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大力點頭。“您也知道,鳶國素來與我們交惡,這五年的戰爭流了多少血啊,好不容易才和約半年!蕭大人竟能弄到鳶國宮中才有的衣料,聽說是用珍珠粉煉成的水紗。您瞧,這樣隱隱透明又微微閃光,嘖嘖,真是碰了都不想放手哪……”


    那衣料比先前那溫潤的絲被更加柔軟,撩在手中如水般滑過,讓人想起月光下的涓流--


    太多陌生的事物讓她起了暈眩之感。她很想捂上雙眼,像個孩子拒絕接受現實,但強烈的危機感提醒她--不能任性、不能莽撞!如果走錯了一步,甚至說錯了一句話……


    “現在……什麽時辰了?”


    “近午了。小的早想進來,但二監堂不許,說什麽新娘子需要睡眠……誰知他安的什麽心!”小姑娘撇撇嘴,雖然聲音中有著戒懼。


    湘音小心地問:“二監堂……現在人在哪兒?”


    小姑娘不過幾句話,已將他在湘音腦中描繪成最該戒懼的人物,至於那個新郎宮,等她能出這家的大門再來煩惱吧。


    “聽說與蕭大人在他房裏下著棋呢!全堂的人都忙得團團轉,新郎官卻和兄弟在玩!小的不怪您不想嫁,真的不怪……那二監堂是頭毒蛇也就罷了,那蕭大人……那蕭大人……”搖著頭說不下去了。


    湘音心口上像被打上沉沉的鉛。“你直說無妨。”


    那小姑娘瞅了她一眼,可愛的大眼湧起了淚光。“茵香小姐,二監堂說奴婢不能跟您過去,這可怎麽才好?亭兒可以沒有茵香小姐,小姐是不能沒有亭兒的!您的硬脾氣一定會害死--不不,一定會害慘您的!奴婢得守著您啊!但小的忤逆二監堂也是死路一條……”大顆淚珠滾下來了。


    原來她叫亭兒……湘音柔聲道:“亭兒別難過,我會有辦法的。”


    沒想到自己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什麽辦法?湘音嘲弄地自問。


    “茵香小姐,您真的……變了。從昨晚您同意成婚以後,我就覺得……您好像變了一個人。您這麽溫婉地說話,這麽平靜……”


    湘音緊張地垂下眼。“是嗎?事到如今……”她話聲垂落。


    “是啊,事到如今,小的隻怕您又變卦,打到死啊!啊不,不該給您想頭的!”亭兒稚氣又時顯老成的小臉又擠成一團。“小的是說,不管怎樣走下去再說!路不轉人轉,說不定成婚後蕭大人又想到處征戰,那您守個活寡也不錯。”


    湘音閉了閉眼。事情是越聽越糟了,沒來頭的婚姻也就罷了,居然還所嫁非人,又有人虎視眈眈地等著對她下手。她該怎麽辦?


    “亭兒,我準備好了。你先出去吧,我想靜一靜。”


    “啊,是了,這樣的時辰,您當然不需要我在旁嘴碎了……”亭兒敲敲自己的頭。“我就在門外,什麽事您喊一聲便成。如果二監堂來叫人了,我馬上讓您知道。”


    送走了亭兒,湘音疾步走回床前,延瀟已掀開紗幔翻身下床,無視自己的赤裸,钜細靡遺的深眸審視她一身的紅,從發上沉重璀璨的首飾到腳下繡工驚人的錦鞋。


    “不管這是什麽時代,至少你不必纏小腳,還算幸運。”


    不知為何,他的審視讓她臉紅,他的身體更讓她無法直視--自昨晚以後,他給她的感覺已不再是疼痛兩字,而是……而是……


    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轉開眼。“我們該怎麽辦?”


    “逃走。”他毫不遲疑地說。“這個時代,女子嫁人就不能回頭了,就算守寡也找不回自由。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以前,我們不能在這個時代貿然行動,做出不能回頭的事。”


    “但……我們要怎麽逃?”


    他沒有馬上回答,隻是環視四周,接著大步走到一個櫥櫃前,打開來搜索。


    “沒有辦法,隻有穿女子的衣服了。”


    他動作迅捷,雖然女子華美的衣裳套在他高挑的身材上完全不相稱,幸好古時的衣物多半是寬袍環身,衣帶打個結便是。


    她從未覺得他原本的長發如此好看--倒不是視覺上的享受,而是因為這頭長發很可能會救了他的命。她語氣急迫:“坐下來!我幫你綁頭發。”


    她忽然變得果斷的語氣讓他抬了抬眉,但仍是聽話地坐在床沿。


    她手下俐落地將他的長發按照亭兒簡單的發式打理。


    “你的記憶力和觀察力都不錯。”他忽然開口。“但等一下必須考驗你的心腸。我需要你把那個姑娘叫進來,然後我必須把她打昏放在床上,這樣我才能跟在你身後出這道門。你硬得下心嗎?”


    她的手抖了一下,但盡力平靜地說,“你……不會真正傷到她吧?”


    “不會。”他肯定地說。“我練過武術,知道怎麽拿捏分寸。”


    “好的。”她說,退離一步。“你的頭發好了。其實你扮起女人真的……很好看。”


    他不折不扣的男子氣概,轉換成女性裝扮竟也是絕美欲滴,那長又密的睫毛和似乎天生就該吻人的唇形是最大的功臣。


    他眼光閃了閃,但沒有接口,隻是將她拉到門邊,示意她開口叫人。


    湘音吸了口氣,出聲道:“亭兒!”


    門立刻開了,亭兒閃了進來,延瀟的動作奇快無比,湘音還沒有看清楚,亭兒已悶聲倒在他懷裏。


    延瀟很快把亭兒放在床上,將紗幔拉下遮掩住。湘音仍忍不住試探了亭兒的呼息,還好,還算平穩。


    “信不過我?”他聲音裏有著嘲弄,將她推向門。


    “不,我隻是……”她不知該怎麽解釋自己對弱小動物一向毫無招架之力的軟心腸,就算情勢逼人又素昧平生,亭兒在她眼中仍是個孩子。


    “別擔心她了,擔心一下你自己吧。”他卻似乎能看穿她的內心,低頭俯視她的眼。“你從昨天開始似乎就有些改變了……不過,我喜歡這些改變。”


    提到昨天,她臉熱地無法回視他,硬著頭皮拉開了門。


    果不其然,走沒兩步,就出現兩名佩劍的家兵,低首說話:“茵香小姐,您的花轎還沒有到,請您回房稍待。”語音非常謙卑,但湘音注意到他們手按配劍,身形待發,好像隨時準備動手。


    她有那麽危險嗎?身披禮服,能跑到哪兒去?


    其中一名又開口了:“咦!茵香小姐的隨身小婢沒跟出來嗎?這位是--”


    延瀟已經盡量俯首屈身了,但那美麗的麵容、修長的身材仍是讓兩名家兵專注盯在他身上。


    湘音很快開口,心裏暗暗祈禱這班監兵已經換過班。“簫兒是我昨晚特地帶進來的新仆婢,她懂得婚禮儀節,我叫她幫我準備……亭兒還在裏頭收拾房間呢!我要去院裏摘些花兒帶在身上,你們要不就跟著我去吧。”


    沒有多加思索,這些話就自然出口了,連湘音自己都覺意外。


    她什麽時候學會這樣鎮定地說話,且還是不打草稿的胡說?


    那兩人互看一眼,顯然決定跟去人就不會弄丟,於是立刻退到她身後去。湘音走了兩步突轉向延瀟:“你去廚房幫我帶個話。我婚禮的茶除了鳶國最上等的香茶,我是什麽都不喝的。去!”


    延瀟仍低著頭,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眼光有多強烈。她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來的勇氣,但她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的,何不給延瀟製造機會?


    延瀟沒有馬上回應,靜默中她感覺到兩名兵卒開始覺得奇怪,她緊握的手心濡濕了。


    天!他不懂她的用意嗎?敏銳如他,怎麽可能會不懂?那他究竟在猶豫什麽?


    正要開口再催促,他終於深深一屈,快步走開。


    她強迫自己立刻朝花園的方向走,不去看他離開的身影。她成功引開家兵的注意力,兩人快步跟上她。


    他走了?


    他的存在是這一堆荒謬怪事中唯一讓她能抓住的真實,但是……兩人一起遭殃有何意義?她情願他能逃掉。


    不知怎地,她眼中竟升起熱氣,她用力眨掉,堅決地朝花園走去。


    即便毫無心情賞花,湘音仍不能不對滿園如同蘇州奇景般的美色咋舌。


    那些隻能在圖片裏欣賞到的景致,是如此生動得觸手可及,但她心中卻是無措的不真實感。


    這個夢什麽時候會醒來?


    醒來以後,延瀟會在哪裏?又會是什麽模樣?


    或者,連他也是夢境的一部分,醒來後她仍在分公司打卡上班,生病以後、幻覺以後的生活完全不複記憶?


    在這個毫無章法、什麽都可能的夢魘中,她無從猜測,更毫無控製權,隻能走一步是一步,隻求保住自己神誌的清明。


    “茵香小姐。”身後傳來絲綢般柔和的男聲,她的背脊爬上徹骨的寒意。


    有一瞬間,她恐懼地不敢轉身;她挺直背脊,強迫自己昂起頭。


    她轉身看見的幾乎讓她要掩口驚呼,差些沒有軟倒。


    那是一張熟悉的臉孔,或者該說,熟悉的臉孔套在一個陌生人身上。


    那是延唐,但又不是延唐,不知為何她確信這一點,因為那人雙眼犀利,全身上下帶著高傲之姿。


    那個延襄理,花樣男子般的花花公子,眼中的笑意對她而言總是溫暖的,但現在看著她的笑意卻近乎狡猾。


    “新娘子怎麽穿著禮服這樣拋頭露麵呢?”他的聲音柔和,卻讓她從腳趾開始發冷。


    她昂起頭。“今天就是新娘子最大,不是嗎?”


    那笑意加深了,卻隻讓人感覺更冷。“你昨天忽然點頭了,我還以為你變了個人呢。看來壞脾氣的茵香老板又回來了--怎麽,不會等一下又忽然不嫁了吧?”


    她脾氣很壞嗎?又是何時變成了什麽老板?湘音隻是別過頭去,盡可能遮住自己的表情。“我說一不二,生意人信用最重要。怎麽,不會是你改變主意了吧?”


    不知為何,心中湧起了躁意,沒好氣的衝話就這樣出口了。


    湘音心中雖驚詫,卻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放鞭炮都來不及,怎麽會改變主意呢?嫂子的幸福是我一手打造的,小弟一定會護持到底。”他深深一揖,風雅的身形恍如她記憶中的他。


    記憶?到底是哪一段的記憶呢?過去與現在不斷交錯,快要讓她失去鎮定了。


    “不勞你掛懷,我會自己看著辦。”她扭轉回身,不再理他,聽到他輕笑一聲,腳步徐徐離去。


    其實她心裏直打哆嗦,嘴上卻硬成這樣。湘音能感覺到自己的改變,但說不出到底是什麽原因。


    是因為她其實已經不是禹湘音了嗎?有著禹湘音的記憶,卻換了時代與身份,現在連性格都變了?


    她感到恐懼,自己好像掉入了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而且還在持續墜落之中……她極力自持,說什麽也不願就此失控。


    她想大叫,想抓個人來好好盤問清楚,想衝出這個深宅躲到沒有人的地方去……她隻想……隻想回到那個一無所有又單純無比的她,不行嗎?


    不行!就這麽簡單。在惡夢醒來之前,她隻能緊緊把握住自己的神誌。


    那個延唐--不,那個長得像延唐的人,會如她和延瀟一般保有另一個時空的記憶嗎?


    不,那個愛玩的延唐,不可能玩到這樣的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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