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的聲音含在口中出不來。


    “履曆表上你根本沒有經驗,你讀的是曆史係,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才進來半年,多半做打雜、文書處理的工作。那你剛掰的這一堆都是哪來的?”


    “我、我被逼急了,有些話就會自己跑出來,我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她不敢抬頭。


    對方沒聲響了,湘音的手不知不覺又按住小腹。


    “你敢在我麵前昏倒,就不必再回來了。”


    她的手緊握著,又回到身側。“我……我雖然沒有經驗,但、但這仍是我的想法。想法沒有印證之前,不能說是錯的。”


    “勇氣可嘉。我還以為你膽小如鼠。”


    她內心再怎麽抖,也不想教他看出來。“請延特助給我時間學習,等我對公司運作更了解了,會給你比較好的分析。”


    “今天下午先去看病再說。”


    被強製放假,湘音回到醫院問檢驗的結果,醫生的表情很古怪。


    “你有輕微的貧血,營養不太充足,體重也過輕。還有,肝功能有失調現象。”


    “這麽多問題啊?”湘音還是嚇了一跳。


    “不,這些都不嚴重,通常工作或讀書太過勞累,都會有這樣的現象,隻是要開始注意了。”


    “那……我沒什麽大礙,是嗎?”


    “是,也不是。”


    湘音迷惑地問:“請問劉醫師是什麽意思?”


    “你的檢驗數據中,多出一些奇怪的數字,我們也不知道那些是什麽,隻能忽略不管。”


    “奇怪的數字?”


    “是的。但其餘的數據都很正常,顯示出我剛提到的那幾個症狀,所以我們隻有把那些數字拿掉。”


    湘音實在搞不懂,隻好問:“那我經常出現幻覺或惡心欲嘔,是什麽造成的?”


    “沒有生理上直接可以解釋的病因,你去看一下精神科吧。”


    劉醫師溫和地說:“有時精神上的壓力會對身體造成重大影響,你不能拖下去,必須盡快處理。”


    湘音依指示直接到三樓的精神科掛號,心裏發寒--多出的數字?身體其實沒有大礙,卻又出現種種症狀,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在精神科,她見到的徐醫師是女的,不知怎地竟大大鬆了一口氣。


    “什麽樣的幻覺?”


    湘音盡可能仔細地描述,但她說得越是真確,就越感覺到那份真實的恐懼,全身微微地顫抖,連自己都沒有發現。


    “你說得像是曆曆在目,不像是幻覺。”徐醫生仔細地審視她。


    “不是幻覺……你的意思是這些是真實的?”湘音以為自己聽錯了。


    “所謂的幻覺,是一般人從客觀角度來詮釋的。真正有精神分裂傾向的人,並不覺得自己看到的是幻覺,堅信那是真實的,因為他們感覺自己是真的臨場經驗到了。譬如我現在跟你說話,你覺得是幻覺嗎?”


    “當然不是--”


    “但你很清楚看到的那張臉是幻覺。”


    湘音握緊了濡濕的手。“那是邏輯上不可能存在的。每次都是在大白天、旁邊有人的情況下,隻有我一個人看到……”


    “如果你能清楚分辨真實與虛幻,還能解釋為什麽不真實,那麽你的症狀即使存在,也是極其輕微的。”


    湘音咬著下唇,思考著醫師的話。“但是……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幻覺?”


    “如果精神上的壓力太大,有時會扭曲我們的感官運作。幻象可以有很多來源,譬如想像、作白日夢、外來的資訊,甚至是記憶的延伸。”


    “但我並沒有什麽精神壓力。”湘音搖頭。“我工作確實很忙,卻一點都不覺得辛苦,我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煩惱……”


    “那張臉,看起來熟悉嗎?”


    這個問題,讓她心裏一突!“我……我個人確定……”


    看了太多次、天天都看到。即使現在閉上眼回想,也能毫無困難地清楚看見……這樣,還能不熟悉嗎?她實在無法確認在幻覺開始之前,自己是會在哪裏見過那張臉。


    “那張臉對你有非常強烈的情緒反應,這表示和你個人經驗有關聯。”


    湘音怔忡了。她的過去中,曾有這樣一個人嗎?那為什麽她在真實生活中,沒有印象,隻能在虛幻世界裏看到?


    “你說這個幻覺已經消失,那就不必太擔心了。”


    “但如果……”湘音說。“我對某個人在生理上有極度排斥的反應,甚至一接近就會發病,是不是仍然……很不正常?”


    “聽起來你對這個人也有強烈的情緒反應。”


    “但……我根本不算認識他。”


    “那麽我建議你好好去認識他,才能找出原因。”


    離開醫院,湘音覺得心裏更亂了。為什麽醫學不能給她一個更明確的答案?為什麽反而引發出更多疑問?


    醫生們說她身體和心理都沒有出大問題,那麽,所謂的巨大精神壓力究竟從何而來?為什麽毫無征兆又沒有理由?


    至少,惡夢沒有再回來……她很感激。這一個排除掉了,那對延特助的怪異反應不管是為什麽,她也一定能在心理上突破的。要她去認識他嗎?


    為什麽這個念頭,會讓她從頭冷到腳底?


    隔天,她提前一小時到公司,想要加緊學習工作上的事。進了辦公室,看到自己桌上有高高的資料,想必是延特助交代的,她不敢有什麽想法,坐下來就開始苦讀。


    延特助準時進來,她站起身來打招呼,鼓起勇氣看他。


    他冷冷瞥她一眼。“醫生怎麽說?”


    她沒預料到他劈頭就問這個,慌了幾秒後才說:“呃,其實沒什麽大問題,隻要多注意就好--”


    “注意什麽?避免和某人太接近?”


    她臉上紅白交錯。“沒、沒有的事。說是精神上壓力太大,要我放鬆一些。”


    “那是我給的精神壓力?”他咄咄逼人。


    她咬著下唇。他太過犀利,不會讓她顧左右而言他。“精神科醫師說我有必要了解……呃,讓我緊張的對象.”


    他交抱起雙臂。“你終於說了一句不算廢話的話。”


    她根本沒辦法看他,頭已經疼痛起來,她下意識地舉起右手輕觸太陽穴。


    “你以前有這樣的病症嗎?”他的聲音降到冰點。


    “沒有。”


    “你覺得延唐怎麽樣?”


    她驚得抬起頭來。“什麽?”


    “形容這個人給我聽。”


    她結結巴巴地說:“……人似乎很好,但……我根本不認識他,沒辦法說什麽。”


    “人很好?”他輕笑了聲,讓她不由得一縮。


    “長相呢?”


    “也很好啊。”她越答越不知所措。


    “那我呢?形容一下我。”


    她兩手絞在一起,口中又幹又澀,還有種奇異難忍的甜味。


    “醫生不是說要你認識我?就從形容我開始。”他不留情地命令。


    她告訴自己要堅持、要堅持--


    “你……很討厭我。”她衝口而出自己確信的事實。


    他沉默地注視她好一晌。“沒有錯。還有呢?”


    雖然心裏難過,但聽到他承認了,她心裏突然稍微定了定。


    他好像是不說假話、實事求是的那種人,她做人也是寧可這樣的。


    “聽說你是所有員工愛戴的上司,還是……是個美男子。”她窘迫地擠出口。


    “你覺得呢?”他接著警告,“說真話,假話我聽得出來。”


    不得已,她隻好說:“我相信你應該是這樣的,隻是對我有意見。”


    “什麽叫聽說我是個美男子?”


    她哽住了,這要怎麽解釋?


    “就像我最近身體不太舒服那樣,很多反應好像都不太正常,因為我看到你……沒有什麽美或醜的感覺。”


    他眼中閃過某種異樣的情緒。“那你看到的究竟是什麽?如果小醜,為什麽會讓你想吐?”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很想弄明白。”湘音懇切地說:“我可以很清楚看到你的長相,隻是沒有美醜的感覺。而且不是你的臉讓我有這樣奇怪的反應,隻要想到你--”她說不下去。


    “那我們扯平了。”


    他的話讓她呆住。她看著他,直到暈眩的感覺再起,趕緊閉上眼別過頭去。


    他冷酷地說:“你必須習慣我的存在,如果真的必須搞清楚原因才能對症下藥,那你就得忍住。”他的話不容異議。“工作以外,你也必須隨叫隨到。”


    “什麽?”叫到哪裏去?


    “你難道不想早日解脫?”他語氣嘲諷,“還是你工作不想要了,寧可換工作來躲我?你不是說很想弄明白?”


    她啞然。他偏頭示意桌上堆成山的文件。“在最短時間內上軌道,有問題就問我,以後我出席的會議你都得在場。”


    他開始工作,不再理會她。她埋頭在文件裏,想用無止盡的數字和資訊排除她心中每一個無解的問題,和那排山倒海、幾乎要淹沒她的驚慌與恐懼。


    第一個會議並沒有太驚天動地,至少她沒有出醜。


    延瀟要她坐在他身邊,她每分每秒都得強迫自己專注在會議上。除了自己的身體因如此靠近而更加不舒服,更糟的是她感覺得出他周身上下忍耐的張力,明顯地不願接近她,卻又要勉強自己這麽做。


    她昨晚想過是否辭職算了,至少不會幹擾到人家。他話中的意思,的確是他也莫名其妙地對她有極端的反應,對吧?


    雖然延瀟無故討厭她,她並不怪他,甚至覺得應該為了減少對他的影響而單方麵抽身。她是新人,而他是公司的重臣。


    但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不會就這樣讓她走。


    如果他要趕她走,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卻擺明了要把她拴在身邊,直到謎底揭曉為止。


    為什麽?她一點也不懂。


    會議上還有更多的挑戰。第一是全室的人投注在她身上的視線。


    那其中有豔羨、有嫉妒、有忖度,還不時在延瀟和她之間打轉。但毫無例外的,無論男女--特別是女同事--給延瀟的眼光一律是仰慕。


    但對於延唐,態度就大相逕庭。女同事顯得警戒,男同事則是敬畏,而且是畏多於敬。


    延唐則仿佛一點也不在意,還頻頻給她鼓勵的微笑,讓她更加不知所措。


    她到底有沒有看錯這整個狀況?最近,她是一點也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斷了。


    “我想趁這個機會好好介紹我們公司的新人--禹湘音小姐。”她的思緒猛然被延唐的笑語打斷。“她是我的新特助,也會是延特助的最佳拍檔。”


    在掌聲中,她有些不穩地起身,大大地鞠了個躬,有些人笑出聲。


    延唐很快宣布別的事,她暗中感激他沒有叫她開口說話。


    會議結束後,延唐把兩人留下來。


    “第三天了,適應得怎麽樣?”延唐笑得如沐春風。


    湘音覺得他笑得實在好看,不知不覺回他一笑。“大家都對我很好,謝謝延襄理。”


    “大家都對你很好嗎?”延唐打趣似地望向延瀟。


    湘音趕緊說:“是的。”不敢看延瀟。


    延瀟冰冷低沉的聲音傳來:“禹特助,把會議記錄存檔,等一下還要去東區分公司視察。”


    “是。”她趕緊逃回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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