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魏玲玲趴著車窗,貪婪張望著窗外的早春美景,無端便想起了這首詞,輕輕吟誦了出來。


    “哈哈,引用錯啦。”正在開車的唐嬌忍不住笑話她,“薑堯章當年寫這首詞,自序雲‘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故而方感慨今昔,生黍離之悲。


    黑暗動亂至今,時局日趨穩定,尤其是咱們江南,始終太平安穩,沒受磨難。大家吃得飽、穿得暖,田地從來就沒荒廢過,你要敢在先生麵前念這句子,他不生氣削你才怪哦。”


    “哼,反正你們都有文化,我就上過幾年體校,肚子裏那點兒墨水一掏就空。”魏玲玲翻了好大一個白眼兒。


    她整個人舒舒服服的癱在副駕駛位上,緩緩閉上雙目,享受著春日裏和煦的陽光,忍不住輕聲感歎:“真快啊,這就過去一整年了。”


    “是啊,真快。”唐嬌讚同的點了點下巴,凝視著車窗外延伸向嘉安城的筆直公路,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在曲家堰基地閉關整整十個月後,魏玲玲昨日以化境小成修為出關,這是在她回返嘉安城的路上。林宇吩咐唐嬌開車來接,算是給她的高規格待遇了。


    沉默了一會兒,唐嬌又笑吟吟道:“你回來得正好,終於能幫幫我了。你是不知道,這些日子啊,咱們江南出了好多事,都快要把我忙瘋了。


    五個月前,先生見局勢穩定,取消了江南地區的封禁。原來的城防隊撤掉,組建東西南北四路府軍,單單是建製問題,就搞得我腦袋大......現在你回來了,按照之前的安排,領南府軍。”


    魏玲玲眨巴眨巴大眼睛:“什麽意思?江南地區的治安不管了?”


    “倒也不是,徐殿揚正派人逐步接管,但總得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唐嬌一邊開車,一邊不緊不慢的解釋道,“先生為了方便管理,將林家府的人馬重新進行了劃分。駐守曲家堰基地的是西府軍,調配了趙開和賀倫去打理。河東之地,是林家府的大後方,由老派人物統領東府軍,主要人物是我爹和何叔叔。


    剩下的北、南兩府軍,則由你我各領一路。我主要負責嘉安城內,你們南府軍的麵積可就廣啦,除卻嘉安、河東、曲家堰外,全歸你們管。這段日子你不在,北府軍和南府軍全都由我來打理,不忙才怪哩。”


    魏玲玲聽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有模有樣。”


    “豈止是有模有樣誒,柳菲菲和胡啟程主導,我們發行了原幣,取代原有的貨幣體係,成效顯著。先生還取消了林氏集團的經營業務,分給了鳳凰地產和林氏拍賣行,一個負責世俗、一個負責修真。從半年前開始,靈秀山泉的配售權就轉移給林氏買賣行了,那邊現在由沈妃麗和陸清雅管著。


    而林氏集團內部成立了理事會,老派、新派人物都有,重大事項討論作出決定......對了,你爹魏堅也是理事會代表......”


    魏玲玲瞪圓了眼:“啥?”


    唐嬌聳了聳肩膀,繼續道:“林家府下轄的林氏集團、鳳凰地產、林氏拍賣行、曲家堰基地、曙光研究院,再加上四府軍,儼然一個結構森嚴的體係,互為倚仗,固若金湯。


    你看啊,資金來源是鳳凰地產和林氏拍賣行,研究成果是曙光研究院,材料源頭是曲家堰基地,最後或裝配四府軍,或再拿去拍賣。整個過程,由林氏集團調配主導,大家誰都離不開誰了,先生的手段,真高明啊......”


    魏玲玲蹙起了眉頭,悶悶的問:“事情安排得這麽清楚,那他幹啥?”


    唐嬌回答:“曬太陽,養寵物,下棋,遛鳥......”


    魏玲玲:“......”


    兩位姑娘家嘰嘰喳喳聊著天,不知不覺就把車開進了嘉安城,直抵林家府。


    唐嬌從後門把車開進去,還沒停穩,就遠遠看見李明帶人笑嗬嗬的迎上來。


    魏玲玲有點兒討厭這家夥的諂媚,往窗外瞄了一眼,咕噥著問:“他還沒被人打死呐?”


    “非但沒被打死,在府內的地位反而越來越高了。他現在是林家府大管家,還執掌監察,動不動給先生暗戳戳打個小報告之類的,好像一條瘋狗,逮誰咬誰......”唐嬌挑起了眉梢,撇了撇小嘴,“不過你不用擔心,狗永遠是狗,給他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犯到咱們頭上......”


    果不其然,李明一溜小跑到近前,滿臉堆笑著連連作揖:“哎呦呦,這可真不得了,魏小姐回來了,哈哈哈哈。先生早早就命我安排了酒宴,今晚給魏小姐接風洗塵。唐小姐這一路也辛苦了嘛,快請快請,先生等著兩位呢......”


    “辛苦了,我和玲玲去見先生,您也歇著吧。”唐嬌略一頷首,拉著魏玲玲便走。


    原本兩人之間的關係不至於這般僵冷,見麵還能笑著打個招呼。關鍵在於上個星期,李明揪住唐嬌她爹唐文洲的小辮子,在林宇麵前狠狠參上了一本。


    雖說這件事有驚無險,哪怕憑著唐嬌在林家府的地位,林宇也會毫不遲疑的壓下來,但還是給唐文洲嚇出了滿身的冷汗。


    原本相較於其他河東老派係,平津唐家同李明的關係並不賴,經過這一次後,徹底結下梁子了......


    故而大家都說李明是一條瘋狗,這話一點兒也不假。


    唐嬌成天在林家府進進出出,那是府主林子軒身旁的紅人,更隱隱有傳言稱唐嬌在陪床侍寢,甭管謠言真假,既然關係都理不清了,誰不得敬畏三分?


    可李明偏偏就這麽不開眼,硬是頂風而上,膽敢跑去告唐嬌父親唐文洲的狀,還鬧得滿城風雨,生怕江南有誰不知道似的,擺明了就是找死嘛......


    李明是傻子麽?


    能在林家府內混得風生水起,沒有誰會是傻子。他要真是一介不識時務的蠢材,早就被人大卸八塊、五馬分屍了。


    李明有自己的小算盤。


    他為什麽會得到府主的器重?


    論修為,他手無縛雞之力,何久祥、唐文洲之流一口氣就能把他吹死。論能力,他比不過胡啟程的洞徹秋毫、比不過柳菲菲、蘇婉的縱覽全局、運籌帷幄。論聰明,林家府內比他聰明的人,太多太多了......


    總之,無論比較什麽,他都占不到優勢。但是林家府的大管家,卻僅僅他這麽一位!


    歸根究底,就在於李明在林家府內,除了林宇,沒有任何倚仗。他是孤獨的、落寞的,卻也沒有任何顧忌憂慮、沒有任何利益糾纏。


    大家都知道,李明同平津唐家的關係蠻不錯,同唐嬌也完全說得上話。城防隊建製改革後,魏玲玲閉關不在嘉安,唐嬌獨獨領了南北兩路府軍,這麽大的權柄,倘若李明再同平津唐家保持著良性關係,處境就很危險了。


    他也知道,憑自己收集的那點兒小材料,根本就告不倒唐文洲。但還是要出麵,狠狠咬住不鬆口,目的就是要把唐家得罪透了!他越是六親不認、四麵樹敵,府主就越照拂他,越信任他!


    權力的角逐,往往就是這麽荒唐又冷酷。


    果然,在參完唐文洲後,林宇嚴厲斥責了李明的無理取鬧,讓他當眾給唐嬌賠禮道歉,然後......林宇又大大方方賞給了李明十幾顆延年益壽、固本培元的絕品靈丹,堪稱一筆巨富......


    這到底是批評還是誇獎呢?旁人參不透,李明自己心裏有數。


    今日今時,李明靜靜站在原地,背著手,望著唐嬌和魏玲玲逐漸遠去,滿麵的悠閑慵懶。


    他從一位下江南逃難的落魄公子哥兒,迅速成長為林家府內炙手可熱的權柄人物,連帶著整個李家也在江南聲名赫赫。他能有今天的一切,全仰仗於府主的恩賜。


    既然府主給他的定位,就是一條瘋狗。那他自然也要遂了府主的意,撒著歡兒的咬人嘍......


    李明絲毫也不懷疑,倘若林宇突然之間不在了,他也會同古往今來數之不盡的曆史人物一般,迅速失勢,淪為階下囚。單單河東那些早就恨他入骨的老派係,就能活活扒了他的皮,分食他的肉!


    但林宇同古代帝王截然不同的一點,就在於他是一位半神!壽命,永遠不是值得擔憂的問題。所以李明更不為自己的將來擔憂,隻要能牢牢抱住林宇這棵大樹,時時刻刻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就足夠了......


    魏玲玲跟隨著唐嬌拐過廊角,還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沒好氣的嘀咕:“先生也真是奇怪,像李明這種小人,留在身邊做什麽?要是換了我,早就把他拖出去砍了。”


    唐嬌俏臉微微變色,刻意提醒:“玲玲,這話不要在先生麵前講。”


    “為什麽?”魏玲玲茫然不解。


    “上一次沈妃麗也說過同你類似的話,挨了一頓罵,先生三天都沒搭理她。你不要覺得和先生關係好,就可以肆無忌憚的驕縱,在某些地方,先生的容忍度其實很低。”唐嬌輕輕舒一口氣,“你別忘了,他不單單是我們的先生,還是華夏天驕、江南巨擘......五星屠夫啊。”


    魏玲玲猛打了一個寒噤,脊背悄然泛起了絲絲寒涼。


    是啊,林宇往日裏的寬容和耐心,往往會讓人誤以為他就是那樣微風和煦的人,可是......那個手握屠刀,殺得血浪滔滔、人頭滾滾的家夥,那個被外界傳為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魔鬼,不也是他麽?


    唐嬌沉默半晌,又繼續道:“在這世界上,並非誰都能在填滿腰包的同時賺足名望,有些人,是被硬生生逼成小人的。”


    魏玲玲眨了眨眼:“這股子酸腐味兒,不像你的口吻,是他的話?”


    “嗯,先生的原話,我始終默默記在心裏。”唐嬌輕輕點頭,“這些日子你不在,完全不知道江南死了多少人。表麵看著大家都高高興興的,但無論是河東的老派係,還是後來居上的新派係,都被整治得很慘。


    單單是我們平津唐家,就有三個我爹侄子輩的家夥,因行事不端被砍了腦袋。這與其說是李明的功勞,倒不如說是先生的授意。無論我多麽討厭李明,也不得不承認,有了這條瘋狗,林家府裏裏外外,全都幹淨了......”


    魏玲玲蹙著眉,思忖良久,還是懊惱的晃了晃頭:“我想不明白,一個小人,怎麽反而起到正麵作用了?小人不都是壞事做盡、惡貫滿盈,呃......除之而後快的嘛?”


    “這就是我們同先生的差距,我爹都說,帝王之術,高深莫測,尋常人是學不來的。”唐嬌慢悠悠的走在前麵,仰臉望著湛藍的天穹,“現如今的林家府,新舊兩派係都對李明恨之入骨。我爹同我講,夏叔叔和陸叔叔也曾聯起手,偷偷調查李明的底細,想要將他扳倒......


    結果查來查去,發現這家夥清清白白,對族中子弟的約束異常嚴苛,半點兒毛病都挑不出來,甚至還做了不少善事......嗬嗬,你說這種人,一步登天卻不驕縱,兢兢業業克己複禮,真的會是不知廉恥的小人麽?”


    魏玲玲忍不住問:“那他究竟是什麽人?”


    在她過往二十餘年的認知裏,這世界是非黑即白的。但現如今,好朋友卻提出了一個截然相反的命題,嚴重挑戰了她的價值觀。


    如果一個人,不是好人,又不是壞人,那是什麽人?


    唐嬌停下腳步,旋過身形,眸光明亮:“那要看先生,想讓他成為什麽樣的人。”


    魏玲玲陷入了一陣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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