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喬富貴?”冷遙夜清冷的嗓音低聲問道。


    “嗯。”眸光仍不悅地瞪著前方的喬富貴。


    冷遙夜微眯起眼,仿佛在思索著什麽。


    當橫匾招牌被拆下時,眾人一陣嘩然。她轉過身,冷冷地說︰“沒趣,不想看了。”語音一落,人已往回走。


    他隨後亦走出人群,靜默地來到她身旁。


    “我隻是替好友感到心疼與不舍,一會兒就好。”她眉目低垂,悶悶說道。剛才匾額被拆下的刹那,她憶及這幾年來曲映歡的委屈與艱辛,心裏一陣不快。


    冷遙夜默不作聲,盯著她瞧的黑眸淡靜得瞧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忽地,一記悶雷傳來,悶悶沉沉的,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抬頭看了看,天空不知何時布滿了灰厚的雲層,看來一場春雨免不了了。


    “咱們可得趕緊找個地方避雨。”這麽想的同時,圍觀的群眾也留意到天候的異變,紛紛散開離去。


    匆忙之下,她不自覺地拉起他的手往前疾走。冷遙夜眸底輕掠過一抹難解的情緒,旋即回複淡然無波的沉靜神色。


    奔走一陣,她停了下來,赫然驚覺自己從剛才就一直握著他的手不放。


    天空烏雲密布,春雷驟然轟隆作響,她驚得心兒怦跳,急忙鬆開他的手。見冷遙夜一臉淡定自若,顯然未將她冒失的行為放心上,她這才神寧一笑。


    驀地,雨珠狠狠地落下,擊打在屋頂上發出啪嗒啪嗒聲響,眼看就將傾盆而下。


    “躲雨吧。”


    耳邊傳來他的輕嗓,她點頭領著他拐進小巷,從捷徑而去。大雨毫不留情地嘩啦而下,兩人冒著雨一路疾奔,冷遙夜緊隨她身後,見她奔走的步伐……他眉峰微蹙,心下犯疑。


    “咱們到‘水龍吟’避避。”她略為停頓,回頭見他跟上,這才又邁開步伐。


    一路奔進“水龍吟”,元琦見她一身錦衫被淋得半濕,忙讓人取來幹淨巾帕。


    “這雨怕會下一陣子,大小姐先上樓歇會兒,我讓人燒壺熱茶。”


    她點點頭,與冷遙夜上了樓,眸光狐疑地瞧了瞧——他與她分明同時進出,何以此刻他僅麵上些許薄水珠,身上那襲淺灰綢衫看起來卻挺幹爽?


    春雨滂沱,早春薄寒侵人肌骨,淋得半濕的她忍不住打起噴嚏。見狀,他起身將敞開的窗拉上,再將剛才元琦給他的幹淨巾帕遞給她。


    她道聲謝,接過手忍不住喃喃自語︰“怎麽他就沒淋濕?不會真是仙人吧?”


    他嘴角微揚,沒理會她的戲言,外麵落雨聲嘩啦,偶爾伴著幾聲響雷。


    店內小夥計備了茶水點心上來,將已盛裝沸水的鐵壺架上紅泥小爐文火燒煮,幾盤幹果糕點布上桌,打躬退去。


    她拭著發上雨珠,他則提起鐵壺在兩人的茶碗注入熱水,熱煙縷縷直上,茶香陣陣撲鼻。他端起茶碗徐徐而飲,窗外春雨霏霏,襯得屋內氛圍益發疏傭閑適,他渾身飄逸悠然的氣韻,好似原就屬於此處,如此怡然!


    她心底忽地有絲異樣。瞧他散發出的從容自若,怎麽看都不像落難異鄉。他對尋親一事又似乎可有可無,聽天命也不是這般隨意唄?


    “你來臨陽真是為了尋親?”心頭有疑,她脫口問道。


    對於她的直率,他不以為意,僅挑眉淡笑,不答反問︰“不然你以為呢?”


    呃……她一時語塞,皺了皺鼻,訕訕地道︰“怎把問題丟回來給我啦?”


    聞言,他輕笑。“事過境遷,很多事就不強求了,你不用為我擔心。”


    她圓睜著眼,鼓著腮頰。誰擔心來著?她是好奇啦!然而經他這麽一說,她反倒不好意思再多問什麽。


    “喝吧,茶都涼了。”見她沒動,他輕聲道。


    她端起茶碗,眼珠子骨碌碌轉,心想,怎麽這會兒他倒成了主人似?


    這幾日,關家發生了些事。先是失去了最後一家藥鋪;再者,死去多年的關夕霏意外出現後,卻又離開臨陽城。


    三年前大夥都認為關少爺死了,惟獨曲映歡堅持他活著。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夫婿回來,卻是成了另一個人、另一種身份了。


    得知關夕霏尚在人世,季珞語替好友開心,同時卻也為曲映歡抱不平。因為環境所迫,他們夫妻至今也隻能兩地相思,暫且無法相依相守。


    在這多事之秋,她每天總會抽個時間去趟關家,回程再到書坊坐坐。


    冷遙夜偶爾會來到“水龍吟”。像今日,兩人午後就待在“水龍吟”二樓品茗,偶爾下盤棋,又或者當她構想下回《三殊漫談》的內容時,他則在一旁隨意翻閱書坊的書籍。


    “你瞧這內容會不會又太‘天真浪漫’啊?”她將書寫一半的文稿拿到他眼前,故意問道。


    他當真接過手,低頭細讀。


    “我以為上回這個‘李榭’早該死了,怎麽這回他仍活著?”他輕聲低喃道。


    “‘李榭’鴻福齊天,命不該絕,剛好有位江湖奇人經過,露了一手救了他……”她噘著嘴,不滿地問︰“我上頭分明就寫了,你究竟看仔細了沒?”


    “‘李榭’功夫太差,運氣卻太好,真正的江湖是無法隻靠‘鴻福齊天’來活命的。”他半認真半戲謔道。


    “說到底,你就是覺得太虛幻無實啦!”她氣呼呼地將文稿從他手裏抽回來。


    “這沒什麽不好。你本是在寫‘江湖’,不是在過‘江湖’。”相對她的氣惱,他仍是從容淡雅。


    “瞧你說的,好像自個兒是個老江湖似。”她不以為然地輕哼。


    他笑了笑,像是笑她的孩子氣,又像笑著自己的多事。


    稍晚,兩人因貪食城中巷口劉婆婆特製的狀元糕回來晚了,到家便各自回房裏。她淨身梳洗後,想起該去向阿爹問好,免得他老說女兒大了,心也向外。


    一走出房門,見丫鬟寶兒匆匆走了過來。


    “小姐,老爺……去了客廂房找冷公子。”寶兒喘籲籲說道。


    寶兒本是服侍她的丫鬟,這幾日讓她遣派過去服侍冷遙夜。


    她輕歎口氣。幾天下來,阿爹終是隱忍不住。前幾日,阿爹與冷遙夜碰麵時,她總不停地以眼神示意,要阿爹別操之過急把人嚇跑……顯然阿爹忍不住了。


    她疾步而行,寶兒跟在後頭。來到西廂客房,但見屋前小園中,阿爹與冷遙夜正分坐園中石桌的兩端。


    “冷公子覺得咱女兒如何?”


    剛踏入小庭園,聽見的即是阿爹別有用意的一句問話。


    冷遙夜沉吟片晌,還未開口,季珞語清亮的嗓音即響起︰“你女兒怎樣,幹人家何事?”她冷冷地回道。


    季老爺聽得背後響起女兒嗓音,心驚膽顫地回過頭,笑嗬嗬道︰“珞兒啊……那個……不是歇下了嗎?”睨了眼跟在女兒後頭的寶兒,真是多嘴的丫鬟!


    季珞語抿嘴不回答,張著雙杏眼瞪著季老爺。


    季老爺心虛地笑了笑,一時無措,竟轉回頭向冷遙夜使眼色求助。


    “還沒歇下?”冷遙夜朝她問道。


    “就是啊!”季老爺附和道。才問了冷公子沒幾句……還好,至少確認了尚未娶妻一事。


    “阿爹呢?這麽閑情,找人聊些什麽呢?”她笑吟吟問道,眸色卻是氣衝衝。


    “哈哈……就閑聊!季忠有些事讓阿爹處理,阿爹先忙去。”季老爺忙打哈哈,起身揮揮走,匆匆離去。


    她沒好氣地歎了一聲,走向石桌坐了下來。


    不是不曉得阿爹有多麽疼愛她,隻是,一旦扯上她的婚事,阿爹總是一副迫不及待、恨不得她能馬上找個人嫁了……不,是找個人納進門,不管那人是圓是扁,不管那人是否真心喜愛她,她又是否真的傾心於此人,好像她生命的價值隻為了納婿生子似!


    她或許不拘於世俗禮法,甚且我行我素,然而骨子裏仍保有傳統的一麵,所以她平素雖率性任情,仍是守著分際;雖然因為婚姻大事氣阿爹,然更多時候是氣自個兒,覺得自己真不孝,惹得阿爹如此憂煩。


    她沉默不語,神色一反平時的嬌俏活潑,顯得抑鬱寡歡。


    冷遙夜未說什麽,忽地起身入內。季珞語抬眼,正納悶著,見他又走了出來,手裏多出一把短瑤琴。


    他將短琴擺上石桌,落座撫琴。琴聲響起,幽雅動聽,隨著曲調變化而有不同風情。此際,琴聲如春風輕拂柳梢,舒人心脾,她那悒鬱的心情,隨著琴聲揚起,漸消漸散。


    她為富家千金,雖不精琴藝,仍略懂音律;知他琴藝不凡,聽他撫奏這曲“碧澗流泉”,於平緩處流泉泠泠,峻急時嘈嘈切切,清脆琴音如繞於深山峽穀中悠然暢遊,意趣盎然!


    他究意是什麽樣的人物哪?


    良久,琴聲止歇,冷遙夜抬起眼,見她水眸波光湛湛,正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眸底微微漾起的情愫,連她自己都未有察覺。


    他心下一動,眉宇間不著痕跡地掃過一絲詫異——訝於自己心底那股莫名的悸動。


    “冷遙夜……你究竟是誰呀?”她突地冒出一句。


    “沒喝酒就醉了?連人也識不得?”明知她問的不是這意思,他卻故意曲解。


    “琴聲也能醉人。”知道他不想回答,她無所謂地笑了笑。


    他眸光波瀾不興,卻無法忽略湧上心間的異樣感受……頓時神色冷凝。


    “冷遙夜……”未留意他神色的變化,她軟語輕喊。


    他略去心中異樣,揚眉詢問。


    她笑了笑,搖晃螓首,道︰“沒什麽。”


    她本想說︰若是尋不到親人,你就這麽住下來亦無妨。繼而一想,這麽說豈不是要讓人誤解,好像她多希望他能長住似……兩頰泛著淡淡紅霞。


    “如果我也會撫琴就好了。”她一臉向往。


    “你想學?”


    “你願意教我嗎?”她眸一亮,殷切盼望著。


    他心頭一凜,沉吟片刻,突然清冷地逸出一句︰“我明日即將離開。”


    轟地一聲,她覺得腦中嗡嗡作響,一時無法反應,半晌才回過神。


    “是因為阿爹的關係嗎?你別在意,他就張嘴,沒別的意思。”語氣中流露一絲焦急。


    “跟季老爺子無關,我本就打算明日啟程返鄉。”語調冷靜淡定。


    “明日……為什麽?”她悵然問道。明日啟程?倘若她今夜不曾過來,他竟不打算跟她提了?淡淡愁緒在心裏泛開來。


    他沉著臉,默不作聲。


    是她問得不對,返家哪需要什麽原因呢?她螓首輕晃。


    “那……你不找親姐姐了?”她又問。


    “已尋到,她人不在臨陽城,我會再與她聯絡。”


    找到了?何時的事?既然人不在臨陽,又是怎麽找著的?她心中縱有許多疑慮,卻未多追問。既然人要走了,問了又有何意思。況且他至臨陽城的事務已達成,總不好再留人。


    “那就好。”她一臉悵然若失。


    “這幾天……多謝你相助。”他唇瓣一揚,報以微笑。


    “好說。其實好像也沒幫到啥忙。”她勉強扯出一記淡笑。


    晚風徐徐吹拂,她麵上笑著,心下卻覺悶悶的、沉沉的……這個春夜還真擾人!


    山頂傳來一陣尖銳的怪笑,極是刺耳。窮目望去,但見一名長發披散的少婦仰天狂笑,狀若瘋狂。半晌,笑聲陡歇,少婦猛地轉頭……那另半邊臉竟有泰半是凹凸的傷疤,醜陋猙獰得令人不忍卒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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