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這一切,她不知是該冷笑還是歎息,眾人忙著給老夫人吃藥解毒,也無人再留意到她。


    她呆呆站在人群的最後麵,心中默默祈盼聖露丸的藥效如傳聞可以起死回生,救下老夫人一命。


    突然間,有人拉了她一把,問道:「你……該不會是……琬容吧?」


    她身子一震,驀然驚醒,張大眼盯看眼前那名中年官員,腦中一片空白。


    安慶帝聽到那人的高聲呼喚,回頭不悅地說:「德亮,怎麽在殷府這樣大呼小叫的?遇到熟人了也不該如此忘形。」


    隻見那官員手指顫巍巍地指向她--


    「陛下,這、這就是薛師通的女兒,薛琬容啊」


    驟然間,她的世界天塌地陷。


    薛琬容曾以為,今天是她人生中最甜美的一天,因為一個時辰前,她還和殷玉書在一間香氣四溢的雅房中四目相對,半個時辰前,她則與他在明月下牽手同行。


    怎奈,而今她跪在一國之君的麵前,不是什麽落魄他鄉的孤女,也不是護國將軍的丫蓑,而是罪臣薛師通的女兒薛琬容,一個身負重罪的逃犯。


    安慶帝坐在殷府正堂中,居高臨下地望著這個身材纖弱的姑娘,歎道:「你父親雖然身犯重罪,但朕還是會顧天理人情,不至於將你家滿門抄斬。你母親之死,朕甚為遺憾,她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但……你既然逃了,為何又要假扮小丫實跟隨在殷將軍左右,到殷府來毒害他母親呢?」


    她叩首請求,「請陛下明查,民女逃亡實為保命,途中遭遇歹人加害,偶遇殷將軍出手援救,這才跟在他身邊。感念殷將軍之恩,願為奴為婢。」


    殷若城不屑地冷哼,「就知道你有問題,沒想到還是個逃犯,跟隨在玉書身邊竟說是感念他的恩情?你若真感恩,怎麽敢以戴罪之身跟著他?就不怕害他犯下窩藏逃犯之罪嗎?」


    薛琬容忙解釋,「當時情勢無奈,民女也沒有想到殷將軍是要回天城,待知道了之後,已不敢將實情全盤托出,這才一錯再錯。殷將軍從頭至尾都不知情,請陛下和老將軍千萬不要怪罪於他。」


    身後突然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殷玉書冰冷的氣息籠罩在她背脊上--


    「是嗎?你當真不是要陷害我?」


    他的語氣冷漠疏離,似是萬年寒霜,她聽了心頭一顫,沉重得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了。


    「爺,奴婢自跟隨您之後,並未做過害您之事,您是知道的……」


    安慶帝看,向剛剛走進來的殷玉書,問道:「你娘如何了?」


    「托陛下的福,家母已轉危為安了。」他神色僵冷,猶如寒玉一般,頓了頓又說:「對了,還該感謝薛小姐,這藥丸本是薛府之物,你是原主。」


    她身子輕顫,淚珠自眼眶滾落在地,滴灘在青灰色的石磚上,漾開一片水漬。


    「哥!我在她的房中找到這封信」殷王婷的聲音忽然急促地傳來。


    殷玉書漠然回頭,見妹妹舉著一封拆開的信筆筆直送到他眼前,信上的文字如同殺人的刀鋒般銳利--


    殷玉書為我方心腹大患,了尚若有機可乘,務必奪其性命,我方可助你全身而退。若無機會下手,殷府上下皆為我敵,人人可殺。


    雖無落款,但這封信所昭示的內容幾乎已可以坐實薛琬容裏通外敵、毒害老夫人的事實了。


    殷玉婷氣得臉都白了,站在她對麵惡狠狠地罵,「真看不出你這麽嬌滴滴的樣子,竟是如此歹毒心腸的女子!我哥對你有恩,你還夥同外敵要殺他?!我家收留了你,你居然毒害我娘?!若非今日被人揭穿,我們殷家豈不是要毀在你一人手上?」


    語畢她一揚手,一巴掌就要打向薛琬容的臉,身側卻有人猛地抓住她的手。


    她氣憤道:「大哥!這時候你還沒看出這狐狸精的真麵目嗎?還要護著她?」


    殷玉書麵無表情,看也不看薛琬容一眼,「她既是朝廷欽犯,自然要交與朝廷處置,我們殷家從無擅動私刑之事。」他麵向安慶帝跪下道:「陛下,微臣識人不清,引狼入室,幾乎鑄成大錯,懇請陛下給微臣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安慶帝望著他,「你想怎樣將功贖罪?」


    「望陛下準許微臣親自將她送押刑部,並與刑部一同會審。」他頓了頓,唇角勾起一絲冷酷的笑,「若有必要,微臣甚至能做監斬官。」


    薛現容怔怔望著他僵直的背影,耳畔的聲音似是一點一點遠去,四周是這樣的安靜,安靜得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那背影……如山一樣擋住了她眼前全部的光明,剝奪了她人生中僅存的幸福。


    幸福,原來隻在指縫中流過一瞬而已,終究不屬於她。


    然而,她從沒想到他會在事實揭穿的這一刻如此地恨她,恨到竟然願意親手把她送上斷頭台,親眼看著她去死。


    閉上眼,她輕輕地苦笑……也好,若死在他手中,她也算是了無遺憾了。


    刑部大牢在刑部的最深處,在耀陽,一旦關入刑部,就等於被宣判了死刑,因為幾乎隻有必死的重犯才會被關押在這裏。


    當薛琬容站在自己的牢房之前時,她深吸一口氣,鼻間立刻聞到一股難聞的腥臭味。


    這裏常年閉鎖,不通風換氣,許多犯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在這裏,這已不是人的居所,就是家中養牲畜的窩圈也比這裏強百倍。


    但是,被關在這裏的人,又何嚐能有別的選擇?


    她被單獨關進一間牢房中,因為是女監,獄卒也是個女的,身材卻和男人一樣魁梧。


    女獄卒斜晚著她,冷笑道:「看你的樣子是嬌生.噴養,不過這裏可沒人把你當花兒一樣捧著。你若是命好,一兩天內就有人提審你,一兩個月就上斷頭台,若是命不好,在這裏十年八載也有可能……隻是我看你這單薄的身子骨,隻怕一年半載都熬不過去。」


    薛琬容聽了苦笑著問:「早死難道還算命好嗎?」


    女獄卒繼續冷笑道:「難道你沒聽說過『生不如死』嗎?刑部大牢可不是小姐的繡房。」


    嘔嘟嘟的鎖漣聲,讓薛琬容逐漸從出神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鐵籠一般的地方、潮濕難聞的氣味,這一切都並非她不能忍受,令她所痛苦絕望的,是自殷府被押到刑部來的一路上,殷玉書沒有再和她說過一句話。


    她在皇帝麵前被許德亮陡然揭破身分,定是他人生中最恥辱難堪的一刻,更何況,還有那封來曆不明、足以置她於死的神秘信函為證,在在顯示了他被她有心欺瞞。


    她想不通,如果夭意真要她去死,為何還要令她嚐遍這種比死還難受的煎熬?


    那個女獄卒說的對,對於她來說,一兩個月就上斷頭台,其實遠比在這裏關上十年八年、守著破碎的美夢最後抑鬱而終,要幸福得多了。


    對麵的牢房裏,一個女囚犯趴在欄杆上,幹笑著問她,「喂,新來的,你是犯了什麽事被抓到這裏來?殺人了?」


    「沒有。」她努力想在牢房中尋找一處幹淨的地方,卻都找不到,最後隻好倚著欄杆斜斜地靠著。


    對麵那名女犯人不知被關了多久,身上的囚衣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顫色,黑一塊白一塊,一頭長發蓬頭垢麵,她隻依稀能看到一雙汙濁的眼正好奇地打量著自己。


    女囚笑道:「別騙人了,不殺人,是不會被關到這裏來的。你殺了誰?讓我猜猜……難道是你的相好?」


    「我沒有殺人。」薛琬容閉上眼,眼前卻全是殷玉書的身影。


    他曾說天大的事都會為她頂著,但如今夭大的事終於發生,他卻選擇仇視她,將她狠狠推出去……


    怨他嗎?不,不怨他,若要怨,就怨天意弄人吧……是她當初不該遇到他、不該求助於他、不該愛上他。


    女囚還在那邊自說自話,「新來的人都像你這樣,死活不承認自己有罪,可幾頓板子打下去,就什麽都認了。你也別覺得自己委屈,到這裏來的人,不管委屈不委屈,總歸都是該死的,隻不過有的是明天就死,有的明年才死,早死早超生,晚死就是偷生。反正人這一輩子啊,活著就是在等死,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是啊,沒什麽大不了的……」她低低應和,想笑了。這就是在監牢裏關久了的人吧,思想真是豁達。


    「你若不想受太多苦,隻要叫你家人送些銀子來就好,不見得不能活著出去,隻是這麽一來,花上的銀子要填成海了。」


    她笑了笑,「我沒有家人了。」


    「沒有?連銀子都沒有嗎?嘖嘖,那你大概要受不少皮肉之苦了。我教你一個辦法,可以不用受太多皮肉之苦,到了大堂之上,你隻要全都認罪、立刻畫押,就剩下伸頭一刀了。否則你抵賴半天,又要受刑,到最後還是得認罪,何必呢?」


    望向對麵那張模糊不清的髒臉,她淡淡一笑,「多謝姊姊提醒,我會記住你的話。」


    薛琬容並沒有等候太久,當晚,她就被帶出去第一次過堂。


    公堂之上,並沒有她想象中的差官衙役、凶神惡煞,隻有三名身著官服的官員坐在對麵。她一眼看到塵在最左邊的殷玉書,心頓時抽疼起來。


    他到底還是來了,來「監審」她的……


    因為算是重犯,她已被戴上手銬腳漣,行動起來極不方便,平日走十步就能到的地方,今日艱難地走了二十幾步才到,最終還是被等不及的獄卒連拖帶映地丟在三名大臣麵前。


    「大人,犯人薛琬容已經帶到。」


    她聽到女獄卒,向上稟報了自己的姓名,這應該是他們之間、除了身分揭穿那次外,第一次聽到別人公開稱呼她的真名。


    他的表情如何,她不知道,公堂之上雖然沒有太多人,仍自有它冰冷的威嚴和莊重感,讓她心頭沉重得如同背負了千百座大山。


    「犯人薛琬容,薛師通之女,因父之案獲罪,於抓捕當日逃匿,現並發毒殺鎮國將軍夫人一案,和裏通外敵企圖謀害護國將軍殷玉書一案,三罪並審。薛琬容,你可知罪?」


    她有些恍惚,這一連串的罪名仿佛說的不是她,而是別人,可偌大的公堂內,跪在這冰冷地磚上被厲聲質問的,除了她又還有誰?


    她輕輕吸口氣,眼角餘光仿佛看到周圍的刑具,好似正血腥地等著她。


    薛琬容終於緩緩抬起頭,目光沒有畏懼,「逃匿之案,民女認罪,其他罪名皆屬誣告,民女不認。」


    刑部尚書挑著眉毛,側身對殷玉書道:「這丫頭竟然也有幾分硬骨氣?」


    他隻是冷冰冰地說:「關於她的事,本將不予置評。」


    不予置評……一句話,就否定了兩人所有的關係。


    她勾起唇角,自嘲地露出一抹淺笑。一切都是報應吧,是她欺騙別人應得的報應。


    「薛琬容,你不要想詭辯為自己脫罪,殷府上下有許多人都能做證,是你一意力薦做那碗湯。你明明不是府中的下人,卻自告奮勇要去廚房端湯給老夫人喝,這一路上自然有諸多機會可以下毒。而那封信也是從你枕頭下搜出來的,兩相佐證,你的罪行己昭然若揭,再做詭辯不過是垂死掙紮而已,勸你還是趁早招了,免受皮肉之苦。」


    皮肉之苦……果然,這是最大的威脅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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