區的赫斯緹亞女校。


    他一向掌控得很好,不曾遲到或早到,上課鍾響停止的那一秒,他絕對是不移不動站定講台,麵對滿座女學生直視的目光,開始單調的講課。


    今日亦然,不,今日非然。他遲到了,在路上碰到前所未有的怪事——運蘋果的貨車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滑退,於他車頭前一公尺處煞住,貨鬥陡升,成千上萬紅的綠的紫的和金的蘋果,咚隆咚隆砸滾引擎蓋,漫至擋風玻璃,猶若洪水淹來。


    藍獲沒有一次見過這麽多蘋果,即使這座島叫做蘋果花嶼,他們要吃蘋果還得靠進口,遑論在公路上遭遇蘋果海嘯。所有的駕駛都呆了,堵塞在蘋果亂滾的公路上,沒人壓輾這些果子往前駛,更甚,有人幹脆下車挑揀,倚著車門率性啃咬起來。


    藍獲也下了車,雙腳踩地,盯著滾至鞋尖的蘋果。他撿起一顆紅的,走向肇事貨車駕駛座邊門。門開著,駕駛座上無人,副座同樣無人。交通事件排解單位趕來後,還是沒找到人。這怪事耽誤了藍獲,待他抵達女校已是上課鍾響完畢一刻鍾。


    看了看腕表,藍獲忽覺此舉多餘。綜合大樓的門房早告知他遲到了多久,學生乖順耐心地自習等他。他拉好袖口,收低抬起的手腕,雙眼朝彎回的街道式走廊與空橋瞅望,腳下步伐依舊,不緊不慢,無聲而內斂。


    上課時間的走廊該是空無一人,藍獲正想著,拐過廊角閱覽廳,一個奔跑的身影就朝他撞來。


    “對不起!”穿著騎馬裝的女學生甩擺亂發,閃離他身前,歉然地回睇他一眼,急匆匆跑上連接走廊的空橋。


    藍獲方才沒瞧見她出現在哪層樓的走廊,可能是從電梯出來的,他順著她移動的方向轉頭,隻見她在這肅靜的建築裏奔得一步比一步快,像逃生,或許也是上課遲到,長發飛晃得狂野,沒紮沒綁,這樣上馬術課可真危險。


    搖搖頭,藍獲掩斂雙目,勾唇淺笑。他是來教法學的,馬術與他無關,西裝上殘留的發香卻是教他失了一會兒神,眼簾映出光點,他沉吟,伸手,長指自下領片挑出一個閃亮小東西。是耳環,寶石形狀很怪異的耳環。審看許久,藍獲皺凝眉頭,又失笑。真不知是哪班的學生,顯然是個偽淑女。


    握實掌心,藍獲暫收這隻叛逆耳環,再瞥看腕表,他邁步行過空橋,進入位在對麵穹頂走廊的教室。


    “藍老師,”一進教室,校方行政人員即來向他報告。“今天開始有個新學生,這是給您的點名單。”


    藍獲接過活頁夾,行政人員退出教室,他站上講台,隨手擺放活頁夾,開始上課。他從不點名,台下有多少學生對他而言都一樣,新的舊的無分別,她們裝扮一式,發型製服全按校方規定,哪張臉配哪個名字並不重要。


    “老師,我們感受不到你上課的熱情。”


    幾分鍾而已,有人猝然發出嗓音。


    “老師,你是不是很討厭看到我們?”


    這些青春淑女可是鼓足了勇氣,說出心裏話。


    “倘若一個學期的課上完,藍獲老師連我們誰是誰都不清楚,是不是很失禮?”


    藍獲停止寫板子的動作,旋身看著台下的女孩們,就在這時,另一個女孩試圖以一種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走入後門。女孩大概沒料到他會轉身,身形頓了頓,微撇臉龐對向講台,很快又轉開低垂,靜靜移行,落坐最後一排的空位。


    藍獲認出這位遲到的女孩是在走廊撞上他的那一位。她換下了騎馬裝,穿著和大家相同的蝴蝶領洋裝製服,但頭發依然沒來得及梳綁成學校規定的公主頭樣式,恰好掩住她掉了一邊耳環的耳朵。藍獲下意識將手探進西裝口袋,摸摸那個小東西。女孩始終低著頭,看也沒看講台一眼。


    藍獲於是拿出路上撿來的那顆蘋果,走下講台,繞到最後一排座位,把蘋果放在遲到的女孩桌邊,宣布地說:“那麽,我們來點名吧——”


    “駱拾心。”


    男人的嗓音追趕似地黏著她。


    “駱拾心——”


    她跑出了藍家大屋,他還不放過她。


    “拾心——”越叫越親昵,恍若他已認識她許久。


    他不知道她討厭人家叫她“駱”拾心,當他在課堂上這樣點她的名時,她手也不舉,頭也不抬,僅如抗議似地悶聲反應。但,此時此刻,他喚她拾心,她還是隻想抗議。


    “你到底想怎樣?”擺脫不掉尾隨的腳步聲,她乍然駐足,回首麵對他。


    藍獲直直走向奔出門廳的她,牽起她的手,說:“宴會還沒結束——”


    “我想回去。”她細柔的聲線在喘、在發抖。“我不屬於這裏——”


    “你將會成為藍家媳婦。”他打斷她的嗓音。


    她嚇著,抬眼,眸光顫爍。他凝眄著她,就像不曾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般,深深地對著她,摸她的發,摸她戴有水滴狀垂墜耳環的耳朵。


    海浪在不遠處拍打庭院邊境石垣,煙火也仍在敲叩宇宙疆界大門,這個夜晚,天地熱熱鬧鬧,雜聲多,他的嗓音竟可以清晰到宛若一種核心。


    “拾心,我的課,你一堂也不能缺席。”他低俯俊顏,把唇貼在她喘息的嘴上,像是要她保證,又說了一次——


    “千萬記得,別缺席,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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